第18章

東洲,千鶴門。

婚宴結束還不足一個月,千鶴門內的各處樓閣水榭仍披著豔麗的紅綢,掛著大大的喜字,一派喜氣洋洋。

在新找回來的少爺蘇九安與新姑爺江明潮的住處春台殿,風格便更是如此,有過之而無不及。

四麵的窗戶紙皆是大紅的,殿內點的龍鳳花燭亦是大紅的,錦被上繡著交頸而臥的纏綿鴛鴦,桌椅的木刻皆是並蒂花、連理枝。

所有的意頭,對新人道侶來說,都是極好的。

天光大亮,蘇九安才輾轉從夢中醒來,他緩緩翻了個身,就想往枕邊人身上一靠,結果轉過來卻撲了個空。

蘇九安一驚,睜開了雙眼,看見枕邊空空****,往身側一摸,床榻華麗柔軟卻冰冰涼涼,連點餘溫都沒有。

人呢?他皺了下眉,表情含怒帶怨,緊緊抓了下床單,指尖幾乎要將這華美精致的布料刺繡撕裂。

但麵上裝作若無其事,他推開被子,緩緩坐了起來,立刻便有下人上來服侍,為他披衣,又捧上青鹽和清水,供他洗漱。

一群人圍著蘇九安一個人轉——自從認回了親兒子,卿懷風把千鶴門的大部分下人都撥到了蘇九安的春台殿,連在門主那裏服侍的下人都不如春台殿數量多——蘇九安事事都不必親力親為,當真是過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逍遙日子了。

他伸著手,下人便將衣服給他穿上,係上衣帶,又有人幫他穿靴,捧著柔軟的巾帕替他擦臉。蘇九安隻管漱了漱口,將水吐在缽盂內。

一眾下人簇擁著他到鏡子前梳發束冠,蘇九安看著鏡子裏自己的麵容,這才問:“江明潮人呢?”

“江小公子一大早就往城外林子裏打獵去了。”一人恭順道。

“怎麽不叫我?”蘇九安涼涼地哼了一聲,又問,“他一個人去的?”

下人大氣也不敢出:“屬、屬下不知道,江小公子走的時候隻說,讓少爺好好睡,不要吵醒您。”

蘇九安臉色稍霽,又很淺地哼了一聲,但是看起來心情已經好轉了一點。

“少爺。”正在這時,一個侍衛快步進了殿內,手裏拿著一封信,“暗衛來信。”

頭發梳了一半,蘇九安便抬手屏退那一大幫人:“你們先退下吧。”

待閑雜人等都清空了,他才紆尊降貴地伸出手:“拿來我看。”

侍衛趕緊將信遞上。

蘇九安慢條斯理地拆了信,一邊笑著道:“希望會是好消息。”

那笑容和笑聲皆涼涼的,侍衛壓低了腦袋,隻說了句“是”。

蘇九安捏著信紙,垂眸看了一會兒,臉色忽然慢慢地變了:“死了?”

“遇上了雪崩,馬隊的所有人都死了?”蘇九安倍感荒謬,一字一頓地念出了信上的內容,笑出了聲,“這就是他給我的複命?”

侍衛大驚失色,趕緊跪倒在地——他的同儕辦事不力,他也難免被牽連,難辭其咎。

“少爺息怒。”侍衛顫抖著嗓子道。

“息怒?”蘇九安拖著長音,幽幽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是卿晏已經死了,也要把他的屍首從北原給我帶回來,我要把他的屍身剁碎了喂狗。”

蘇九安想起卿晏從前是如何趾高氣昂,拿了他的東西,鳩占鵲巢的山雞也敢在他麵前猖狂叫囂,又想起在他離開之際,江明潮居然提出讓他做小,還把渡靈燈和歸塵劍這兩樣如此貴重的東西拱手送給他,一副舊情難忘的樣子,便恨得牙癢。

這個人隻要活著,便讓他如鯁在喉。

“告訴他,若是不能將卿晏的屍身帶回來喂狗,那我就把他剁碎了喂狗,明白了嗎?”

“明、明白了。”

蘇九安鬆了手,那張薄薄的信紙便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侍衛俯身撿起信紙,如同劫後餘生,逃也似的飛快退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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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原,小須彌山。

灰色的信鴿從天際飛來,越過茫茫雪原,撲閃著翅膀下落。暗衛極目遠眺,在空中發現那隻小小的灰鳥,抬臂吹了聲口哨,灰鴿便穩穩地降落在他手心。

暗衛站在徹骨的寒風之中,被凍得手腳麻木,動作緩慢地解開了鴿子腿上的綁繩。

信送到了,信鴿的任務完成,便立刻返身往南飛去。

北原實在太冷了,不適合任何生靈生存,連鳥雀都片刻不停地想要逃離。

暗衛也想逃離,隻不過在得到少爺蘇九安的準允首肯之前,他不能擅自離開。

暗衛本以為雪崩人死了,這任務便已經算是結束了,隻消跟少爺報告一聲,便能回去了。老天幫了他一把,讓他不用費心去殺人——他本來正頭疼呢,那冒牌貨身邊不知從哪裏拐來了一個精靈,靈力高強,暗衛不是對手。

沒想到,得到的回複卻並非如此,而是告訴他,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竟然非要他將卿晏的屍首帶回去。

暗衛覺得棘手,那日山石崩裂,山雪秉潑天之勢盡數而下,馬隊裏的人又多,都被埋進了北原的冰雪之中,要在這沒有方向的茫茫雪原裏翻找一具屍體,談何容易?

還很冷。暗衛往掌心嗬了口熱氣,搓了搓手,有點不想幹,但是不得不幹。

他把信紙隨手扔了,往那日雪崩的地方行去。

過了七八日,那雪崩之處早已什麽都看不出來了,屍身全都被積雪和石塊壓住了。暗衛拎著劍亂挖亂砍,挖到了幾個人的屍身,都是馬隊的成員,他認得,但不是卿晏。

他娘的,那冒牌貨到底跑哪兒去了?

暗衛有些煩躁,這大海撈針似的精細的活幹得他格外沒耐心,嘴裏持續碎碎念,罵天罵地罵娘。

怎麽也找不到,暗衛剛想一屁股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再繼續。忽然,就聽到遠處傳來一陣異樣的響動。

雪的聲音,踩雪的聲音,人的腳步聲。

聽上去還不止一個人。

暗衛一驚,不知道來者何人,但他自己執行的是秘密任務,為了安全起見,他還是立刻找了個地方躲藏了起來。

他抱住腦袋飛快地往崖下一滾,滾出老遠的安全距離,閃身往旁邊的大石頭後麵一躲,完美地遮掩住自己的身形,隻露出一隻眼睛,觀察著遠處的情況。

遠遠地,人的身影逐漸變得清晰了幾分,暗衛看清了,是兩個人。

兩個男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暗衛眯了眯眼,試圖再看清一點。

說是一高一矮,其實那個矮的也並不矮,放在尋常人裏,已算是偏高的個子了,隻是高的那個站在旁邊,襯托之下,將那人顯得矮了。

而說是一胖一瘦,暗衛發現,其實胖的那個大概也並不胖,隻是身上裏三層外三層,大概把家裏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穿得像個球體,所以才顯得胖了。

暗衛不知這兩人是幹嘛的,更不知是敵是友,便暫且先無聲無息地靜伏在山石後,按兵不動。

那兩人徑直走到了雪崩之處,也是暗衛剛才站的位置,不動了,好像就是衝這來的。

暗衛皺了皺眉,他們靠得近了些,從暗衛的角度,更方便觀察辨認了些。

高瘦的那個,麵容陌生,他從未見過,而矮胖的那個,那張臉,卻眼熟得不能再熟了,暗衛一驚,差點直接叫出聲來。

這人……不是卿晏麽?!

他娘的,這冒牌貨居然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