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聲音低沉而清冷,不急不徐地響起,卿晏本來正在愣愣地出神,陡然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

他心裏本來還在打對方的寒金果的主意,手上握著寒金果串的門簾,雖然非分之想還在腦中,並未成行,但他自己做賊心虛,像是被當場抓包了似的,趕緊鬆開了手,下意識倒退幾步。

咚地一聲,背部抵住了一根木柱。

“我……”他慌亂地抬眼,這下,終於看到了對方的正臉。

男子長身鶴立,身上隻披了一件薄薄的雪色長衫,長發未束,絲緞一般盡數垂在身後,從大袖袖口中伸出的手腕腕骨瘦長,膚色冷白,骨節分明,係著一串古樸的檀木佛珠,掌中托著一隻瓷碗,碗裏裝著黑乎乎的藥汁,還猶在冒熱乎氣。

他身上的裝束簡之又簡,反而更襯出那張臉的濃墨重彩。

青年麵如冠玉,麵容線條流暢而鋒利,端正得過分,眉骨生得略高,越發襯得眉目深邃,眸若深潭,劍眉入鬢,給人淩厲冷淡的感覺,鼻梁高挺,唇極薄,但看這周身氣質,便是一副淡漠如霜雪、冷酷無情的味道。

是那種看著年紀不大,但是清心寡欲得沒有一絲紅塵味的淡漠無情。

倒是與那股脫俗出塵的白檀氣味很是合襯。

卿晏看得愣了一愣。

即使之前就知道這人的相貌不會太差,但此刻,卿晏還是愣了一愣——這何止是不算太壞,簡直是俊美無儔。

“你……”

對方周身的白檀香味在半空中緩緩彌漫開來,那雙深湖似的眼眸靜靜地看著他,卿晏的舌頭像是被人係了個結,突然不會說話了。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個,是你救了我吧。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多謝。”

卿晏依稀記著千鶴門中弟子行的禮,學著作了一揖。

“舉手之勞而已,不必言謝。”男子淡聲道,挑簾而入,“醒了就喝藥吧。”

兩人坐在爐火旁的小木幾邊,卿晏手裏被塞了個藥碗,看著這藥汁就皺眉,不太想喝藥。

“這是什麽藥啊?”卿晏心說,沒有寒金果,別的藥對我也沒什麽實質作用,喝了是白受罪。

白衣青年從爐火上取下茶壺,取了一隻白瓷杯,給自己倒了杯溫熱茶水,動作間,廣袖拂過,那幽幽香味便又從袖口傳來。

若有若無地,有些惱人。

熱茶上升起白霧嫋嫋,他閑閑地吹開漂浮的新綠茶葉,淡淡道:“隻是薑湯。”

“我不知你的體質,不敢胡亂用藥。隻是將你帶回來時,你有些發熱,我料想是受了寒,便煮了薑湯。”

白衣青年垂眸抿了口稍涼的茶水,麵上淡淡的,摩挲著腕上的佛珠,如此說道。

“哦。”卿晏心說,那不是因為受了寒,是因為他在情/熱期。

本來不想喝的,但是迎著那白衣青年冷淡卻溫柔的眼神,卿晏心想,救命恩人的好意,他不好不識好歹地拒絕掉吧。

更何況……他還有求於對方呢。

於是,他心一橫,一咬牙,憋著氣將那藥碗湊到唇邊,拿出了茹毛飲血的架勢,壯烈地一口悶了。

“不好喝?”白衣青年悠悠地看著他,“我第一次做這些,不好喝也隻能請你將就些了。”

卿晏擱下藥碗:“還好。”

一碗薑湯而已,也委實談不上什麽廚藝的高度,入口不過是薑的味道,辛辣刺鼻。

喝這碗薑湯,隻是因為是這個救命恩人做的,不能不給對方一個麵子。卿晏心中記掛的是別的事情。

是寒金果,以及情/熱期。

這兩件事哪一件都不是好開口的,卿晏不可能一上來就厚著臉皮問對方討要果子。

或是單刀直入地問對方約不約。

前者,怕是會被直接當成小偷轟出去,後者……就連去那種不正經的酒吧裏,也沒有這麽一上來就直奔主題的。

因此,卿晏決定做些鋪墊,先套些近乎為好。

“恩公哥哥。”卿晏放軟了聲音,雖然不知道對方的年紀如何,不過以原主五百歲的年紀,是個剛成年的小屁孩,遇到的人大多都比他大。再說了,求人自然得放低姿態,叫哥哥總沒錯。

而且對方看著年輕,但是氣質沉穩淡定,應該確實比他大些。

“你的衣服。”卿晏將榻上的那件外衫撈了過來,完璧歸趙地遞了過去。

“嗯。”白衣青年展袖接過,“肯還給我了?”

“嗯?”卿晏腦袋上冒出了一個問號,不明所以,但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接著,那白衣青年淡淡道:“昨夜抱你回來的時候,你抓著我的外袍不肯鬆手,我隻好將外袍脫給你,才得以離開。”

卿晏:“……”

“是……嗎……”他有些無力地說,想為自己辯駁一二,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

感覺這真的是他能幹出來的事情,因為他卻是很喜歡那衣袍上的白檀香。

隻是被這樣直白地點破,有些尷尬。

白衣青年又道:“這衣裳也無甚特別,你若是喜歡,送你便是了。”

“不用了。”卿晏用力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擺出一副正經的模樣拒絕了。

他生怕被人當成變態。一上來就拽著別人衣服不鬆手,這可不是什麽好的第一印象。

白衣青年也沒有勉強,看上去隻是隨口一提,卿晏不要,他便將衣服收了起來。

“恩公哥哥。”卿晏趕緊轉移這個對他不利的話題,問,“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卿晏,你呢?”

為了表示誠意,他先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名字?”白衣青年微愣。

“不能說麽?”卿晏善解人意道,“我隨口一問,不能說就算了。”

“並非如此。”白衣青年微微偏了下頭,一雙深湖似的眼睛含了些淺淡笑意,看著卿晏道,“隻是,很久沒有人問過我的名字了。”

“我名為‘津’。”他又道。

聽這名字是一個單字,對方應是隱去了姓氏,不願告知。卿晏並不在意,名字不過一個代號罷了,他隻是想知道該如何稱呼對方,至於真名假名皆不重要。

卿晏:“那麽,我叫你津哥,可以麽?”

白衣青年不甚在意這些小問題:“你隨意。”

看上去確實挺好說話的。卿晏在心裏評價道,好感度以及自己計劃的可行性上又加了一分。

卿晏又問道:“津哥,你救了我,那和我一起到小須彌山的其他人呢?”

津哥麵上還是淡淡:“死了。”

“死了?”卿晏睜大眼睛,“為什麽?”

“風雪來得太急,我隻來得及救下你一人。”

卿晏不由得一怔。

他轉頭衝卿晏道:“不必太過傷心,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強求不得。既然我碰上了你,說明你命不該絕。”

他的神色冷淡而平靜,長發垂在臉側,將神情遮去一半,眉間淡漠,比昨日小須彌山的風雪更冷,無一絲溫度。撫摸著腕上的檀木佛珠的模樣,倒真有一些佛性。

所謂慈悲冷眼,不外如是。

可是……卿晏愣愣地道:“為何是我?”

如果隻能救一人,為什麽偏偏挑中了他?難道真的是緣分天注定?卿晏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產生了一些浪漫的聯想。

但下一秒,泡泡就被戳破了——

津哥道:“因為你最顯眼。”

卿晏:“?”

順著對方的目光,卿晏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穿著的衣服。

是那件毛毛衣服。卿晏當初因為怕冷,要溫度不要風度地選了這件大毛衣服,穿上它之後,整個人臃腫了一圈,一個頂倆。

確實很顯眼。

所以,才在風雪之中第一眼就先看到了他麽?並不是因為什麽別的原因。

“……”

卿晏表情麻木。

先是比別人腫了一圈的大胖子,後來又是拉扯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衣裳的變態,卿晏發現自己的這個第一印象是徹底好不了了。

他有點社死。

但沒辦法,他還是硬著頭皮道:“這個衣服是……為了保暖,其實我沒有這麽胖……”

解釋聽起來挺蒼白無力的。

津哥側眸,替他也倒了盞茶水,卿晏接過,將被熱茶熏得溫暖的杯壁貼向自己冰涼的掌心,在心裏暗歎對方的溫柔貼心。

津哥道:“你如此畏寒,為何會到北原來?”

卿晏心道你終於問這個問題了。

他主動提起,卿晏趕緊接過這個台階,蹙著眉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道:“正是因為畏寒,才更要到北原來。”

卿晏略去了長篇累牘的前因後果,道:“我身患寒疾,隻有寒金果和神前花能夠治療此病。聽說寒金果生長在極北之地,我是來尋找治病救命的藥的。”

津哥“嗯?”了一聲,漆黑的眉微微挑起,修長的手指微抬,指著那門簾的方向道:“寒金果,你說的不正是那個?”

跟這人聊天真是太省事了!卿晏心道,他起一個話頭,對方就能完美地按照他心中所想來回答。好像釣魚一釣一個準似的。

“正是。”卿晏歎道。

“你若要用,拿去便是。”津哥拂袖抬指,茶壺自己回到了爐火之上。

“多謝!”卿晏再次感慨這人的慷慨且上道。

第一樁心事解決了,那麽另外一件事……對方會不會也這樣好說話呢?

一陣寒風從敞開的窗戶飄了進來,卿晏猝不及防被嗆到,猛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

一隻手伸了過來,帶著微涼的溫度,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待卿晏順過氣來,一抬眸,隻見那道雪白的身影從他麵前經過,徑直走到窗邊,將木窗合了起來。

“多謝。”卿晏道,“津哥,我的身體還未大好,可能……還需要在你這裏多叨擾一段時間了。”

“無事。”津哥答應得很痛快,“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卿晏又道了聲謝,裝作無意,有些為難道:“就是怕打擾了你的道侶和族人。”

“道侶?”津哥看向卿晏,嘴角含了一絲極淺的笑意,“我沒有道侶,也沒有族人,一個人住在這裏,你不必擔心別的。”

他的目光下滑,落在卿晏的臉上,隻見他方才咳嗽,將雙頰都咳紅了,從耳根到鼻尖都泛著粉。

“薑湯還有,要不要再來一碗?”

卿晏是不想喝的,但是一晃神就被對方認為是沒有意見默認了,待他反應過來,津哥已經拿著碗挑簾出去了。

卿晏看著他高挑潔白的背影,心道,從外貌到性子,再到孤身一人的狀態,真是一個完美的419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