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這片大陸是活的!◎

老人第一次遇到那條偽裝成人類的人魚時, 還是個孩子。

他指著那位光鮮亮麗的歌星大喊,“那是條人魚。 ”

《皇帝的新裝》裏的孩子注定得不到關注。

“怎麽可能呢?”有人嗤笑他,“姬昌心懷大義、瑤林瓊樹、冰清玉潔, 怎麽可能會是惡心的海怪?”

小孩不服氣, 他悄悄溜到後台,昌已經在那裏等候他多時。

“你是第一個發現我是人魚的人,”漂亮到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人魚坐在那裏,他笑著道:“我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

小孩眼睛提溜了一圈,“海神真的存在嗎?”

似乎沒想到小孩會問這個問題,人魚愣了三秒, 乍然笑開。

“是的, 當然存在。”

“那人魚王被海神看中、由海神任命也是真的?”

“當然。”

小孩憤憤不平:“為什麽海神如此偏愛人魚?!”

這一次,人魚足足安靜了三分鍾。

直到小孩按捺不住地想搖晃他,他才恍然回神。

蔚藍的海水傾倒進他眼裏, 讓他看起來格外悲傷。

“不, ”這條心懷大義的人魚輕輕道:“海神從未偏愛過人魚。”

“人魚隻是海神的工具, 而人類是海神的孩子。”

“當時的我並不理解姬昌的話,直到我進入內閣,看到了更多隱秘的記錄。”

老人仿佛蒼老了十歲, 他花白的頭發在飛傘的照耀下閃爍著銀光,“你知道在人類與人魚爆發戰爭前,這片大陸是什麽樣子的嗎?”

赤地千裏、血流成河。

每三個人就可以組成一個新的隊伍, 然後發動一場實為屠殺的戰爭。

沒有強大的外敵,沒有生存的壓力,隻有日漸逼仄的土地, 人類無師自通了自相殘殺。

老人成為了最先被優化掉的, 隨後是女性, 再然後是孩子。

“按當時的情況下去,最多不到一百年,出生率就會無限趨近於零,人類會自己迎來末日。”

拯救人類的第一步,是塑造一個強大的外敵。

“姬昌漂亮、聰慧、強大,最重要的是他願意去學習人類。”

“如果海神真的存在,那麽姬昌一定是他選中的第一位人魚王。”

但姬昌不願意成為王。

他清楚,無害的人魚才能成為人類的鄰居,一個訓練有素的人魚族,隻會引來人類的忌憚,最終成為人類進步的墊腳石。

第二次遇到那條人魚時,老人——當時還是少年——問他,“人魚為什麽要消滅人類?”

那時他已經初中,學了些曆史,也看了些故事,但對一切依舊一知半解。

人魚不答反問,“你是在哪裏看到這個觀點的?”

“新聞上都這麽……”少年很快反應過來,懊惱道:“枉我自認聰明。”

“你已經是我見過第二聰明的人類了,”人魚笑著安慰他,“所以我決定告訴你一個秘密。”

少年頓時坐直了身子,不滿地嚷嚷,“最聰明的是誰?”

人魚佯裝沒聽到這個問題,他認真地看向少年,“我需要你保證,不將這件事說出去。”

少年嘟囔了幾句,不情不願地發了誓。

“我在你們的陸地下方埋了顆‘黑霧炸彈’,”人魚笑眯眯道:“人類徹底背棄誓言之時,炸彈會爆炸,黑霧將席卷整片大陸。”

故事講到這裏,老人頓住,有些懊惱,“我早該發現。”

激進派的動作,其實在那時就已經初現端倪。

“您的意思是,”沈呦呦小臉忽然繃緊,她停住翻閱資料的動作,認真地看向老人,“這一切都是……激進派的陰謀?”

包括渲染人魚的恐怖形象,人為編造各種末日言論,營造雙方不死不休的假象。

老人沉重地點了點頭,“從結果來看,是的。”

“隻要人魚危機存在,隻要人們還害怕人魚,他們就能繼續掌權,保住霸主地位。”

“這聽起來很熟悉……”沈呦呦皺起眉,“實不相瞞,我們來之前去見過人魚王,看過她的故事。”

人魚王的掌權之路跟激進派的操作簡直如出一轍……沈呦呦的思緒頓了頓,“怪不得……”

她回憶著那些壁畫,喃喃道。

她對姬昌的愧疚,對姬昌犧牲的悲痛欲絕,原來全都來源於此。

怪不得姬昌要一遍遍地問,“人類真的不可能愛上人魚嗎?”

弗洛裏安也瞬間反應了過來,脫口而出,“人魚王是人類派過去的間諜?!”

“也可能是海神派去的,”老人表情不自然地輕咳一聲,“不管怎麽說,是她讓人類重新團結在了一起。”

戲精版弗洛裏安聞言簡直要落下淚來,“姬昌也太慘了吧……簡直是個聖人啊……”

“他確實是個聖人,”老人頷首,“我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跟姬昌對話的時候,他已經決定化作泡沫,幫助人們前往雲層之外。”

“於是人們歌頌他、讚美他、感恩他,並發誓絕不會再主動對人魚族宣戰。”

“那時候我已經成了內閣裏頗有分量的人物,於是我主動找到了姬昌。”

“我遵守了諾言,”青年已經練就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告訴我,黑霧的作用。”

“人類的困境是時間,”人魚並不在意他的不敬,他包容地看著青年,“鯨落——或者你們更願意將之稱為‘海上陸’——已經快盛不下人類了。”

青年不為所動,“所以呢?”

“你們想要穿透雲層,尋找真正屬於人類、適合人類的地方。”

“但人類的科技發展速度太慢了,哪怕有我幫你們造海,想要建設出真正適合人類居住的‘雲中城’要多少年?實現全人類遷移又要多少年?”

“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海上陸’撐得了這麽久嗎?”

青年爭辯:“全息技術……”

人魚直接打斷:“人類會願意放棄自己的軀殼嗎?”

青年啞口無言,人魚又道:“而且據我所知,你們的全息技術現在還有很大缺陷。

“比如,長期脫離身體的人類很容易產生空虛感;再比如,在全息世界裏無法實現真正的繁衍。”

青年徹底沉默了,他有些頹喪地撓亂了頭發,“所以你就幹脆安置一枚炸彈,打算直接將全人類一起炸死?”

這樣也算一了百了。

“當然不,”人魚笑了,像一叢璀璨絢麗的珊瑚,“恰恰相反,我是來拯救人類的。”

“黑霧,能凍結這片大陸的時間。”

青年猛地抬頭,眼底倒映出人魚溫和包容的眼眸。

“一百年、一千年、或者更久。”

“等你們做好一切準備後,就到海底去取一滴我的眼淚。”

“它能讓吸收黑霧,讓時間繼續向前。”

故事在這裏畫下一個意猶未盡的句號,老人沉沉地吐出口氣:“可惜我們就這樣浪費了一千年……”

“不,這一千年並沒有完全浪費掉,”

沈呦呦手邊的資料推到老人麵前,表情認真,字正腔圓,“兩萬個名額,幾乎盡數是激進派的骨幹成員。”

“他們現在已經都死了。”

沈呦呦的眼底倒映出老人的樣子,“剩下的人,您——還有以您為代表的溫和派,還會選擇對人魚大開殺戒嗎?”

答案顯而易見。

老人先是驚訝地瞪大雙眼,隨即重重地吐出口氣:“原來是這樣……這樣也好……”

一千年前的事實在太過複雜,誰是操盤手,誰又是棋子,別說沈呦呦等人,連親曆者——老人,都已經分不清了。

但毋庸置疑,姬昌確實是個合格的人魚王。

如果真的有海神存在,如果這位海神真的鐵了心要讓人魚為人類鋪路……

姬昌也已經做到了。

他用自己的犧牲解除了人魚族的危機,至少在人類成功全體遷移之前,人魚族不會有滅絕之憂。

像是現在,基地裏的人陸續恢複,他們商討一番,最後得出的結果是,“先不解除黑霧了。”

“這裏資料齊全,專門負責這個項目的科研人員也有,我們預計等技術突破後,再喚醒其他人。”

當然,他們也不準備待在這個試驗基地裏繼續進行研究,“他們釋放了一種特殊的激素。”

一個實驗員滿臉感激地跟沈呦呦等人解釋著:“這種激素直接作用於神經,或許他們想用這種東西來刺激測試者的情緒。”

“事實上,這的確有效。”實驗員頓了頓,“哪怕是地上三層的人,隻要給他們一個緩衝的時間,在激素的刺激下,他們也很可能不會再如此決絕地自尋死路。”

大多數人的死誌都隻是一念之間,隻要給一個喘息的時間,哪怕隻是一分鍾,也很可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總之非常感謝你們的幫助。”老人笑嗬嗬,“如果不是你們的螢火蟲讓我想起了許多美好的景象,我也沒那麽快清醒過來。”

“雖然不知道你們是從哪來的,但‘海上陸’永遠歡迎你們!”

沈呦呦於是跟老人和一眾測試員們揮手告別,他們走出實驗基地,傑爾茜·加西亞才緩緩轉醒。

“發生什麽了?”她迷迷糊糊地揉眼睛,“我怎麽感覺自己睡了很久?”

【可不嗎大小姐!你都快睡了一整期啦!】

【什麽叫做躺贏啊(戰術叉腰)】

婦人耐心地跟傑爾茜解釋發生的一切,弗洛裏安還有些沒回過神,米勒則完全傻住了。

“就這樣結束了?”弗洛裏安不可思議,“我怎麽總覺得未完待續?”

“是不對,”沈呦呦抿緊唇瓣,表情糾結,“你沒注意到嗎?時間太短了。”

弗洛裏安瞳孔驟縮,還沒等他想清其中的意味,沈年忽然道:“海浪的聲音不對。”

沈呦呦倏地抬起頭看向爸爸,沈年對上她的視線,篤定地點點頭。

“按照帝安之前唱的,這種海浪聲的意思是——”

沈年的聲音很輕,“呼喚。”

沈呦呦攥緊拳,轉瞬之間,她已經下了決定。

她仰起頭,看向幾人,“我們得去海邊看看。”

“海上陸”是一片由鯨落衍生而成的墳海,將死的海底生物們會主動來到這裏,回歸海神的懷抱。經年累月下來,就形成了陸地。

這是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類的共識。

但如果不是呢?

她很不願意這樣去想那位那爺爺他們,但是……

如果那條鯨魚,其實並沒有死,隻是陷入了沉睡呢?

如果千千萬萬的海底生物也並沒有死,隻是在進行一場過於長的“冬眠”呢?

人類為什麽這麽急迫?為什麽毫無顧忌地發動內戰?又為什麽篤定一百年後將迎來末日?

沈呦呦看著已經空無一人的藤蔓,想到了那條流淚的鯨魚。

它也是這樣,聽到呼喚,於是被迫走向了既定的命運。

這是一場獻祭。

姬昌之所以拚盡全力幫助人類,就是想讓人類停止這場獻祭。

老人隱瞞了這一點,或許他終究不相信外鄉人,或許他也覺得這個行為過於卑劣。

沈呦呦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她重複道:“我們得去海邊。”

沒有哪個物種能將自己的生命如此淩駕於其他生物之上,哪怕是人類也不例外。

*

這片大陸是活的!

瓦列裏從未如此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

他用手掌貼住內壁,瞠目結舌地感受著其中的律動,總算知道之前“地麵”為什麽會發生異動。

他將藤蔓深深種進人家的身體裏,藤蔓又從尾巴處一路生長,幾乎將它上皮組織串了個串。

就這還隻是稍微動了動,這條鯨魚的脾氣已經好到可以成佛了。

瓦列裏有些心虛地又摸了摸內壁,感受著海浪一波一波地湧進,很快意識到這條大到離譜的鯨魚其實並未蘇醒,連帶著它體內各色的魚都陷入深深的沉睡之中。

在這樣純粹的黑暗中,瓦列裏也有些困了,他很想打個哈欠,又怕海水湧進喉嚨裏。

瓦爸已經跟他完全遊散,瓦列裏就這樣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飄著,他睡了醒醒了又睡,完全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隻覺得整個人都要被泡浮腫了。

直到他不小心陷入一片膠質裏。

這是什麽?

瓦列裏忍不住摸了摸,發現這玩意似乎還是球狀的。

他伸出雙臂,堪堪隻環住半個球,忍不住用力抱了抱,“噗——”

在瓦列裏驚駭的目光中,那個球——或者應該成為泡沫——破了。

氣流將他衝出幾米遠,隨後仿佛多米諾骨牌般,一個個泡沫應聲而破,燦豔的魚尾光輝如初。

“欸,”一雙野獸般的金眸忽然對準了瓦列裏,“這裏怎麽有個人類?”

瞬間,所有人魚同時轉頭。

成百上千雙眼睛鎖定了他,寫著明晃晃的食..欲,瓦列裏頭皮發麻,想都沒想,“我要退賽!”

【五號選手——瓦列裏已被淘汰,請各位選手認真讀題,好好作答。】

這條提示刷出來的前一秒,沈呦呦就知道,他們走不了了。

遮天蔽日的黑霧在一點點消散。

天亮了。

人群漸漸有了呼吸,他們靜止了上千年,卻絲毫意識不到。

吵架的人腳重重跺地,小情侶害羞地將臉埋入對方懷中,電視裏原本停滯的場景重新流暢地播放……

大街小巷幾乎瞬間恢複了熙熙攘攘,他們絕想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一切已然過去了千年。

直到有人注意到了遮天蔽日的藤蔓。

“咦?”她詫異地指著,“那是什麽?之前就有的嗎?”

“上麵好像還有人!”

“好像一眨眼就出現了,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好奇怪!”

一片議論紛紛中,全息投影突兀地投放在廣場上,足以讓所有人看清。

來了。沈呦呦坐在藤蔓上,撐著臉蛋悶悶道:“不是我們。”

她的珍珠還好好地放在包裏呢。

“可是隻有你們去過人魚王的宮殿,”老人無奈地歎氣,“而且你們還知道解除黑霧的方法。”

還有一條人魚可能知道。

沈呦呦想了想,沒將這句話說出來,而是問道:“您知道不是我們,對嗎?”

“那不重要。”老人答道。

真相從來都不重要。

那人們重要的是什麽?一道激昂的口號?一個共同的敵人?

沈呦呦還是沒想明白,她的腦中閃過很多人,包括人魚王,包括姬昌,也包括那個蜷縮在血泊裏的女孩。

她將自己最喜歡的粉色披風給了那個女孩,但她不知道該將什麽給這個世界的人類。

她想救他們,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我會在這裏等著。”

她說:“等所有人蘇醒過來,民眾會審判我。”

“但這跟我的朋友無關,”沈呦呦的眼睛清透而明亮,“放了他們。”

“喬老,沒必要跟他們廢話。”一個人擠進鏡頭——正是之前那個滿臉感激的實驗員。

他此時已經完全變了副臉色,憤怒地瞪著沈呦呦等人,“卑鄙的外鄉人!”

老人阻止了他,他對上沈呦呦的眼神,意識到她在這個要求上絕不會讓步。

最終,老人揉了揉額角,“我答應你。”

弗洛裏安早已按捺不住,此時焦急地爭辯,“老大,我不走!”

米勒臉氣得通紅,也跟著磕磕絆絆,“我、我也不走!”

傑爾茜就地坐下,打了個哈欠,“這個位置還不錯,剛好適合睡個午覺。”

婦人也憤憤地瞪著全息投影的方向,“沒想到那個老頭子心也這麽髒,早知道我一定要將他狠狠洗刷一遍!”

沈呦呦眼眶微熱,但她還是很鄭重地看向幾人,“你們別急,聽我說。”

她將自己的猜測敘述了一遍,幾人聽得瞠目結舌,連傑爾茜都忍不住吐槽,“這個世界的人類也太卑鄙了吧?”

“他們的死活關海底生物什麽事?不自己尋找出路,反而讓整片大海獻祭?還好意思說我們是卑鄙的外鄉人?!”

米勒跟著重重點頭,弗洛裏安則深深地皺起眉,“這個局可不好解。”

所有能試的道路幾乎已經走遍,還有什麽能解開人類的困局?

底下討論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逐漸有人認出了全息投影裏的人。

“那不是喬老嗎?!”他們驚呼,看藤蔓的表情開始變得不善,“這上麵的人做了什麽?讓喬老這個表情?”

“他們在密謀什麽?剛剛那個實驗員說他們是‘外鄉人’,難道是外星人入侵?外星人都長這麽小的嗎?”

“不會是跟之前那任人魚王一樣,是‘人奸’吧?”

“破局的方法我已經找到了,”沈呦呦將手撐在身後,仰頭看天,慢悠悠道。

她琥珀色的眸底清晰地倒映著天上的雲,“但還差一步。”

幾人紛紛領命而去,到最後,藤蔓上隻剩下沈呦呦和沈年兩人。

下麵的群眾憤怒地嚷著,吵著要將他們抓下來,甚至有人已經開始著手攀爬藤蔓。

沈呦呦回頭,狡黠地戳了戳沈年,“爸爸,你怕不怕?”

沈年低頭——她的眼睛很亮,裏麵分明裝滿了躍躍欲試,哪有半點懼怕?

既然如此……

“怕,”沈年重重點頭,在小姑娘驚訝的眼神中,他裝模作樣地歎口氣,“這麽多熱情的觀眾,等會我的嗓子不會唱劈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