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2.0

◎李嘉婷啊,又有家了。◎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但那個年代的悲劇太多, 以至於李嘉婷甚至有時候覺得,自己遭遇的那些,也不值一提了。

她順從地嫁給了那個人, 但這卻隻是噩夢的開始。

無窮無盡的毆打、辱罵包圍了她, 哪怕跑出去求救,也隻會得到一句回複:“日子嘛,不就是這樣過的嗎?”

於是,為了繼續這樣過下去,李嘉婷把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潑婦,她不再單方麵地承受暴力, 而是拿起了掃把, 拿起了木棍,拿起了一切能拿起的東西,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屈。

日子確實慢慢變得好過起來, 她甚至懷了孕, 肚子慢慢變大, 周圍的人也變得對她更好。

她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哪怕在生育的那一刻,她看著天花板, 短暫地思考了了一秒,她怎麽會把自己的人生過成這個樣子。

但很快,陣痛過去, 她又將這個想法忘卻了。

直到滿月酒的那天。

因為她一舉得男,一向刻薄吝嗇的婆婆拍板決定擺酒,必須擺酒!

她永遠記得, 等到夜幕降臨, 人群散去, 她坐在灰蒙蒙的屋子裏,聽到似乎有人在說話。

那個她視為恩人的姑母聲音裏帶著笑,不以為意:“養了她這麽多年,咋能肥水流向外人田裏。”

“我還不知道你,”婆婆嫌棄道:“她父母那邊沒少給你錢吧?在我這又賺了一大筆,攢著準備蓋新房呢?”

“你就說她能不能生兒子吧?我們家的女娃可都個頂個的能生……”

後麵的話,李嘉婷已經不記得了。

她隻知道,六月的天氣,她卻感到陣陣寒意刺骨。

這一刻,之前的念頭再次在心底回**。

這是個吃人的地方。

她要跑,她必須要跑。

否則等到十年之後,焉知她不會成為下一個姑母?

有時候勇氣就是一瞬間的事,李嘉婷連夜收拾好包袱,偷了婆婆藏起來的錢,頭也不敢回,徑直往南方跑去。

這一次,命運眷顧了她。

當時改.革.開.放的春風早就吹過了大江南北。

她輾轉於各種電子廠服裝廠,等到攢了一點錢,又敏銳地意識到不能一輩子這樣下去。

於是她撿起了年幼時學過的一點點醫,在一個老中醫門口求了三天三夜,那醫生看她力氣大,才鬆口收了她。

當然,說是收了,其實相當於沒有工資的小工,但李嘉婷不在意。

她憑著一股狠勁,硬生生抽出時間,把老中醫正骨的功夫偷偷學了個十成十。

那個年代的深城尚不夠安穩,各種黑.惡.勢.力雲集,李嘉婷機緣巧合之下,救了一個幫派的二把手。

於是她順利打開了門路,自己開了小診所,暗地裏專門幫忙處理一些不適合上大醫院的傷。

那個年代,一個女人,在亂象叢生的地方,自己開了一家診所,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但她硬生生扛了過來,並且在第三年,就湊夠了錢,回到了父母在的城市。

“但是我又來晚了。”

老人眼裏閃著銀光,跟頭頂的銀絲交相輝映,“我的二姐,鐵骨錚錚,她直接闖進敵營,據理力爭,試圖救出父親和大哥。”

“卻在眼睜睜地看著兩人被打死在麵前後,瘋了,沒幾年,就徹底消失在了一片茫茫中。”

“我的母親,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纏綿病榻,不久就去世了。”

“我的三姐,堅持上訴,甚至不惜決然地離了婚。”

“但好人不長命,她在雨天為了追一輛領導的車,摔了一跤,沒有錢買醫藥,沒扛過去。”

“我徹底沒有家人了。”

苦啊,太苦了。

在那個時候,或許隻是一場普普通通的雨落在嘴裏,也是泛著苦味的吧?

所以李嘉婷站在雨中,一種從未有過的寂寞與空虛包圍著她,讓她做出了一個愚蠢至極的決定——

她要回到那個村子裏,把兒子搶回來。

後來,無數個深夜,李嘉婷都深深地為了這個選擇而後悔。

她拿著錢,帶著人,在一片哭聲中,不顧所有的反對與指責,狠狠地告了已經二婚的前夫流氓罪。

在那個尚未完全跟上改革步伐的地方,這個罪名足夠重,重到讓她在那個村子裏遺臭萬年。

但李嘉婷不在意。

她告了想告的人,帶著搶來的兒子,重新回到了深城。

那十幾年苦嗎?自然也是苦的。

可一想到家中的兒子,她又覺得,怎樣都是甜的。

她有家、有親人了呀!

李嘉婷供兒子讀書,盡可能地滿足他所有的願望,唯一的要求就是,絕對不能跟著混.黑。

她看過太多斷手斷腳的案例,又敏銳地意識到社會風氣正在改變,於是果斷放棄了一部分客源。

但她千防萬防,防不住兒子的心。

他開始賭.博,開始偷家裏的錢。

無論溫聲細語的勸說,還是打罵,甚至親手將他送進了少兒所,都無法阻擋這個兒子的墮落。

他偷偷聯係上了在家鄉裏剛剛出獄的父親,反而開始怨恨自己的母親,怪她冷血無情,讓他的身世變得不那麽光明。

直到那一刻,李嘉婷才恍然意識到,這個兒子徹底沒救了。

掃.黑.除.惡比想象中來得更快,已經成年的李行武再也沒有任性的權力,他很快就被抓了進去,判了十年。

這一次,無論他怎樣都會原諒他的母親,再也沒有原諒他。

此時家中已經空無一物,李嘉婷也年近四十。

她當保姆,當月嫂,輾轉於各個家裏,就像年輕時輾轉於各個廠裏,宛若陷入了一個無盡的輪回裏,麻木地重複著曾經的苦難。

“後來,我到了你爸爸家裏,”

直到這時,保姆奶奶才終於露出幾分鬆快的表情,“我當時年紀大了,也沒有文憑,像是這種有錢人,一般都不會留我。”

“但是當時他們家的報酬太過豐厚,我抱著試一試的想法,還是去了。”

“幸好來了,”沈年接話,他故意輕鬆地調侃,“否則我就沒有這麽好的李媽了。”

保姆奶奶果然笑了,“你爸爸當年啊,就站在那裏,一直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然後等到快要結束了,忽然抬起頭,朝我們做了個陰森森的鬼臉。”

“當時其他人都被嚇到了,”

沈年不以為幼稚,反而相當自得,“隻有李媽麵不改色。”

“我當時就知道,這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能力——就她了!”

後來,果然。

在沈年被父母趕出去、最困難的那段時間,隻有李媽毅然決然地決定,跟他一起離開。

想到這裏,沈年忽然想起了什麽,豪氣地開口,“對了,李媽,我最近賺錢了,給你漲工資!”

保姆奶奶並沒有推拒,而是笑眯眯地應了。

這是他們當時做的約定。

她還記得,當時算得上身無分文的沈年窘迫地站在她麵前,一本正經地道:“李媽,我現在沒錢,所以給你開的工資少。”

“等我賺了錢,一定給你漲工資!”

他說到做到。

保姆奶奶的工資從零,到一千,到三千,再到一萬。

沒工資的時候,她不曾離開;有工資的時候,她也坦然收下。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不知不覺。

李慧婷啊,又有家了。

三個人的眼眶都變得紅通通的,沈呦呦是心疼的紅,沈年是憤怒的紅,保姆奶奶是感慨的紅。

此時此刻,他們互相對視一眼,然後“噗嗤”一下,笑開了。

“奶奶,”笑完,小姑娘趴在保姆奶奶的懷裏,仰著腦袋,輕聲慢語地問道:“你後悔嗎?”

“後悔嗎……”李慧婷恍惚地重複道,過去種種,如同走馬觀花般一一在眼前掠過。

最後,她低下頭,對上小姑娘清透的雙眸,也輕輕地道:“我李慧婷這一生,沒有欠過一筆債,從未負過一個人。”

“但隻有一件事,我是真真正正地後悔。”

她悵惋道:“要是當時四哥生病的時候,我能發現就好了。”

“他守著舍不得吃的那袋糧食,在搬走他屍體的時候,被不小心灑在了火車輪下。”

“一顆也撿不到了。”

這或許正寓意著那個年代許許多多人的人生縮影,忙活了一輩子,最後隻得了一場空。

沈呦呦不懂那些沒說出來的大道理,她隻是認真地說著自己想說的話。

“奶奶,”她輕輕地說,像是在吹一朵蒲公英,“這一路走來,你辛苦了。”

李慧婷感到眼眶又是一熱,她慌忙地用手去擦,那一口梗在心頭的氣,就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一般,徹底消弭在了空氣中。

“爸爸爸爸,”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沈呦呦鬧騰地呼喚,“你賺錢了,要請呦呦吃飯!”

“好!”沈年一口應下,大氣地揮手,“走!我們今天一起去頓吃大餐!”

頓時,一家人都動了起來,拿帽子的拿帽子,換衣服的換衣服,穿外套的穿外套。

等到再次收拾齊整,又聚在了客廳裏,沈年率先伸出手,推開門——

“各位,”好半會,他惋惜地回頭,“看來我們今天是沒辦法去吃這頓大餐了。”

“啊?!”沈呦呦連忙從爸爸的咯吱窩底下鑽了出去,探頭往外看。

然後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賀天均。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頭發看上去濕潤潤的,雨傘上全是水。

“天均哥哥?”沈呦呦驚訝,“你怎麽來了?!”

賀天均有些尷尬地揮了揮手,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小姑娘打斷,“天均哥哥,別站在外麵說,進來坐呀。”

他鬆了口氣,遲疑地將傘放到了門口處,緩緩地走進了別墅。

他曾經在先導片中看過這裏的環境,此時終於能親自感受。

這裏麵的家居、擺設,乃至床邊的一朵雛菊,都跟他們家很不一樣。

一定要說的話,就是多了幾分“人氣”,以至於他心底的那絲猶豫不決,都散去了幾分。

賀天均稍稍屏息,保姆奶奶已經端來了薑茶,他有些局促地坐到沙發上,禮貌地道了聲謝。

薑茶一入肚,由內及外的陰冷瞬間散了幾分,賀天均忍不住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一抬頭,就看到正盯著自己的沈呦呦。

他臉一下子紅了,還沒想好要怎麽開口,就見撐著下巴的小姑娘看著他,開門見山,“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天均哥哥。”

賀天均這才想起那件困擾了他足足一整天的事,他握緊了拳頭,深吸口氣,心裏默念:“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沈呦呦困惑地眨了眨眼,不知天均哥哥為什麽突然開始背古文。

反而是賀天均先意識到自己竟然不小心把心底想的話說了出來!他的臉再次紅成了猴屁股,再顧不得什麽糾結猶豫,閉著眼睛一口氣把昨天經曆的一切禿嚕了個幹淨。

沈呦呦原本隻是撐著腦袋在聽,越聽小臉繃得越緊,而一旁的沈年也同樣滿臉嚴肅。

“……我在警局見過醉酒的人,”

賀天均此時也顧不得害羞,他深吸口氣,手緊緊握成拳,聲音很低,“不是那個樣子的。”

宿醉的人通常麵色泛紅或泛青,眼底充斥著紅血絲,但賀天均見到的爸爸卻隻是眼底青黑。

與其說那滿屋的酒味是從他身上散出來的,不如說是來自灑在地上的酒。

沈年表情更難看,他總不吝惜用最壞的想法猜測賀赫,皺著眉,“你的意思是……”

“現在還不能確定,我需要更多的線索。”

賀天均倏地抬起頭,“但是舅舅很快就要把我送到R國去進修了!”

“我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出國……但媽媽完全不聽我的……”

說到這,他濃濃的失望裏不禁冒出星星點點的期待,全都湧向沈呦呦父女,“我今天來找你們,就是想問問,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我留下來?”

“哪怕隻留一兩個月都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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