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相擁
夏日的午後縱然有風也帶著熱意。
一覺下來, 惜悅已是香汗淋漓。熱風把少得可憐的涼意完全遮蓋,屋子裏的冰塊仿若擺設。
惜悅自迷離中醒來,沒有休息後的清明暢快, 反而雙目空洞。眼睛一眨不眨, 身子一動不動,仿若魔怔。
惜悅睡覺難得乖巧, 醒來竟還保持平躺的姿勢。待她終於回複些許神智,卻又覺分外迷茫。
隻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個沉長的, 壓抑得令人喘不上氣的夢。可夢裏的內容是什麽,竟毫無印象。心口處僅剩揮之不去的惆悵、不安,和急切。
因何人惆悵不安,又急切於何事?
有答案,又似乎沒有, 好生奇怪的感覺。
隱約中想起夢境裏的一道身影,模糊不清卻又異常熟悉。
“是誰呢?”
嬌嬌糯糯的聲音帶著初睡醒的啞小聲呢喃。
“小姐您醒了!”
小丫鬟聽聞呢喃聲, 立刻喜笑顏開過來侍候。一邊撈起幔帳, 一邊說著:“方才將軍差人來話, 讓您醒來後去趟正院, 奴婢這就侍候您更衣。”
說著便要去將自家小姐扶起來,哪知小主子翻個身輕易便躲開,慵懶之音隨之而來:“沒醒呢!”拿冰絲涼被蒙住頭, 頓了一頓, 又道:“我可能日落西斜才會醒。”
壞人!什麽天大的事不能日落再說, 明知她懼熱,偏要她走這一趟。這會兒正是日頭毒辣時, 此處距離正院好些路程呢!
不去不去!
丫鬟溪玟已跟隨自家小姐好幾個年頭,哪能不知小姐脾性, 那是丁點兒苦也吃不得。好在還有搜羅美物的喜好,通常一勾一個準,這便笑著說道:“方才將軍還差人送來兩大箱子好東西呢!小姐不起來看看嗎?也讓奴婢見見世麵!皇城來的好東西,定然不一般。您說會不會是美玉啊?”
隻聽‘唰’的一聲,隨之揚起一陣勁風。揚言要睡死在**的美人兒動作流利地坐了起來,軟軟的聲音興奮揚起:“真的嗎!”
言罷,人已經麻溜下床,哪需丫鬟侍候。
抬眼看去,梳妝台旁果真放著兩口大箱子,惜悅喜滋滋的挨個打開。
第一口箱子裏整齊疊放數不清的小錦盒,錦盒大小不一,一看便知那是首飾盒子。
惜悅愛美,最喜歡文人口中的俗物。挨個打開所有錦盒,琳琅滿目的精美飾物把她喜得笑到合不攏嘴,小嘴兒不斷發出“哇!哇!哇!”的驚歎,午時做的那個影響心情的夢一下便被拋諸腦後。
可誰又能想到,新的箱子一經打開,惜悅臉上的笑瞬間被收回,她甚至蹙起眉頭,小臉刹那蒼白,白嫩的手兒甚至微微顫抖。
小主子的轉變過於突然,溪玟看著一大箱子絕美的新衣裳,隻覺一頭霧水。
衣裳挺好看的呀,瞧著便不似凡物!不是小主子最喜愛的類型嗎?要說果然還是將軍最了解小姐!
眼見小姐臉上毫無血色,正欲上前關切,卻見小主子取出箱中一件粉白衣裳,輕輕撫摸一番,而後便直起身子,將衣裳貼在身子上對著銅鏡好一翻比劃。
銅鏡中映照出一張絕美容顏,工藝繁複繡技講究的裙裳貼在窈窕身姿上,讓本就毫無瑕疵的臉兒更加容光煥發,哪怕此時麵色頗有些蒼白,仍掩不掉絕色。
溪玟簡直看呆了,久久方才回神,喜道:“好看的,小姐!奴婢這就侍候小姐穿上。”
說著馬上動作起來,不多久便穿戴妥當。上身效果著實令人驚豔!好似這身衣裳合該穿在這位朱唇粉麵,白璧無瑕的美人身上!
相較於丫鬟的驚豔,惜悅倒顯平靜。她略略歪著腦袋,仍然左右轉個不停,隻覺越看越熟悉,不自覺說道:“這衣裳我穿過的。”
嬌音縈縈,清甜悅耳。
“小姐怕不是夢裏穿過?”
溪玟隻覺好笑,忍不住打趣。
這衣裳可是將軍命人自皇城運來的,小姐哪曾見過?
聽罷溪玟的打趣,惜悅怔了一怔,腦中模糊的畫麵逐漸清明。
沒錯的,這衣裳是她的,午後的夢境剛穿過。
越漸清晰的夢境帶回那股悵然,心口越發覺得遺憾,甚至鼻酸想哭。
莫名其妙的情緒來的極快,令人煩躁,幾近窒息。
為擺脫惱人的心緒,惜悅顧不得火燒般的烈日,直直踏出院子,向正院行去。
心中煩亂,步伐隨之無序。當她踏著紛亂的步伐行至正院,身上早已香汗淋漓,浸濕質地非凡的群裳,嬌喘微微,令人聞之血脈噴張。
吵雜的正院因她的出現而寂靜,縱然大家早已見慣惜悅的美貌,仍忍不住為此時的她而驚豔。
人靠衣裝馬靠鞍,本便傾城絕代的妙人兒,在華服美飾的映襯下,其仙姿玉貌更為攝人心魄。
此時的惜悅清雅中自帶一股渾天獨成的貴氣,高不可攀,令人望而生怯。
“不錯,倒是合身。”
黎皖姝上下打量惜悅,滿意地直點頭。萬沒想到沐哥兒為惜悅帶回的衣裳會這般合身,跟量身定製毫無區別。
俞沐並未多言,而是目光炯炯直視惜悅。這便穿上,足見她的喜愛。關於惜悅的尺碼,前生他曾親身量過自然不會有誤,而款式則是她自己設計的。
見小丫頭麵色蒼白,呆呆站在院子口向他看來,俞沐伸手招呼,神色柔和,低哄:“過來。”
煩躁不安的惜悅入了院子眼中便僅瞧得見阿兄,強烈的熟悉感讓得她心亂如麻。那是一種詭異的熟悉感,與年少時所熟悉的阿兄毫無關係。
尤其是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當他伸向自己,惜悅的心猛的咯噔一下。夢境中的不安,後悔和遺憾猶如排山倒海侵蝕她的心。
夢境中同樣有這樣一雙手伸向自己,但她不知在顧慮什麽,明明心喜又渴望碰觸,卻硬生生忍住了。
那滋味不好受。
惜悅迷茫的歪了腦袋。
有什麽好顧慮的呢?因何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鬼使神差般,惜悅直勾勾盯著阿兄麥色的大手,帶著鼓動的心緩緩靠近,無知無覺地伸出柔荑。兩手相握間,滿足感油然而生,失落的心瞬間被填滿。
全然不同的感受。
惜悅盯著兩隻交握的手愣怔好一會兒,抬眸迎視阿兄醉人的視線。他不知何時蹙起眉頭,眾目睽睽下伸出另一隻手撫上惜悅的小臉,粗糙的拇指一下又一下輕輕撫平惜悅未曾鬆開的繡眉。
俞沐:“沒睡好?”
臉色太差。
惜悅靠近幾步,昂頭注視阿兄,直覺並不喜歡阿兄皺眉,便踮起腳尖做著和阿兄一樣的動作。
“我做了一個夢。”
聲音綿柔,輕輕地,風一吹便散去,聽在耳中縹緲空靈。
俞沐向來敏銳,望進惜悅眼中立刻發覺不對。小丫頭美目空洞,似乎透過他在看別的什麽。
俞沐利眸倏地縮緊,喉結滾動,將白嫩手兒握得更緊一些,然而開口的聲音仍然輕柔:“夢見什麽?”
“不知道,我想不起來。”搖搖頭,眉頭擰地更緊一些,稍作思考,接口道:“夢裏不開心,不喜歡。”
還心堵,隻覺無法釋懷,可又不知因何事心堵,越想越氣悶。
好似看懂惜悅的不快,俞沐轉手將惜悅攬在懷中,大掌拖著小腦袋輕聲安撫:“那便不想。”
惜悅趴在阿兄懷中,聽著強勁有力的心跳聲規律地跳動,慢慢的……緩緩的……誒嘿,恢複神智啦!
對於與阿兄靠得太近,甚至抱在一起的過程還是有印象的,惜悅確定此乃出於本心之舉。
那麽問題來了。
她的本心這般輕佻沉不住氣的嗎?!
太寒心了!
簡直廢物!
至少還需再冷落阿兄一百日,被拋棄的這口氣才能咽下去才對!
不高興!
惜悅故作鎮定退出阿兄懷抱,煞有介事地點頭應道:“嗯。”
自認‘神不知鬼不覺’的後退幾步,擺出閨閣千金該有的規矩與禮教。整個人瞬間儀態萬方,哪像剛同男人‘摟摟抱抱’過。
沒有的。
同男子相擁不存在的。
男女授受不親她懂的。
懂事的惜悅緩緩、緩緩抬眸,猛然發現一院子親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二人看,也不知看了多久。
跟沒見過世麵似的。
……
惜悅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爆紅,她悄悄舉起手中團扇遮住眼臉,又悄悄挪開兩步。
觀她舉止,俞沐已然意會,這是恢複神智了。不欲將她逼的太緊,便由著她再次疏離。腦中不由細思起惜悅口中的‘夢境’。
為避免孩子過於窘迫,黎皖姝連忙轉移大夥兒注意力,溫婉的用著大家皆聽得見的細軟聲音提醒:“大家當習慣。”
此話一出,大家不由一怔,忽然猶如醍醐灌頂一般茅塞頓開。再看向方才相擁的一對璧人時,便是會心一笑。
是了,惜悅本便是沐哥兒的童養媳,這般畫麵日後隻多不少,是該早些習慣,以免小丫頭臉皮薄,落個大紅臉。
而意識自己詞不達意的黎皖姝愣怔過後趕緊補救:“日後大家便是主子,當早些習慣下人侍候的日子。”
噢,原來如此。
大家恍然大悟,但又忍不住向二人看去一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待耳邊終於喧鬧起來,惜悅才慢慢取下團扇,立刻又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儀態端莊。如果不是阿奶瞪視她的目光過於熾烈,惜悅絕對不會破功。
既阿奶如此熱情,她自然需要回應,尊老愛幼嘛!
於是,惜悅扯著甜糯糯的嗓子喊道:“阿奶!”
瞧,她長大了,再也不會故意稱呼阿奶為阿婆。
俞麻眼見小狐狸精勾引長孫,隻在心中氣怒,心想著待去到皇城定想辦法將這小雜種嫁出去!誰知她突然喊了自己一聲,一下便將所有人的視線引過來。挑釁的嘴臉看的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偏偏又不好發作。
沐哥兒正看著她皺眉頭。想起沐哥兒以往對小雜種的維護,俞麻知道沐哥兒這是對她生有不滿了。
都怪小雜種!
黎皖姝自然看出婆母的異常,心知她定然正想法子對付惜悅呢,心下不喜。不過日後便是另一番景象,後院再不是由她當家做主,容不得她胡來。
這麽想著,黎皖姝終於釋懷。
惜悅來時一大家子大大小小二十餘位主子均已量好尺碼,俞沐也將其餘下人分派至各位主子身旁。
俞麻及大房這邊的女眷均分派有四位一等丫鬟及一個嬤嬤,其他幾房的女眷均配有兩位一等丫鬟和一個嬤嬤,所有男子則統一配一名小斯。
此時翻身做主人的幾房更顯局促。
他們哪使喚過人?這……放不開手腳啊!
“沐哥兒,惜悅的丫鬟是你姥爺家的家生子,如今年歲也到了,不妨便讓她回黎府。”
黎皖姝像是想到什麽,忽而開口。
俞沐微點頭:“嗯。”
立刻有四名丫鬟步伐一致走向惜悅,微微福身:“奴婢東笙、西織、南今、北竹給小姐請安。”
丫鬟相貌皆屬上乘,觀之賞心悅目,且行為舉止規矩周到,一下便博得惜悅的眼緣。隻轉變突然,把原本的這對主仆打個措手不及。
溪玟跟隨惜悅多年,主仆感情深厚。可她確實年歲已至,且已許了人家。無論自家老小,抑或未婚夫婿一家皆為黎府下人,若跟隨小主子去到皇城,隻怕得再耽擱幾年。
惜悅自然也想到了這點,可猛的告知即將分離,心中不免傷懷,眼眶一下便滾上淚珠,看向溪玟時多有不舍。可又不能否認,這才是最好的安排。
“小姐……”
主仆倆對上眼,立刻便抱頭痛哭,跟倆孩童似的。
小丫頭就是嬌氣,不過失了一個常年陪伴的丫鬟,這便委屈上了。黎皖姝看得頗有些哭笑不得,前來安撫:“傻孩子,又不是生離死別。待你阿兄榮歸故裏,你若還想著溪玟,到時候再讓她回來侍候便是。”
“是啊,多大點事,快別哭了啊。”
惜悅金疙瘩一掉,大夥兒便紛紛上前安撫,心疼的不行。
經此一事,大家已然忘了局促,院子裏有說有笑,好不熱鬧。
一直旁觀著的村長看的直點頭,撫著胡須笑嗬嗬的。他原本聽聞長公主鬧事來了,結果來到俞進士家方才知曉大夥兒誤會了。
哪裏有什麽大長公主?這群外來人員乃是沐哥兒皇城的家仆!來認主子的。
俞進士家一個個都成了正經主子,可喜可賀啊!
他們雖暫時移居皇城,家中還留下一個老三用以照應村人。
老三忠厚老實,說實在不堪大用。但沐哥兒留下一宅子下人,尤其那位管家,看著便是鼎鼎精明能幹的。
村長不得不再次在心中感歎俞進士一家的能耐以及菩薩心腸。
關丘漁村將百年不衰!
“娘!”
“娘誒,我回來了!”
正是其樂融融時,院子外響起一道興奮的呐喊聲。聽這聲音,不是嫁去隔壁村的俞花還能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