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了秋,晝夜溫差漸大。白天日頭還很毒辣,落夜之後一起風,便能察覺出絲絲涼意了。
這夜是十五,碩大的玉盤在雲縫裏鑽出來,在天地間籠罩著一層銀白色的霜,風吹得院子裏的桂花樹沙沙作響,簌簌落下一地金黃。
燕無畏在月色下負手踱步,還沒走入珮禹宮,便聽到殿內傳出了泠泠的古琴聲,清脆流暢的聲調,如清泉石上流,破開霧氣,直鑽入了他的耳。
妻子不擅樂器,到底是誰在撫琴?
他加快了腳步,到了廊廡底下,站班的小太監正要開口,他伸手製止了,他壓低聲音問:“何人在裏麵?”
小太監立即反應過來,先是無聲地行了個禮,接著低聲回道:“回皇上,是嘉月姑娘在撫琴。”
他眉心一皺,若有所思地呢喃,“嘉月?”
說著抬起腿,小太監便替他打起簾子,他提起袍裾邁入屋內。
入屋便聞到一股馥鬱的香氣,蟲草鮫綃的落地罩後垂著青色的簾幔,幾尺開外,隱隱可見一個妙齡女子坐在一架古琴前,青蔥十指上下翻飛,挑動琴弦,愈加清晰的琴音從她的指尖傾瀉出來。
她那鴉黑濃密的頭發梳成半翻髻,鬢邊插著梳篦,身著一襲胭脂色折枝海棠訶子裙,舉手投足自有雍容態度。
燕無畏登時便怔住了,隔著這一方半透的簾幔,他恍惚間回到了永德年間,使臣來朝,年僅十四的壽城公主以一曲《陽關三疊》,震得那些蠻臣目瞪口呆,一曲畢,壽城公主摁住琴弦,琴音乍然而止,過了須臾,在場的人才反應過來,掌聲、呼喝聲猶如雷動。
那日的壽城公主,穿的仿佛也是這麽一身胭脂紅的訶子裙。
斷弦的聲音猶如利刃刮過石壁,激起耳朵一陣顫栗。
回過神時,隻見她已屈膝向他施禮。
“皇、皇上萬福金安。”嘉月倉皇地咬了咬唇,悄悄把斷掉的指甲藏進廣袖裏。
他掀開帳幔,闊步走了進來,這才看清了她這身華麗的裝扮,臉上還施了一層淡淡的粉,眉心描著一枚小小的花鈿,原本豔而不俗的臉,更顯得千嬌百媚。
這些時日,她低眉順眼地紮在宮女堆裏,險些忘了,她原本就是冶豔的這般張揚的女子。
穆皇後走下暖炕,一步一個腳印朝著這邊走來。
嘉月見狀,渾身細細地抖著,垂著頭連身道歉,“奴婢弄壞了娘娘的琴,還請娘娘恕罪。”
穆皇後沒回她的話,先是給燕無畏行了禮,回過身,就在她不自覺縮起肩膀時,陡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翻過手心一看,卻僵硬地變了臉色道,“你的手沒事吧?”
圓潤的食指指甲翹起了半邊,一點殷紅從甲縫裏滲透了出來,紅得亮眼,刺得一旁的他眼睛隱隱作痛。
嘉月輕舒了一口氣,卻不自然地抽回了手道,“多謝娘娘關心,奴婢沒事,這點小傷,擦點藥就好了。”
穆皇後在燕無畏跟前,說話聲音也輕柔了不少,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快去吧。”
嘉月應了聲喏,弓著腰退了出去。
燕無畏徑自走到暖炕上坐下,瞥著炕桌上的白釉瓶裏插著一枝剛折下來的桂花,原來將才的清香就是出自於這裏,他指尖在桌上點了點,這才隨口問道,“大晚上的,皇後竟有這般雅興?”
穆皇後摸了摸鬢角道,“萬壽節將至,臣妾想給皇上彈一曲,奈何手法生疏,便想讓嘉月提點提點臣妾。”
他胸口像是被一塊石頭壓住,有些悶悶的,嘴裏卻道:“不過是一個奴婢,能提點你什麽。”
穆皇後心頭惴惴,見他語氣不快,暗想嘉月這招美人計也未必奏效吧。
於是兩廂沉默著,直到嘉月又挑開簾子進來。
她的手指已纏上紗布,緩緩走到穆皇後身側,“娘娘。”
穆皇後如夢初醒,想起計劃還得繼續,便曖了一聲,“你去梢間裏把香爐熄了吧,皇上不喜濃香。”
嘉月道是,便挑開簾子入了梢間,走到哥釉雙耳香爐前,揭開爐蓋,用鑷子取出香炭,投入清水盆裏。
接著把窗支開一道縫隙,又轉過身行至床前,彎腰撣鬆被子,鋪整床褥,整理停當,再高舉著手,把床幔從金鉤上放下,寬大的袖子便滑到了手肘,露出嫩藕般的臂膀。
冷不防的,身後一隻大掌從她頭頂伸了過來,拇指和中指輕輕一圈,便輕易地握住了她手腕。
她回過頭,卻沒料到他已離得這樣近,胸膛幾乎擦到了她的背。
他半眯起眼,像一隻環伺著獵物的狼,眸裏黑壓壓欲念滔滔翻滾。
他的聲音有些喑啞,也有些煩躁,“藺嘉月,你到底想做什麽?”
嘉月的手被他攥得動彈不得,隻好抬起眸子,迎著他的沉沉的目光,見他牙關緊咬,忽地就笑了,那笑豔如桃李,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風情。
她眉心動了動,暗暗地貼近了他,溫熱地氣息盡數噴灑在他耳邊,聲音更是化成了一灘春水,“皇上,你喜歡我好久了吧?”
他的臉霎時一陣紅一陣白,恨不得掐死她纖細的脖子,深吸了一口氣,到底忍住了,最後也隻是從齒縫裏忿恨地擠出三個字:“藺嘉月!”
她見他臉上陰雲密布,胸前起伏不定,仿佛在壓抑著滿腔怒火,心裏愈加篤定了起來,他對她不止恨,更有羞於啟齒的情感吧。
對付這種人,就要狠狠撕開他道貌岸然的臉皮!出其不意,以柔化剛。
於是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頰邊輕啄了一下。
燕無畏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一片溫軟的觸感從他臉頰上一掃而過,像是被羽毛撓得癢癢的,連心頭也不自覺蜷縮了起來。
他的瞳孔驟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盯著她,像是要把她千刀萬剮,垂在身側的雙拳更是緊緊攥出了青筋。
畢竟是在老虎頭上撚須,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曾經的公主府前,爭先目睹她身姿的少年郎,甚至引發了踩踏事件,她雖不曾有過動心的人,可對於男人或貪婪或愛慕的眼神,她再熟悉不過。即便他藏得極深,可她也能從他晦暗不明的眸子裏窺探出一點端倪,因此,她要賭一把。
她心頭跳得極快,手心也早暈出了一層潮意,看他怒火好似平息了些,膽子又開始大了起來,她像隻狡猾的狐狸,眨了眨眼道,“奴婢也仰慕皇上的英姿呀……”
這話任誰都能聽出裏麵的調侃意味,實在尋不見一點真情。
可即便如此,卻無法抽絲剝繭地質疑這句話的真偽,這就是她的高明之處,讓人恨得牙癢癢,卻隻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然而他清楚,自己對她絕談不上喜歡,可是,她憑什麽敢如此膽大妄為,輕而易舉便拿捏住他的命脈?
他腦海中靈光一閃,很快有了絕妙的主意。要瘋一起瘋,難道他禦馭宇內,還駕馭不住一個嬌女子?
“好,既然如此,”他陰著臉,一手將她的雙手反剪到身後,一手從她那張凝脂一般的臉緩緩下滑,刮過她的耳垂和鎖骨,“藺嘉月,你不要後悔。”
他的手因常年握刀留下了一層繭子,指尖略微粗礪,像是一條吐著信子的蛇,在她頸間蠕動著,令人作嘔,又刮得她生疼。
她忍著不適,唇邊的笑意卻漾得更開了,“奴婢絕不——”
他陰狠一笑,俯首便是攻城掠地。
這個吻太過突然,像是狂風暴雨裹住了她的唇舌,細細地啃噬著,把她未出口的話吞沒回肚子裏,她嘴上功夫厲害,可這種事情卻是頭一遭,她隻覺得惡心,抑製不住從腹腔裏湧上來的酸水。
可是,她得忍,甚至得表現得十分歡愉,於是她閉上了眼,試圖把他想成一塊不安分的豬肉,學著他的樣子,淺淺地回應起他來。
燕無畏本是想懲罰她,恐嚇她,可是見她竟然全神投入,一時也怔住了。
她覺察出他動作停了下來,一個人也懵懵地,不知如何進行下去了,於是拉開了一點,抬起濕漉漉的眸子問他,“怎麽了?”
他迎著她純稚而又熾熱的目光,心頭霎時湧起一陣難以捉摸的暗流。
怎麽了?他怎麽知道他哪根筋搭錯了!可是這朵等待他擷取的花,已經被他品嚐了一口,甜津津地滋潤了他的貧瘠之地,哪裏有放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