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元日一過,燕申正式登基,改元崇臨,同時大赦天下。

天色未明,禦和門前的廣場已聚集了不少官員,又是一日早朝。糾察的禦史按例記下咳嗽、打哈欠等失儀的官員,這才發現,又缺了九人。

他還來不及深想,皇帝已經駕到,鳴鞭。

長長的鞭子揮舞在白石方磚的地麵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鞭響,餘聲嗡嗡,意為“肅靜”。

禮讚官發令,文武百官便一齊轉過身來,叩首如儀。

燕申一步步踏上丹陛,入禦和門,登寶座,寶座之後的簾幔垂了下來,嘉月從另一側門進來,也在身後坐定。

龍椅的右下首,又設一寶座,乃攝政王之位。

眾臣入殿,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給聖淑請安,給攝政王請安。”

“眾愛卿平身。”

眾臣自從知道太後和攝政王不和睦之後,愈加不把那對年輕的孤兒寡母放在眼裏,太後是個美貌而強勢的女子,不過到底年輕,藏不住眼裏的野心勃勃,於是大家開始不滿她的獨斷專行,從前日開始,便有臣子罷朝抗議。

原本以為這次依然可以糊弄過去,不想,龍椅之上的皇帝乍然開了口:“劉禦史,今日朝會幾人缺席?”

“回皇上,共九人。”

“昨日呢?”

“昨日為六人。”

燕申又問連著三日都罷朝的有誰。

這叫劉禦史怎麽說呢,他忖了忖才道,“回皇上,李詹事、王少卿、白祭酒這三位已缺席了三天。”

“為何缺席?”

“這……”劉禦史冷汗直流,卻是不敢說了。

一旁的盧尚書接口道:“近來朝中有傳言,聖淑行事武斷狠辣,獨攬朝綱,引忠臣不滿,這幾位臣子便以罷朝抗議。”

嘉月並不意外,很多年前,她就聽過類似的話,究其原因,也不難理解,她早在這欲加之罪裏輸了一次,這次,她有了遺旨作為倚仗,又怎會允許自己再次栽跟頭?

她冷靜開口道:“眾卿也覺得是朕太過武斷了嗎?”

大家異口同聲:“臣不敢。”

龍椅之上的燕申卻一拍龍案,出奇憤怒道:“放肆!母後垂簾乃父皇欽定,那些不滿母後的,是為以下犯上,該株連九族!”

嘉月適時開口製止:“皇帝息怒。”

魏邵也泰然道:“皇上,重為輕根,靜為躁君①,臣子大不敬,是該處置,然茲事體大,您應與聖淑和臣商量,不該妄下論斷,還是收回此話吧。”

燕申被兩道斥責堵得語滯,臉上也霎時轉成了豬肝紅,半晌才握緊了雙拳,訕訕道,“母後、皇叔教訓得是,請不吝賜教。”

魏邵道,“依照律例,臣子無故罷朝視為大不敬,罷朝三日者,是有株連九族這麽一說,隻是……皇上剛登大寶,當以博大胸襟寬恕臣下,唯才是舉,乃是上策。”

對於他的搶白,嘉月不悅地擰起了眉。

燕申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發火,五歲的孩子,能懂什麽律例,他的這番話,是昨晚她親自教的,原本的用意便是燕申說完後,她開口請求減罪,以此來體現她的仁愛之心。

沒想到這仁愛之心,生生被半道截走,她自然不快。

她隻好附和道:“攝政王說得不錯,朕也是這般想的,諸位卿家說說,此事應當如何處置,最為妥當啊?”

把問題拋給臣子,由臣子提議,擇優者納諫,是為廣開言路,虛懷若穀。

一時間,眾說紛紜,最終,嘉月道,“諸位說得有理,依朕看,若罪罰太輕,恐起不到威嚇作用,有損天威;罪罰過重,也隻會適得其反,李詹事、王少卿、白祭酒無故罷朝,藐視天子,需轉交三法司②共同審議,不過家眷就不要再株連了吧。攝政王,你覺得如何?”

“聖淑說得甚是,臣沒有異議。”

於是刑部尚書、監察禦史、大理寺卿一齊接了旨。

此事算是翻了篇,接下來的事,卻令眾臣看不懂了,太後和攝政王仿佛吃了火藥,大臣上報的奏疏,一個要往左,一個偏要往右,幾句不合,少不了明嘲暗諷,最終也打不成一致結果,隻能改日再議。

諸臣心裏愈加堅定了一個事實,太後和攝政王麵和心不和!國家的掌權者都不能和睦了,那還得了?

下了早朝,便到了用朝食的時辰,皇帝尚有不解之處要請教攝政王,便留了他用膳,嘉月則回了寢宮——順寧宮。

自她晉升為太後,她便搬到順寧宮來了,一來是順寧宮離乾禮宮近些,燕申的一舉一動逃不過她的眼,二來,魏邵弼佐幼帝,少不了往宮裏跑,因而也搬到青水河巷去了,青水河巷臨著南門,偶爾急詔,他不必從正門而入,穿過南門,隻不到兩刻鍾便可抵達順寧宮。

如今魏邵如日中天,要靠他製約首輔,又不能單靠他一人。否則,難保他不會成為第二個首輔。

她得再培植一方勢力,使其相互製約。

她翻動著吏部遞上來的冊子,裏麵是這幾年官員的升降調動履曆,忽地,一個名字進入了她的眼簾。

翌日,下過朝會。

諸臣子陸續走出禦和門,魏邵和鑾儀使顧星河商議禦駕儀仗,冷不丁的,一個眼熟的小太監一路小跑了過來,到了跟前行禮道,“奴才參見攝政王,參見顧大人。”

魏邵認出這是順寧宮的太監柴維,於是問道,“何事?”

柴維拱手道:“回攝政王,聖淑請顧大人移步順寧宮,她有要事與顧大人相商。”

一個是皇太後,一個是攝政王,顧星河餘光看了一眼身側的人,躑躅了一瞬。

魏邵拂手道,“既然聖淑宣召,你便去吧。”

“那臣先告退了。”顧星河躬身說道,便跟著柴維向順寧宮走去。

魏邵望著順寧宮的方向,忽而眯起了眼。

這廂嘉月與顧星河的商議,實則也不過一刻鍾的光景,而後進膳,看折子,很快便到了晌午,她隨意拿了本書歪在榻上看著,不多時,竟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裏,她置身於一片杏花林中,有溫婉的聲音喚著她的小名:“阿寧,過來這。”

嘉月循著聲音望過去,隻見杏花樹下站著一位儀態端方的女子,她有著彎如新月的眉,大小適中的桃花眼裏,閃動著璀璨的微芒,就連那笑起來的一口糯米銀牙,也與她十分相似。

準確來講,是她繼承了她的容貌——這個人是太子妃,也是她的阿娘。

嘉月對於阿娘印象不深,隻因在她年紀尚幼時,阿娘便戛然離世了。

天家的感情向來都雜糅著太多利益,就連母女之間也沒有純粹的真情。

印象中她是個容色驚人的女子,可性子冷清,與父皇關係亦不融洽,嘉月雖是她所出,可她從未給過她過多的關愛。

因而嘉月也不大喜歡她,時常往外頭跑,像一株肆意生長的野草。

她看著那張熟悉的麵孔,忽而又覺得陌生,因為阿娘從未如現在這般對她溫柔的笑過,不過她還是乖順的走了過去。

走到樹下時,才發現原來母後旁邊還有另一個身形偉岸的男子,他仰頭向他望去,隻見那人臉頰清臒,眉目溫和,一眼就認出這是禮部尚書顧靈運。

嘉月給行了雙安,這才對顧靈運道,“兒臣給母妃請安,大宗伯③也在啊。”

“臣參見壽城公主。”

她爽朗一笑,“大宗伯免禮。”

母後找他說話,顧靈運自是不敢再留,便退了出去,嘉月看著滿麵春風的阿娘,好奇問:“您今日遇上什麽開心的事情嗎?”

卻見那美麗的女子扶了扶鬢角,嘴角綻放,嘉月這才發現她耳畔別著一朵淡粉色的杏花,“阿娘頭上這朵花真好看,我也要簪一朵。”

太子妃難得高興,竟是應允了她的請求,於是伸手想要傾斜下來的枝頭上再摘下一朵,然而她掂起腳尖,仍是夠不著。

嘉月不禁滿腹疑慮,阿娘竟摘不到樹上的花,那麽這朵花又是誰給她簪上的?

難道是大宗伯,她腦海裏靈光一現,霎時想起將才她走過來時,顧靈運那張清俊的臉上,分明帶著一絲惶然。

她搖了搖頭,想把這不切實際的想法甩出腦袋,然而天地在這一瞬間,轟然坍塌,耳邊有刀出鞘的聲音輕輕地劃了過去,再回過神來,阿娘鬢邊的杏花已染了紅,她看見她眸底閃過一絲絕望,又努力從她一張一翕的嘴裏分辨出她要說的話。

可她到底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她也沒能辨別出口型,眼睛驟然被一片黑暗籠罩住——那人力氣很大,一手鉗住她,一手捂住了她的眼,“別看。”

“阿父?”

父王的聲音有些冷硬,“別看。”

“阿娘這是怎麽了?”她掰著他的手指,可她太小了,這點力度根本無濟於事,誠然她與阿娘關係不佳,可衝她方才對她笑,動手想替她摘花,她覺得已經可以消弭掉心頭那點薄弱的恨意。

父王手勁又收緊了些許,聲音在輕微地顫抖,“你阿娘,不愛我,也不愛你,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她使勁搖頭,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那隻被割開小口放血的雞,霎時淚如泉湧,把他的袖口都洇濕了。

“她終究拋下我們父女,去了她想去的地方,以後……你也不必記掛她,可省的?”

“不……不是這樣的……”她柳眉深鎖,冷汗涔涔,雙手攥皺了身下的警備,不安的輕扭著身子。

“娘娘……”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輕柔地揾去她額上沁出來的薄汗,“醒醒!”

嘉月仿佛有所感應,終於把思緒拉回現實,一下子榻上一彈而起,那人的手來不及撤去,就這麽尷尬地懸在半空中。

嘉悅甫一睜眼,就對上一對黑曜石般的瞳孔,她心神尚未恢複冷靜,眸光巡睃了一圈才發現這隻是一個夢。

“你……你怎麽進來的?”

“娘娘不要怪罪婢女,是臣要求進來的。”

嘉月眉心未展,一把掀開身上的錦被,下了榻,心裏還在責怪仲夏這幾個丫頭沒規矩,不過是與他暗會過幾次,竟大喇喇把人給放進來了,下次非得扒了她們的皮不可!

魏邵亦步亦趨地跟著,不知從哪端了一盞茶來,趁著她在暖炕邊上坐下時,雙手呈遞到她麵前。

他的聲調一貫不輕不重,又有些低醇地飄入了她耳裏,“娘娘可是魘了?喝口茶壓壓驚。”

她看了一眼,輕吐出一口氣,這才接過來,慢慢地往嘴裏送。

茶不燙也不涼,她剛好有些口渴,咕咚咕咚不過幾口就把那盞茶喝完,順手把茗碗擱在炕桌之上。

“夢到了什麽?”

她輕輕搖頭,並不想把自己的過去分享給他。

那個夢,太真實了,仿佛真真切切發生過,又或者,這一切,原本就是她最真實的回憶。

阿娘在她很小的時候便離去了,在她還不省的何為生,何為死的時候,在此後的許多年裏,阿父對她諱莫如深。

而她如期長大,周圍人對阿娘隻字不提,她也在懵裏懵懂間一遍遍暗示自己,是阿娘拋棄了自己 ,漸漸地把她拋在腦後。

沒想到事隔這麽多年,她竟然夢到了她,而這一次,她記住了她臨終前那雙痛楚而絕望的眼,腦海裏驀然閃過一個念頭。

真相,會不會與她看到的截然相反?

刹那間,她渾身寒毛都倒立了起來,雙手不禁抱緊雙臂,打了個寒顫。

然而下一瞬,她便被一雙溫暖而堅定的手攬入了懷裏,她抬起霧蒙蒙的雙眼,失神地望著他。

隻見他定定地與她的目光交纏到了一起,如令冰山消融的一縷春光,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後腦勺,溫聲道,“不怕,夢都是反的。”

“多謝,我沒事……”她避開他的目光道。

“沒事就好,”他放開了她,坐回他的位子道,“對了,皇上的祭天大典已經籌備好了,臣方才從乾禮宮過來,也囑咐了注意事項,您就不必擔心了。”

“好。”她心不在焉地回應了幾句,便開始送客。

魏邵緩步走至門口,忽地闊步踅到她跟前,一手摁住她的後腦勺,俯身便吻住了那紅馥馥的唇。

他的吻並不熱烈,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慢慢銜住她的唇,輕輕地廝磨著。恍如山間起伏的鬆濤,帶著一絲冷香,溫柔的纏繞住了她的。

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唇舌相交,床榻之上,他們更親密的姿勢都試過,然而,他並非縱欲之人,更談不上技術,她真切的感受到原來男人在那方麵上如此截然不同。

嘉月想起燕無畏那張臉,登時覺得有些晦氣。

覺察到她分心,魏邵摁緊了他的後腦勺,逐漸加深了力道,直到她嘶的一聲,暗抽了一口冷氣。

她一把將他推開,指著門,氣息不穩道,“你出去。”

他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喉嚨滾了滾道,“臣……”

嘉月揉著眉心道,“本宮沒有你想象的那般柔弱,這裏不需要你退下吧?”

“那臣退下了,”他眸色似乎黯淡了幾分,施施而行,終於到了門邊,這才側過頭道,“不管娘娘怎麽想,臣從沒這麽認為過。”

話說完也不再停留,挑開簾子就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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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道德經》。

②刑部、大理寺、監察院並稱三法司。

③禮部尚書別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