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多我一個也不算多◎
天快要黑了, 虞子鈺從馬背上取出一頂帳篷。
這些日子一路走來,路途中采買了不少什物,帳篷寢具、換洗衣物、幹糧等, 東西越屯越多。她購了兩匹馬, 一紅棗鬃馬用於駝行隨身之物, 一栗色溫血駿馬用來自己騎行。
商隊中也有百來名婦人女眷。
她們自成一隊, 多是西北人,各個身量高挑,指腹滿是厚繭, 臂膀看起來十分用力。從麵相來看, 應當是西行經商多年的老手了。
每晚夜宿時, 虞子鈺把帳篷搭在她們旁邊,夜裏入睡總覺得安心不少。
見她要搭帳, 溫束殷勤上前要幫她。
虞子鈺不拒也不理他, 默默撐起頂賬的支柱。她剛學會搭帳篷不久, 也沒人教,還是看旁人依葫蘆畫瓢學來。
前幾日每次搭起來,頂賬總是歪歪斜斜,今日有溫束來搭把手, 撐起的帳篷總算是規矩不少。
虞子鈺坐在帳前,呆呆遙望遠處連綿不絕的荒坡裸山。
溫束也不走, 依舊立於她身側, 主動介紹:“我叫溫束,溫文爾雅的溫,無拘無束的束, 家住鹹陽, 你呢。”
虞子鈺偏過頭:“束手就擒的束?”
溫束再次唇角上揚:“是, 不過我可不喜歡束手就擒這個成語。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呢。”
虞子鈺撿起一根樹枝,戳弄黃土裏的礫石,沒有再回話。
溫束也坐下,同她一起遙視遠處天邊,直到一小廝來喚他:“二當家的,飯菜都做好了,快去用飯吧。”
溫束又邀虞子鈺:“真的不去和我們一起吃?今晚是梅菜炒臘肉,還殺了幾隻雞,很香的,你不想吃?”
虞子鈺聞到前方隨風飄來的雞湯味,暗暗咽下口水,冷聲道:“我吃飽了。”
她鑽進帳篷裏,放下掛簾,把溫束拒之門外。
溫束無可奈何,起身搭起小廝肩頭,朝前闊步走去,嗓音清澈喊道:“走嘍,吃飯去嘍。”
虞子鈺躺在毛毯上,想起李既演,李既演這個人不好也不壞,也就相貌長得合她心意,會在**逗她開心,比較聽話。
溫束返至前方自己的營帳,大哥溫酌斜睨他,道:“盯著人家看了這麽多天,說上話了?”
“說了,但她沒理我。”溫束蹲到一側往手心滴了點水,慢吞吞洗手。
“她叫什麽,此去何為?”溫酌又問。
溫束歎了口氣,搖頭回話:“不知,她沒告訴我。”
一連過了五日,虞子鈺啃大餅啃得腦子發懵,拿出地冊子研究,應當還有三天才能到達下一個小鎮。
她從褡褳找出黃符紙和鉛槧,手握鉛槧,在紙上記下自己所需之物。等到鎮上了,她要買些米,再買一個小砂鍋,鹽、油、鹹菜、肉幹、地瓜等。
寫著寫著,察覺身後有人,轉過頭去看,發現又是溫束。
“別買鍋了,這些做飯物件兒我們隊裏都有。這樣吧,你每天給我點飯錢,我們那邊做好飯了,我來知會你一聲,你帶碗過去就行了。”
虞子鈺終於是鬆了口,自己做飯實在是麻煩,問道:“一天多少錢?”
溫束薄唇抿起笑意:“你看著給唄,也就多雙筷子的事。”
虞子鈺算了下,在外頭吃飯,一碗刀削麵加肉八文錢,她在路邊攤吃飯,一頓不超過十文錢。而如今商隊做飯,還得一路帶著米飯和廚具,水也得自帶,飯錢自然不能按照外頭來算。
“這樣吧,我每日給你五十文,你們做什麽我吃什麽。”
“每日五十文,你是哪裏來的大小姐啊,太多了,給個二十文就行。”
溫束仔細觀察虞子鈺,她這幾日曬黑了不少,兩個耳朵都曬脫皮了。但從她的手以及言行舉止來看,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像是權貴人家嬌生慣養出的金枝玉葉。
虞子鈺又道:“我隻跟你們到黃河,待渡過黃河,你們繼續往西域走,我自投別處去。”
溫束忙問:“過了黃河你就不跟我們了?你要前往何處去?”
虞子鈺目光淡淡:“我自有考量,你一個外人打聽這麽多幹什麽。”她取出錢袋,數出今日的飯錢五十文,遞給溫束。
溫束接過銅幣,又玩起自己信手拈來的老花樣,挑出四個銅幣拋擲入空,又利落先後全部接住。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呢?”
“虞子鈺,姓氏虞,一了子,銘鈺的鈺。”虞子鈺認真回話。
“虞、子、鈺。”溫束琢磨著這幾個字,“銘鈺的鈺,銘鈺乃剔透無暇之美玉,確實是好名字。”
雖沒問清虞子鈺的目的地,溫束還是難掩興奮。這是這些日子以來,虞子鈺同他說過最多的話了。
接下來一連幾日,虞子鈺都跟著溫家的隊伍一起吃大鍋飯。
每頓的菜都有兩樣,一葷一素,虞子鈺不挑食什麽都能吃。在這鬼地方行路,一個早上便能耗盡體力,饑腸轆轆時吃什麽都津津有味。
整個商隊四百餘人,並不都是一家子的。
此隊伍共有五家商戶,以販絲綢毛毯和珠寶為主的溫家、販茶葉的趙家、販瓷器的王家和張家、販香料的李家。
每家隊伍五十人到百人不等。其中溫家是人數最多,有一百二十人,貨物也最多,最為財大氣粗。
虞子鈺一手拿筷子,一手拎碗排在隊伍中間,西北大漠經商之路多枯燥,不少人跟她搭話,問她去往何處,為何一人跟在隊伍後麵。
虞子鈺皆不答,擺出不好惹的模樣。
溫束也帶上自己的碗筷,擠到虞子鈺麵前:“子鈺,我來插個隊。”
“別插隊,不懂禮數。”虞子鈺不輕不重道。
旁人都笑起來,溫束是二當家的,他哪裏需要排隊,廚子一炒好菜,便先給大當家和二當家單獨勻出一份。
大家都看出來,這溫二公子呀,是頭一回開了春心,花孔雀似的想惹意中人的注意呢。
輪到虞子鈺打飯,今日是炒青菜和黃薑炒鴨肉。她伸過碗,先要了半碗米飯,再移到一側打菜。
廚子按照溫束的交代,鐵勺子用力翻攪盆中滿當當的鴨肉,從盆底掘出一個鴨腿,倒進虞子鈺飯碗中。
虞子鈺狐疑著嘀咕了句:“這麽大個鴨腿......”遂捧起碗,走到遠處土坡上坐著吃。
溫束也要跟上去,還帶上幾個杏子,哥哥溫酌麵色沉穩攔住他,提醒道:“先問問人家有婚配否,問清楚了再往人家跟前湊。”
“知道了。”
溫束一手拿著杏子,一手端起碗來到虞子鈺身邊,坐下來與她一同吃飯。二人不作言語,默默吃過飯。
這裏水金貴得很,需力所能及節約著用,直接洗碗是不可能。得先找幹樹葉或幹草,把碗中的油漬全部擦幹淨,再盡可能用最少的水涮一遍碗。
虞子鈺洗幹淨自己的碗,站起來消食,溫束遞過一個杏子給她:“這次我真沒盤過,剛洗好的,吃吧。”
虞子鈺沒拒絕,接過來咬了一口。
酸苦之中還有些澀。可太久沒吃過果子了,虞子鈺還是覺得這杏子異常可口,比她在家吃過的都要好吃。
溫束見她吃了,跟著笑起來:“虞子鈺,你是從哪裏來的?”
“京城。”
“哦,天子腳下啊,真不錯。”一顆杏子被他拋入空中,用嘴接住,嚼了幾口吐出果核,“你家裏人可有給你議過婚事?”
“我成親了。”虞子鈺神情自若道。
溫束尤為驚愕,咬牙切齒道:“你居然成親了!你夫君也太不是個東西了,居然讓你一個人出遠門來這種鬼地方,真不是人,你告訴我你夫君是誰,我幫你教訓他。”
“我有兩個夫君,他們都很厲害,你打不過的。”虞子鈺隨口回話。
溫束消失的笑意又浮上嘴邊,感覺自己還有機會:“既然都有兩個了,那再多我一個,也不算多吧?”
虞子鈺露出久違的笑容,這是溫束第一次見她笑,他轉而站到虞子鈺麵前,麵對她道:“真的假的,你有兩個夫君,到底是男寵還是夫君,說認真的。”
虞子鈺抱起手:“就是夫君,明媒正娶的。隻不過他們生不出孩子,我就跟他們和離了。”
溫束大笑出聲,隻當虞子鈺在開玩笑,故意順著她的話道:“好,離得好,沒用的男人。我會生,你跟了我吧,我給你生十個八個出來。”
“你如何生?”
溫束摸著下巴,故作深思:“這個問題確實值得思索,我得好生琢磨才是。”
看向遠處連綿黃坡,虞子鈺拍拍自己的臉,心生愧疚。
她不該笑的,祖師娘都死了,天兵天將們也都死了。她肩負重任,得去找神仙複活他們,怎麽可以笑,該苦大仇深才是。
“以後別跟我講話了。”虞子鈺冷起臉,帶上碗筷往自己的馬兒那側走去。
溫束也回到隊伍中。
大哥溫酌道:“問好了沒,人家從哪裏來,到何處去,婚配否?”
溫束兩手一攤:“京城人,成親了,還有兩個夫君。她的兩個夫君是不會下蛋的公雞,沒能給她生孩子,所以她跟他們和離了。我就知道這麽多。”
“什麽亂七八糟的。”溫酌麵露尬色和鄙夷,拍拍他的肩膀,“看來人家是真瞧不上你,這等荒唐說辭都講得出來。真可惜,你頭一回情動就碰壁了。”
溫束不在意哥哥的嘲諷,反而笑道:“我覺得她是在逗我,心裏有我,才會逗我玩呢。”
他認真看向溫酌:“哥,這趟結束後,咱們去京城吧,我想去看看京城是什麽樣子。”
“再說吧。”
——
已經是一個多月了,都沒虞子鈺半點兒消息,虞家上上下下憂心如焚。虞凝英每每去看虞子鈺的屋子,都要以淚洗麵。
這是虞子鈺長這麽大以來,頭一回離家如此之久。一個花容月貌的姑娘,又神誌不清瘋瘋癲癲的,消失了這麽久,如何叫人不忘壞處想。
向來吊兒郎當的虞元楚,這些日子也褪去**樣兒,整日帶上侍衛出門去找虞子鈺。
夜裏,虞凝英又夢到虞子鈺,驚醒後不由抽泣落淚,趙天鈞摟她入懷中,道:“明日我去宮裏問問皇上,或許皇上會知道些什麽。”
虞凝英抬起頭:“太子的頭說不定就是子鈺砍的,你若是去問,萬一惹怒了皇上......”
“試著問問吧,若皇上真怒了,還有公主給咱們撐腰呢。”
虞凝英又不禁濕了眼眶:“真希望這世間有神仙。子鈺心性至純,真有神仙的話,神仙一定會保佑她的。”
次日,趙天鈞還未去上朝,虞元楚離家了三日,總算是回來了。
他道:“我帶人往東處桐清一帶問過一路,都沒人見過子鈺。三殿下朝金陵一帶去找,也沒尋到蹤跡。李既演是往南下荊州去了,說要去武當山找,昨兒他飛鴿傳書回來,說尚未有消息。”
虞凝英扶額,揪著的心弦崩得更緊。
這時,虞青黛和祝淑秋從外頭小跑進來:“爹,娘,尋到一些消息了!”
眾人圍住她:“什麽消息?”
虞青黛手裏拿出一大摞名單:“這是所有宮女和太監的名單,我讓人一一去盤問排查。終於問到些東西,有個老嬤嬤那日在宮裏見過子鈺,她說子鈺問她神仙在哪裏,她答神仙在最高的山,最高的山是烏斯藏的雪山。”
她還示出一塊玉佩。
“這是子鈺給老嬤嬤的玉佩。當時子鈺讓老嬤嬤幫她看好靈虛子和戚獻等人,說等她找到神仙了,回來複活他們。”
說著,虞青黛朝裏走了幾步,低聲對父母道:“老嬤嬤說,她親眼看到子鈺砍下太子的頭,當時皇上就坐在石階上看著,隻是大笑並未阻攔。為了不生事端,我已將那嬤嬤安頓在府內後院,叫人看著她了。”
虞凝英點頭,又問:“烏斯藏,那不是藏區吐蕃嗎?”
“正是。咱們這些日子一直往東麵和南麵找,卻不曾向西部尋過,想必子鈺是真往西部藏區的雪山去了。”
趙天鈞差人去書房拿出地冊來。
虞青黛看著地冊,分析道:“要從此處去藏區,隻有一條大道,先沿鳳尾河西岸一路走,翻越隴山抵達秦州,從秦州繼續西上翻越鳥鼠山到達臨州,再經過河州渡過黃河。渡過黃河往西南行進,等到了鄯城就算進入藏區了。”
她在地冊上圈出幾個點:“隴山、秦州、臨州、河州,分別派人去這幾個地方找,說不定有線索。”
虞青黛和虞元楚當即領人馬向西部進發,很快有了音信。
隴山官道驛站的堂倌透信,說一個月前虞子鈺在驛站換過馬,之後騎馬朝西麵繼續走了。
有了消息,虞青黛隨即飛鴿傳書給李既演和蕭瑾,讓他們回來,一同前往西部去找人。
李既演接到消息,快馬加鞭,披星戴月趕回。
騎在馬背上,身旁兩側景象不斷略過,他想起那日早晨天未亮,他讓人送虞子鈺去寧遠營帳。
臨別前,虞子鈺親在他唇上,說“夫君,我渡了口靈氣給你,可助你避禍就福,戰無不勝。”沒想到話,竟是虞子鈺跟他說過最後一句話。
他對不起虞子鈺,為夫不忠,不能讓她完全相信自己。若她依賴他,信任他,就算要去找神仙,也會帶他一起去的。
她選擇一人遠行,都是他的錯。生不出孩子,是他的錯。沒有放棄一切跟她一同修仙,也是他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