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粉梅(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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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溫敘的目光, 李軍豪說:“這是我家的遠房親戚,小盛,從小就特別聰明, 現在生意已經做得比我當年還大了。你認識?”
溫敘詫異道:“你們是親戚?我和盛總見過。”
李軍豪說, 盛家是妻子那邊的親戚,條件比較差, 但盛巋然在親戚裏一直是名人。他實在是太聰明了,同學們解不出來的奧賽題, 他看一眼就能寫出答案。
可惜的是盛家沒錢,不能一早就送他去國外讀書。好在孩子爭氣, 自己考上了好大學, 後來出國什麽的,不僅沒有花家裏一分錢,還靠專利、獎學金給父母賺了不少錢。
李實出事後, 李家也垮了, 盛巋然那時回國來發展, 沒少來看望過他們。
溫敘告別李軍豪,回到寒原市局, 在電話裏和海姝溝通。
得知盛巋然是李家的親戚,海姝也有些驚訝,這個世界有時真小。不過再巧, 這也隻是調查中的一個插曲。
雖然圍繞李軍豪, 還有通訊、賬戶之類的有待調查, 但此番接觸下來, 溫敘基本已經排除李家的作案可能。那隻是一個失去所有家人的老人, 在沒有希望的等待中獨自走向死亡。
“溫老師,我的想法和你一致。”海姝拿著華易的遺囑, 說了遺產贈與李軍豪這一條,“他們之間有親情、愧疚,沒有仇恨。”
聽完遺囑內容,溫敘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去一趟華家,他們之前不願意開口,這份遺囑說不定能刺激到他們。”
華召雲姐弟入獄後,華家一落千丈,華易的母親、姐姐、姐夫住在郊區的一個院子裏。
溫敘到的時候,院子裏隻有華母一人。這一路開過來,溫敘看到了很多熟悉的枝幹,上麵雖然沒有桃粉色的花朵,但他知道那就是粉梅的枝幹。花凋謝了,綠意蔥蔥,孕育著旺盛的生命力。然而揣著粉梅的人卻枯萎了,他的愛人,還有那個死在帳篷裏的青年,他們的生命耗竭,他們不能瞑目。
看到警車,華母登時警惕起來,“你們把我們家的人都抓走了,現在沒人能抓了,你們還來幹什麽?”
溫敘說:“我聯係過你,我是為華易而來。”
華母皺起眉,“不是告訴你了?他十年前就不要我們這個家了!他死了還是活著,和我都沒有關係!”
溫敘覺得,這著實不像一個母親能說得出的話。“華易去世前立了遺囑,他名下資產不少,這份遺囑你可能想知道。”
華母終於眼前一亮,態度馬上變了,衝上來,“他立了遺囑?分給我們多少?”
溫敘冷淡地看著麵前的婦人,“其中一部分贈與李軍豪,他在為你們對李家做的事懺悔。”
華母難以置信地吼叫起來,“他把錢給李軍豪了?畜生!我到底養了個什麽東西!我就知道,他從小就想給李家當兒子!他不過是喝了點墨水,就和我,和他爸他姑對著幹,胳膊肘往外拐,說什麽我們沒有道德!我呸,就他有道德!我看他就是被那個死東西迷了魂!撞得好!死得好!”
溫敘皺眉,“你說的是李實?”
華母再三確認自己的名字在不在遺囑上,得知華易一分錢都沒有分給她和華家的其他人,終於遮不住醜陋的嘴臉,“李軍豪那個老東西,他還在為自己害死了兒子痛苦嗎?他是不知道,華召雲要撞的本來就是李實!他不是厲害嗎?餐飲龍頭,但他不知道,他的兒子是個二椅子!他還把華易當兒子是吧?害死他兒子的就是華易!”
華母瘋瘋癲癲,說得顛三倒四,溫敘花了些時間,才問出十年前那場謀殺的真相。
李實和華易這對竹馬,出國之前就背著雙方父母暗通款曲,華易是追著李實去G國,當時華召雲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們在國外的那幾年,正是華召雲趕超李軍豪的幾年,華易總是站在李家的角度責備自己的父親和姑母,甚至揚言不會回國,不會依靠家庭。
而李實因為要接手生意,必須回國。李實一回國,華易雖然事業還在G國,但回國的次數明顯增多。華召雲雇的人拍到了華易和李實約會。
華召雲登時大怒,無法接受兒子是個同性戀。他質問華易,華易驚訝不已,但拒不承認。父子倆大吵一架後,華易再次出國。
當時,華召雲已經動了殺人的心思,李實“拐走”了華易更是讓他痛恨李家的每一個人。但要殺誰,他還沒有下定決心。殺李軍豪嗎?但李軍豪已經向李實放權,死了一個李軍豪,李實說不定會對寧豐酒樓做大刀闊斧的改革。這麽一想,他反而幫了李家。那就殺李實。但怎麽才能最大限度地摧毀李軍豪?讓他以為是自己害死了李實!
陰毒的計劃就這樣成型了。華召雲被捕後,一口咬定要殺的是李軍豪,李實隻是成了替死鬼。當時華家的生意雖然也不可能繼續下去了,但他看見華召雲和妻子悲痛欲絕的臉,終於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人性的惡在華家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難怪華易堅決與華家斷絕關係,十年來不斷行善。
然而他為什麽也遭到了毒手?凶手為什麽要在他的口袋裏放上和柯小棉一樣的粉梅?
華家和柯家,哪裏有任何交集?
溫敘伏在方向盤上,情緒像是被流沙裹挾,沉默地流向深淵。他現在正以灰湧市刑警的身份來調查華易案,但他無法讓自己完全不去想柯小棉,不去想那折斷的春梅。
華易36歲,小棉活著的話今年34歲了,小棉以前見過華易嗎?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出答案。
“怎麽又來了,清明節不是才來過嗎?”柯小棉的母親早就把溫敘當成兒子看待,知道他工作辛苦,怕他兩邊跑累著。
溫敘指了指停在院子裏的警車,說這次是為了案子而來。
聽說粉梅重現,柯母眼淚止不住,柯父的雙眼也紅了。溫敘不想讓他們傷心,卻也不得不問,他們和華家,小棉和華家是否有交集,尤其是十年前的案子。
柯家和溫家都是走仕途的,柯小棉的祖父曾經在寒原市官至要職。溫敘想到一種可能——十年前的買凶案,調查和審判過程中,柯家也許扮演過某種角色。否則實在是無法解釋,為什麽小棉和華易身邊都有粉梅。
柯老爺子已經過世了,柯父思索再三,肯定地說,柯家與華、李兩家都無交集,買凶案當年影響很大,市裏專門開了幾次會議,要求嚴格查辦,而那時柯老爺子已經退休了。非要說柯家和案子有任何關係,那也是他在會上向警方施壓,要求盡快給市民一個交待。
柯母哽咽著說:“小敘啊,我們柯家是什麽情況,你還不清楚嗎?我們從來沒有利用官職做過任何違背良心的事。”
溫敘趕緊安撫,心中愈發沉重。抬起頭,便看見院牆附近的梅樹枝丫,沒有花朵掛在枝頭時,它就像一柄柄銳利的劍,撕得人心血肉模糊。
隨後,溫敘又回了一趟自己家,溫父也說,柯家三代正直不阿,他最不應該懷疑的就是柯家的品格。
而在灰湧市,華易的遺囑撕開了另一道口子。
謝誌蓉看著麵前的遺囑,視線落在自己的名字上,嘴唇顫抖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海姝聞聲道:“謝嫂,華易跟你提過遺囑的事嗎?”
謝誌蓉搖頭,不敢看海姝,“沒有,沒有。”
“那你們之間除了雇主與家政,還有什麽關係?”
“沒,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的話,華易為什麽會留下這麽大一筆遺產給你?”海姝看著瑟縮的婦人,始終讓自己顯得溫和,“我們去你的公司調查過,是華易選定了你,給你開的工資也高於平均價,我以為,你們應該認識。”
謝誌蓉像是還未能消化自己分到了巨額遺產的事實,木然地抓著手指,“我什麽都不知道,公司安排我來,我就來了。”
海姝讓她休息一下,回到辦公室,詢問各組的偵查進展。
周晴和團畢這兩個人,警方隻知道名字,無法立即找到人。隋星趕來匯報,在戶籍信息中查詢到有個叫周晴的女性,年齡符合雄哥的描述,但這位周晴已經死亡。
海姝調出周晴的信息,在看到籍貫時眼神一暗。她與謝誌蓉,都來自灰湧市管理的小湧縣。
周晴的照片若是細看,還與謝誌蓉有一絲相似。
“壞了,她們不會是母女吧?”隋星端著手臂,“這就說得通了,周晴在華易的自習室被強.暴,華易花錢私了,但周晴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麽去世,華易心中愧疚,所以讓謝誌蓉來自己家工作,一直照顧謝誌蓉?”
海姝說:“周晴的死和華易有關?謝誌蓉接近華易也不單純?”
謝誌蓉魂不守舍地坐在問詢室,花白的頭發散開,沒有絲毫得到巨額遺產的喜悅。她似乎還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聽到的一切,當海姝再次叫到她時,她的眼中浮現出強烈的痛苦。
海姝問:“周晴是你的親人?”
謝誌蓉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沒有作答,但她的反應已經是答案。
海姝又說:“你知道華易是誰?”
謝誌蓉落淚,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麻木,“知道,要不是他,我女兒怎麽會落得那樣下場?”
海姝說:“三年前發生了什麽?”
謝誌蓉整個人像是籠罩在一片灰霧中,她剛開口時,語氣中帶著粘稠的恨,但說著,海姝又聽出了後悔和愧疚。
謝誌蓉是單身母親,丈夫在周晴出生後不久就病逝,她在小湧縣四處打工,含辛茹苦地拉扯著周晴,向周晴灌輸一定要出人頭地的想法。
周晴在外地念大學,學的是財會,回灰湧市找的工作卻不盡如人意,工資低,老板總拿話術pua員工。那時謝誌蓉已經到灰湧市打工了,她的存在給了周晴不小的壓力。她時常在周晴耳邊念叨——還是考公務員吧,等考上了,這輩子就無憂無慮了,再在係統裏找個好男人……
周晴決定考公,但她不敢辭職備考,而在家裏,謝誌蓉的存在又讓她無法全心備考。無奈,她在家附近找了家共享自習室,學得非常刻苦。然而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改變了她的人生,她在相對保守的家庭長大,覺得被侵犯是極大的醜事,自己獨自待在自習室也有責任,雖然華易給了她選擇,但是在20萬麵前,她可以說是沒有選擇。
拿到20萬之後,周晴繼續備考,但身心創傷讓她再也無法集中精力,名落孫山。她不願意再浪費時間,而20萬的存在也讓她有了些許底氣。她想創業,輕易相信雞湯,覺得自己做生意也能讓辛苦了一輩子的媽媽過上好日子。
周晴和同學合夥開美容店,不到半年,20萬就虧了個精光,同學將她拉黑,再也不見。20萬對她的家庭來說,是多少年都賺不到的巨款,她精神崩潰,無法接受現實。
也是在那時,她才向謝誌蓉傾訴在自習室的遭遇,她哭著說:“媽媽,我不該接受那20萬,我就該把那個人渣送進監獄。現在一切都晚了,媽媽,我好後悔!”
謝誌蓉文化程度很低,無法理解女兒傷痛,更加無法給與安慰。三個月後,走不出來的周晴選擇了自殺。
謝誌蓉不知道能去恨誰。恨那個強.奸.犯?她根本找不到他。恨自己?要不是她要周晴出人頭地,周晴怎麽會想不開?恨給了女兒20萬的華易?
對,她應該恨華易,華易也很自私,用錢就買了女兒的尊嚴。如果沒有這20萬,女兒就不會被騙……
謝誌蓉想找華易報仇,可是她骨子裏的懦弱讓她連站到華易麵前都做不到。出乎她意料的是,兩年前,家政公司竟然通知她,她的新客戶叫華易。
和她想象中不同,華易很謙遜,從不會對人頤指氣使,她做掃除時,他也不會在一旁看著,似乎是給她絕對的信任。
她不知道華易是否知道她是誰,很多次她想要問出來,都開不了口。兩年相處下來,她對華易的感情越來越複雜,一方麵,她覺得華易應該知道她是周晴的母親,是在故意照顧她,她應當感激,而另一方麵,華易照顧她,不正是因為華易害死了周晴嗎?有愧疚才會做心虛,才會當一個大善人。她不能原諒他!
謝誌蓉越是講述自己對華易的恨,海姝越是在她的隻言片語中,聽出華易是個好人——並非客觀上的好人,而是在謝誌蓉心中,他已經是個好人,隻是她不願意承認。
再次看向遺囑,謝誌蓉忽然失控,狠狠往自己臉上抽了一巴掌。見她還要繼續抽,海姝把她攔住,“好了謝嫂。”
謝誌蓉淚眼婆娑,“這個錢,我不能要。”她將自己的手並攏,遞到海姝麵前,“你們把我抓走吧,害死華易的人,有我。”
海姝重新坐下,“為什麽這麽說?你做了什麽?”
謝誌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上個星期,我來做掃除時,他說要出去露營,以前他給我說過,他自己做的燒烤不好吃。我就跟他說,我幫他做。我在給他做的燒烤裏,放了,放了安眠藥。”
海姝一怔,屍檢結果顯示,華易吃的食物裏並沒有安眠藥成分,他隻是喝了不少酒,並無任何中毒跡象。
而安眠藥放在食物裏,也根本起不到殺死一個人的作用。
“等一下!”海姝問:“你為什麽要給他下安眠藥?”
謝誌蓉眼神悲苦,“因為有人說,我這麽做的話,他可以為我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