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粉梅(14)
14
姐姐林金娜出事之前, 珍妮娜是過過幾年好日子的。那時她初來乍到,雖然也像林金娜那樣成為了布隆迪蕾迪的商品,被男人貪婪的目光包圍, 但身體上並未受罪, 而李槐給她們的薪酬是她在家鄉從未見過的豐厚,她與姐姐搖身一變, 從東歐鄉村的窮姑娘,變成了繁華都市的白富美。
她沉浸於城市的夜生活、華美的物質世界, 不“工作”的時候經常出沒於商場,有時逛街購物, 有時給人當當模特。有一天, 她遇到了尚且像個灰姑娘的趙雨夢。
那時趙雨夢還很年輕,空有優越的身材和漂亮的臉蛋,但很不會表現自己, 好不容易找到個當模特的機會, 卻因為表現能力很差, 尤其是眼神沒有自信,被經理狠狠訓斥。像趙雨夢這樣的年輕人, 灰湧市模特圈子一抓一大把。不是誰都能成為合格的模特。
趙雨夢失去了剛到手的工作,看不到未來和前途。她成績不怎麽樣,自知天生不是讀書的料, 再加上父母早就不管她, 她的一切生活所需都得靠自己來掙, 於是她很早就放棄了高考, 不再奢望紮著高高的馬尾辮, 在高校的圖書館裏讀喜歡的書。
選擇當模特也不是向往這份職業,隻是她客觀地衡量過自己, 覺得模特可能是她能從事的、正當的、性價比較高的工作。
珍妮娜遇見趙雨夢時,她正茫然地坐在商場台階上,旁邊放著一個幹巴巴的麵包。趙雨夢的打扮在珍妮娜看來也很滑稽老土——厚厚的發簾,把眼睛都遮住了,廉價的荷葉邊背心裙,蕾絲七分褲。
珍妮娜走過去,彎腰向趙雨夢伸出手。趙雨夢抬起頭,眼眶有些紅,戒備地看著她。她朝麵包抬了抬眉,用不大流利的普通話說:“幹嗎?吃不下?喝水不?”
趙雨夢搖搖頭,擠出笑容,“不用,謝謝。”
珍妮娜卻熱情地一把拉住她,在她驚訝的眼神中將她一把拽了起來,“走啊,那裏買一贈一,我想喝,但浪費。”
趙雨夢看過去,不遠處有個新開業的奶茶店,招牌款買一贈一。她又看向珍妮娜,珍妮娜朝她直眨巴眼。
珍妮娜苦澀地說:“我那時挺像一個壞人的吧?熱情得莫名其妙,但可能人在如意的時候就是容易這樣,想幫助別人,讓別人也如意起來。她……夢夢她沒有拒絕我,我們分享了同樣口味的奶茶。”
那是抹茶味的奶茶,甜膩的糖水上還頂著高高的奶油,東歐人嗜甜,珍妮娜要了全糖,趙雨夢沒好意思說自己想要三分糖,喝的時候,趙雨夢被齁得皺鼻子皺眼,珍妮娜樂得哈哈大笑。
“小妹妹,你喜歡吃苦,不喜歡吃甜嗎?”
趙雨夢愣住片刻,搖頭,“我不喜歡吃苦。”
珍妮娜揪了揪她的臉,“那就要多笑笑,多吃甜啊。你為什麽不高興呢?”
趙雨夢並不是個喜歡訴苦的人,她的成長環境決定了她沒有年長的人可以去依靠。如果珍妮娜不是外國人,那天她也許不會開口。但珍妮娜金發碧眼,語言都沒有學利索,想來是無法真正理解她的困境。所以她才敢說,就當珍妮娜是個理解能力高一點的樹洞吧,她苦悶太久,實在是需要發泄。
她說自己的家庭,說為了生計不得不放棄學業,說理智又務實地選擇了模特這個行業,但除了還算不錯的外在條件,她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如果無法立足,她就要換一個謀生方式了,但想來想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這一瞬間,珍妮娜覺得在趙雨夢身上看到了一絲自己的影子。在被李槐哄騙之前,她不也希望讀書,然後靠本事養活自己?
她感到矛盾,一方麵沉迷於金錢帶來的物質享受中,一方麵又為自甘墮落感到自卑。在趙雨夢問她是做什麽工作時,她下意識選擇了隱瞞,露出開朗的笑容:“我啊,我也是模特!”
趙雨夢先是驚訝,很快消化,點點頭:“你身材這麽好,確實該當模特,我聽說外國模特都賺很多。”
她順著趙雨夢的話說:“一般多啦。要不要我教你?”
趙雨夢眼裏湧出希望,“可以嗎?”
外國人的奔放在此時起了作用,珍妮娜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飛快進入“老師”角色,糾正趙雨夢姿勢和儀態。
“不對,夢夢,你的眼神不能躲,躲就完了。”
“下巴再抬起來一點,腿這樣放。”
“走,走,再走幾步。”
起初,趙雨夢還很害羞,放不開,珍妮娜越說她眼神不對,她越是不敢和珍妮娜對視。但人與人之間的化學作用是神奇的,珍妮娜很會鼓勵,調動起來的情緒感染了她,用詞不準確的那一份滑稽又緩解了緊張。傍晚,天際被晚霞染紅時,她發現自己已經可以自信地昂起頭顱了。
趙雨夢問珍妮娜住在哪裏,下次什麽時候拍攝,珍妮娜猶豫了。這是她來到灰湧市之後真正愉快的一天,她交到了朋友。可是她也對朋友撒了謊,她的“工作”令人不齒,她的身份也是非法的。她不想讓朋友知道她齷齪的一麵,於是神秘地笑了笑,“這是秘密哦。”
趙雨夢以為是自己得寸進尺了,尷尬地笑了笑,又鄭重地向她道謝。她馬上就後悔了,在趙雨夢轉身離開時,追上去將趙雨夢叫住,“夢夢,我們下次也在這裏見麵好嗎?我想嚐嚐草莓味的奶茶。”
趙雨夢詫異片刻,終於笑了,“好啊,下次你繼續教我。”
她們交換了聯係方式,不久之後又見麵了。她繼續教趙雨夢,趙雨夢告訴她,多虧她的幫助,自己又找到了一份工作,這次沒有再被經理罵了。
如今回憶起來,她們在一起的時間其實很少很少,而且幾乎都是珍妮娜在幫趙雨夢。但珍妮娜總覺得,她們已經做了很多年的朋友,而且是趙雨夢反過來支撐著她。
她明白自己就是汙泥一塊,但即便是汙泥,也向往著生機勃勃的生命。來這世界上走一遭,誰會甘願一輩子匍匐在塵埃裏?
對珍妮娜來說,向陽而生的趙雨夢就是一個念想,她把自己已經失去的人生寄托在了趙雨夢身上,每次見麵時,趙雨夢說起近來的進步、賺到的錢,她都會發自內心地高興。
然而她與林金娜的厄運還是到來了,毀容斷腿之後,他被布隆迪蕾迪關起來接受治療,那些治療不過是保證她不會感染死去,她再也不是以前美麗動人的珍妮娜了,她有一張可怕的臉,還有一條天冷時痛得鑽心的瘸腿。她斷了與趙雨夢的聯係,縮在餐館後廚,像一頭被圈養的怪獸。
她不敢去回憶過去的事,更不敢看自己以前的照片,偶爾想到趙雨夢,她總是會哭泣,哭的是失去唯一的好友,哭的是自己的人生終於被掩埋進了深淵。
餐廳的生意越來越好了,精打細算的老板卻沒有招新員工。珍妮娜原本隻需要在廚房做事,人手不夠,老板強迫她去菜市場買菜。
她沒有反抗的資本,她需要這份工作。她用圍巾和帽子將受傷的臉遮住,戰戰兢兢地出門。采購並不難,也不需要她和攤販交流,隻需要把訂好的菜搬到三輪車上。
但忽然,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她的名字,“珍妮娜!”
那一刻,她渾身湧起熱意,卻很快渾身發涼。她聽出那是趙雨夢的聲音,可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趙雨夢!她寧可讓趙雨夢認為她已經死了!
但趙雨夢追了上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像當初她拉住趙雨夢的。
圍巾滑落,露出猙獰而陌生的麵龐。她看到趙雨夢眼中突然出現的驚訝和恐懼,握住她手臂的手也鬆開了。
她心中一片慘然,但也釋然了,從容地將圍巾裹了回去,朝趙雨夢輕聲說:“你認錯人了。”
這就是句號,趙雨夢認出了她,而她說了個彼此心知肚明的謊話,給了雙方一個台階下。從此他們就是陌生人,從來沒有認識過。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趙雨夢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臂,聲音顫抖,眼中熱淚滾滾,“你到哪裏去了?我找了你好久!”
她愕然,一時不知如何言語。趙雨夢為什麽不順著梯子下呢?她已經這樣了,趙雨夢為什麽還要與她相認?
“走,到我家去!”趙雨夢說。
她焦急地掰開趙雨夢的手,“我,我有工作。”
那天,趙雨夢跟到餐廳,在對麵的咖啡店等到她下班。她被趙雨夢接到租住的房子,一個雖然舊,但裝修得很溫馨的地方。
趙雨夢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沒說,趙雨夢沒有堅持,但時常到餐館附近,接她去喝奶茶。她們好像又回到了過去——不考慮她殘缺身體的話。
兩個月後,她終於對趙雨夢說出了自己的遭遇,從如何被布隆迪蕾迪哄騙,到如何貪圖享樂,最後步步深陷,無法回頭。
“我就是個爛人,變成現在這樣,是我活該。”她掩麵而泣。
趙雨夢很長時間一言不發,她從趙雨夢眼中仿佛看到了失望和鄙夷。
這才是句號,她心裏如此想著,收拾了一下自己不多的隨身物品,想要離開。
但趙雨夢再次抓住了她的手,“但他們憑什麽還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他們不該付出代價嗎?”
珍妮娜不明白趙雨夢在說什麽,想到那些人,她隻會不斷地發抖。
“我,和九衣有合作。”趙雨夢深呼吸,“張典治我來解決,至於另一個人,我還要好好想想怎麽辦。”
珍妮娜嚇一跳,“你怎麽解決?不關你的事,你不要惹他們!”
趙雨夢說:“我最看不慣你這樣的女人被欺負。既然我知道了,我就不可能假裝不知道。”
珍妮娜哭了,她深知布隆迪蕾迪的可怖,她不願意趙雨夢因為她而犯險。
趙雨夢說:“我們暫時不要見麵了。你自己好好生活,這件事你別想了。”
那之後,珍妮娜與趙雨夢就未再見過麵了。她惶惑不安,但趙雨夢不主動聯係她,她是絕對不敢聯係趙雨夢的。
這些年,她在渾渾噩噩地待在餐館,和趙雨夢重逢的那兩個月逐漸模糊,她有時都分不清趙雨夢是真的說過要為她複仇,還是她做過這樣的夢。
李槐已經很久沒來找過她,她聽說布隆迪蕾迪也已經不存在了。她自由了,但她沒有勇氣和能力回到故鄉。
說到最後,珍妮娜已經泣不成聲,她篤定趙雨夢已經因她而死,張典治就是凶手。
但即便珍妮娜願意當麵指認張典治,張典治仍舊矢口否認殺了趙雨夢。在李槐和珍妮娜兩個人證麵前,他隻承認對珍妮娜施暴,氣勢非常囂張。
“凶手已經很明顯,但現在證據不足。”隋星插著腰,“除非找到屍體。”
海姝看著早前提取的監控,趙雨夢最後一次出現是10號下午,張典治的車出現在平守路是晚上8點,此後他到天紅會所,是否一直在會所中,隻有他自己清楚。不管是下午還是晚上,他都有作案時間。
刑偵一隊的隊員已經散出去,在平守路、新會展中心附近等重點區域搜查,目前暫時沒有發現屍體。如果屍體不在這些地方,那會是在哪裏?
還有一個疑點,害死林金娜的人!
趙雨夢向珍妮娜承諾,不僅要給她複仇,還會給林金娜複仇,進一步說,是林金娜的死亡導致了珍妮娜的悲劇。趙雨夢查清楚這個人是誰了嗎?當她采取行動時,會不會遭到這個人和張典治的聯手加害?
張典治有幫手的情況下,或者主導者根本不是張典治,而是那個躲在幕後的人,警方調查起來就更加困難。
海姝洗了把臉,用筆將頭發盤起來,現在再去審張典治,隻是做無用功,屍體都沒有找到,就算他確實有一個同謀,他也不可能說出來。
突破口隻可能是李槐。
“想起來沒有啊?”海姝說:“殺害林金娜的人。”
李槐在座椅上動來動去,不肯開口。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好給客戶保密的?”海姝說:“你涉嫌拐賣人口、組織賣.銀、故意傷害,數都數不完,你手上還有個女人被殺害,你遲遲不交待這個人是誰,我就要懷疑,你就是這個人。”
李槐大驚,“怎麽可能是我?我瘋了殺自己的人?”
海姝說:“那可不一定。你也是男人,你對林金娜就沒點想法?你有想法,但她不願意,你一個失手,她人就沒了。”
“不是我!這是能胡編亂造的嗎?”李槐大叫起來,“是,我拐賣了,組織那啥了,但我從來沒有殺過人!”
海姝說:“哦,我想起來了,你是協助那個人殺害了林金娜?所以你才這麽吞吞吐吐。”
“我隻是幫助處理屍體!我沒辦法啊!”李槐煩躁不安,“行吧,我說,那人叫張幼輝,家裏開醫院的,他……”
李槐話音未落,海姝就怔住了,“張幼輝?!”
看著監視器的隋星等人也驚訝道:“居然是張幼輝?”
李槐不解,“怎麽了嗎?”
海姝向他確認名字,他不滿道:“不是你問的嗎?我說了你又不信?”
海姝說:“那你知不知道,張幼輝已經遇害了?”
李槐差點跳起來,“啊?我……我不知道!”
張幼輝是誰?龜白村那一係列案子裏牽扯出的被害人,醫學世家出身,就連解陽這樣人格扭曲的瘋子,都認定他是個樂於助人的好人。偽裝成解陽學弟的鄭力殺害了他,解陽正是目擊了這件事,潛意識裏的暴戾才徹底失控,先後殺死唐金栗等人。
刑偵一隊在解陽提供的線索上費了很多功夫,但始終未能查出,張幼輝遇害的原因是什麽。
沒想到向來以正人君子示人的張幼輝,居然和跨境晴色犯罪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