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凶喜(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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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部落文化傳媒公司坐落在市中心一個老別墅區, 正是風滿地產開發的,曾經是灰湧市最早一批有錢人住的地方,後來沒落了, 小公司入駐, 被改造成了一棟棟辦公樓。
海姝站在寫著“灰部落”銘牌的別墅前,看見門口歪歪斜斜掛著的燈籠, 別墅一共三層樓,周圍的公司都已經開工, 時不時有講話的聲音傳來,這棟別墅卻隻有一樓開著燈。
海姝推開門, 正在玩手機的前台抬起頭, 似乎對訪客的到來很不習慣,“你找誰啊?”
海姝往裏一瞧,辦公室堆著許多紙箱子, 電腦都沒開, 看不到人影, 仿佛人去樓空。海姝出示證件,“我找你們負責人。”
前台嚇一跳, “啊,我們,我們今天還沒上班?”
海姝問:“那什麽時候上班?”
前台說:“這, 這我也不知道。我們居家。”
海姝說:“你們從去年10月到現在一直居家?”
“上麵的安排, 你跟我說我也不知道啊。”
前台長得挺漂亮的, 但沒什麽氣質, 一看就是那種腦子空空, 語言都組織不利索的人。海姝索性往裏麵走,前台著急了, 趕緊“噔噔”踩著高跟鞋追來,“哎你別亂走啊!”
海姝沒理她,隨手拿起一本落了灰的畫冊,是月升山莊的宣傳冊,做得十分精美。辦公室的牆上也掛著好幾幅山莊的細節圖,對灰部落來說,月升山莊必然是一棵搖錢樹。
前台見攔不住海姝,便給上司打電話。海姝來到一樓的獨立小辦公室外,磨砂門鎖著,推不開。
“我們領導馬上就來。”前台這會兒有了底氣,“哎你別亂動我們的東西!”
海姝問:“你哪個領導?”
前台說:“王哥,我們經理!”
海姝說:“廣永國呢?”
前台不熟悉這個名字,“誰?”
海姝換了個稱呼,“你們叫他廣總?”
前台“啊”了聲,“你是說廣叔?”
“對。”
“廣叔不常來啊,他是老板,但不管事。”
海姝上樓,前台也跟著,海姝問:“你是怎麽來這兒工作的?”
前台有點得意,“也是運氣好啦,我在遊樂園兼職跳舞,王哥說我跳得好,讓我來這裏上班。”
又是跳舞。海姝指著一扇門說,“這是廣叔的辦公室?”
“你不能進去!”
海姝已經進去了,這辦公室的風格和廣永國在玻璃廠那個辦公室的風格如出一轍,不同的是這裏的展示櫃幾乎沒有擺放什麽東西。
海姝轉了兩圈,看見展示櫃最上一層有一塊挖出來的孔洞,仔細一看,原來是因為上麵有一台掛式空調,插頭要穿過展示櫃,才能插到插座裏。海姝站在凳子上,把插頭撥開,忽然發現右邊的板子有縫隙,往旁邊一撥,居然藏著一個針孔攝像頭,且那攝像頭一直在工作。
有人在監視廣永國?廣永國想監視進入這個辦公室的人?
王哥急忙趕到,是個中等身高的國字臉男人,他看到來的警察是個女人,一下將腰背都挺直了些,“請問有什麽事嗎?”
海姝說:“我們調查一起失蹤案時,發現一些線索指向月升山莊,所以來了解下情況。”
王哥笑了,“那行,你說,我絕對配合。”
海姝卻沒有立即說案子,“月升山莊裏麵有哪些項目?”
“都是正當合法的項目哈!像朋友聚會宴席、針灸按摩,我們主要讓客人放鬆。當然我們麵向的是高端群體,不是所有人都消費得起。來的人少,在大眾眼裏必然就神秘。”王哥說:“我知道外麵有說我們提供那種服務,但我保證沒有,都是謠傳。”
海姝忽然笑了聲。
王哥頓住,狐疑地看著海姝。
“我還沒問,你就解釋起來了。”海姝說:“你很急著把自己摘出來。”
王哥這才發現這女人似乎不好對付,尷尬笑道:“這不是我也聽說了嗎?再說,我們本分經營,按時納稅,能讓警察找上門,不就是風言風語穿到警察耳朵裏了?”
海姝說:“我確實聽說點事兒。你們和星沉遊樂園是一體的吧?”
王哥變得小心起來,“是一家,但我們隻負責山莊,平時有合作。”
海姝說:“所謂的合作,就是在遊樂園的臨時演員中挑選出眾的,送到山莊上去?”
前台一聽愣住,“王哥?”
王哥眼中閃出一絲戾氣,和他寡淡得可以用老實形容的長相極不相符。“海警官,你應該誤會了。我們確實跟遊樂園管理處合作招聘過員工,但那都是雙向選擇,我們沒有強迫過誰。”
海姝說:“我也沒說你強迫吧?那她們到山莊是做什麽工作?”
“就一般的服務員,我們這裏消費高,當然服務員也需要形象氣質佳的。”王哥不再看海姝,“我們給的工資也很高。”
海姝這才拿出柳湘的照片,“你對她有印象嗎?”
王哥臉頰的線條緊縮,“沒見過,她是?”
海姝盯著王哥的眼睛,“真不知道?”
“我還能騙警察嗎?”
“前年暑假,她是遊樂園花車巡遊的一員,舞跳得好,人又漂亮,至今還有人記得她。怎麽,那時你沒有發現這顆明珠,邀請她去山莊工作?”
王哥說:“我再看看……我真沒印象了。”
海姝又道:“前年7月30日,她乘地鐵來到遊樂園,當天沒有回去的記錄。這天她是去山莊工作了吧?然後晚上搭乘你們的員工車回到市中心。”
王哥笑道:“海警官,你的想象力很豐富。”
海姝也笑,“是,我還想了下你們為什麽要用現金來給她結算工資。”
王哥扯起的唇角僵住。
海姝說:“是因為柳湘的那筆收入,不太好用電子支付吧?”
王哥鄭重道:“海警官,我不明白你的懷疑從何而來,但我們山莊確實沒有你說的這個柳湘。”
海姝又點出薛檸林的照片,“那她呢?”
王哥不情願地瞥一眼,然後認真看了看,眼尾流出一絲得色,“沒見過,不知道。”
他在看到柳湘照片和薛檸林照片時的反應很不同,他見過柳湘,卻一直極力否認,而薛檸林似乎確實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海姝收起手機,“我們需要進入月升山莊搜索,請行個方便。”
王哥說:“這不行!”
“不行?”
“我們正在對山莊進行整修!”
海姝說:“你這話提醒了我,山莊從去年10月就關閉了,是為了整修?”
王哥說:“當然,這都是為了提供更好的服務。”
“可我去看過,裏麵根本沒有工人。”海姝說:“更像是因為什麽事,而暫停營業。”
王哥手在褲縫上搓了兩下,“這不是春節嗎?工人回老家了。”
海姝又與他溝通了會兒,他不斷打著太極,而刑偵支隊現在還沒有帶走灰部落電腦、文件等重要物品的權限。海姝沒有輕舉妄動,回市局後給廣永國撥去電話。
很顯然,廣永國已經得到消息,語氣中聽不出驚訝的成分。廣軍被捕後,他身為父親,沒有為兒子奔走,反而專注於工作,大部分時間留在市裏。海姝在周屏鎮時多次聽到人們說,廣永國正直,不願意拿自己的人脈關係給廣軍走後門。
這話誰都能信,但警察不能。海姝始終覺得廣永國在廣軍出事前後的反應不正常,似乎隱瞞著什麽。此時終於明確抓到了那條線——廣永國也許並不是不想動用人脈,而是時機不對,他不敢。他的當務之急是將自己徹底藏起來,盡可能低調。就像關門的月升山莊一樣。
海姝心裏已經有月升山莊關門的猜測,10月這個時間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薛檸林失蹤,可王哥的反應將薛檸林和月升山莊割裂開。
那麽10月還發生了什麽事?
龔照6月弄死了章穀,警方開始集中力氣調查他及其同夥的“銀窩”,到了10月,調查已經波及整個風滿地產。月升山莊的性質如果相似,那麽當然要避風頭。
廣永國恐怕也沒想到,龔照的風波馬上就要過了,廣軍卻給他捅出一個巨大的漏子。他躲警方的視線還來不及,哪裏敢動關係去給廣軍脫罪?
海姝要求與廣永國見麵詳談,他沒有推脫的理由,來到市局。
“海警官,你真是辛苦啊,我聽說周屏鎮的案子還拖著,你又有新的案子了?”比起在周屏鎮時,廣永國的話似乎多了些。
“是啊,都是老熟人了,那我也不跟你繞圈子。”海姝將一杯熱茶放在廣永國麵前,“勞煩你跑一趟,是因為我得到一些線索,月升山莊裏存在法律不允許的服務項目。前陣子被捕的龔照你知道吧,就和他幹的事兒差不多。”
廣永國笑著搖頭,“這我就太冤枉了。是誰造這樣的謠?我要他在法庭上還我公正。”
海姝說:“科技大學自殺的女學生柳湘,她在出事之前,很可能在月升山莊工作過。”
聽到柳湘,廣永國的眼神躲閃了一瞬,但很快恢複,“很可能?依據是什麽呢?海警官,證據是什麽呢?”
證據,對刑偵一隊來說,目前最困難的地方就是缺乏證據。海姝在廣永國的目光裏看到了不安,也看到了信心,這是兩種矛盾的情緒。廣永國似乎清楚發生在柳湘身上的事,但柳湘已經死了,死人不會跳出來指控月升山莊。再者,柳湘自殺已經是去年3月的事,證據就算有,也大概率找不到了。
海姝心裏竄起一簇怒火,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將怒火壓下去。
“廣廠長,你最近都待在市裏,也許不清楚萬澤宇那案子的進展吧?”海姝說。
廣永國理了理衣服,“萬澤宇的案子和我沒有關係,我隻是一個群眾,進展不進展的,我也沒有權利知道。”
海姝說:“我可以告訴你一些。”
“我不想……”
“與你也不是完全無關。”
廣永國皺眉,“什麽意思?”
海姝說:“主要是和老車間有關,你不是說,當年車間轉移到東邊,是因為發現的那些人骨嗎?他們很可能是羅家被滅門的那些人,作案者是你的老朋友,萬家勇兄弟。”
廣永國整張臉繃了起來。
“你……”海姝說:“沒有在他們處理屍體時,行什麽方便吧?”
廣永國皮笑肉不笑,“海警官,你別太過分。”
海姝笑笑,“那我再告訴你另一件事好了。我去過你在灰部落的辦公室,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廣永國眉心深如溝壑,也許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
海姝拿出一個物證袋,“針孔攝像頭,對著你的辦公桌,你說什麽、做什麽,都有人聽得到、看得到。”
廣永國瞳孔縮小得就像那枚針孔攝像頭,急忙拿過來,表情像是撕裂開,“怎麽可能?”
海姝說:“你很驚訝嗎?那你剛才以為我找到的是什麽?”
廣永國恐懼地將物證袋拍在桌上,“不可能!”
海姝挑眉,“什麽不可能?你的意思是,我拿這玩意兒來騙你?那我圖什麽?”
廣永國脖子上的筋不斷繃起,眼珠頻繁轉動。海姝點頭,“對,你好好想想,你的辦公室裏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是誰在監視你?為什麽監視你?事先聲明,這不是我們警方的東西。”
廣永國好像終於冷靜下來了,用手帕擦掉汗水,“謝謝,這事我要回去好好調查一下。”
海姝將廣永國送到門口,“廣廠長,我們還會見麵的。”
晚些時候,隋星回來,海姝問具寧交待了什麽,隋星猛灌水,搖搖頭,“他咬死了不肯說灰湧大學的往事,很明顯他和龔照隱瞞的都是灰大的經曆,繞不開的就是梁瀾軍。他東拉西扯越多,我就越相信我那個猜測。”
海姝道:“說說看。”
隋星坐下來,“具寧得到名額的過程並不正當。當年他和梁瀾軍爭搶名額,梁瀾軍分數本身壓過他,這是最客觀的標準,而他說的什麽綜合素質、外語水平、人際關係,這些可操作性的可能就太大了。具寧和龔照當時就認識,而且關係不一般,具寧在龔照的幫助下拿到名額。這本來就是暗箱操作,所以梁瀾軍後來的憤怒也解釋得通。”
這樣的事別說是在快二十年前,即便是現在也屢見不鮮。海姝說:“奪走一個人的前途,還要讓受害者退學,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們做得太過分。”
隋星說:“這裏我其實不大想得通。梁瀾軍被奪走名額,具寧問心有愧,更符合邏輯的是安撫梁瀾軍吧?畢竟最不想將事情鬧大的一定是具寧。可最後他們沒有給梁瀾軍任何好處,反而還從中作梗,導致他被開除。這是多大的恨?”
這隻是很微妙的邏輯問題,很容易用“每個人思維方式本就不同”解釋過去。但海姝很清楚,推進案子的往往就是這些微妙的問題。
“龔照這麽幫具寧,這倆的關係也許不是朋友那麽簡單。”海姝和隋星對視,一瞬間都明白了對方心裏的想法。
隋星說:“我見過具寧的妻子,也是搞科研的,看上去和具寧沒多少感情,他們的家也不像正常的家。考慮到龔照男女通吃,被他玩死的章穀是個男人……龔照和具寧也許是同性戀。”
海姝說:“梁瀾軍成了他們感情的犧牲品。”
這條暗線浮現之後,鎮裏市裏的案子變得更加複雜。海姝將這些天收集到的線索匯報給喬恒,兩人逐個分析之後,都覺得最容易著手的是月升山莊。喬恒拍板,正式啟動對月升山莊、灰部落的調查。
接過文件,海姝起身就走,來到門口時又回過頭,“喬隊。”
喬恒:“嗯?”
海姝說:“我查案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感謝你的信任。”
喬恒笑了笑,“優秀的刑警不會放過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線索,去吧。”
灰部落暫時被警方控製,前台、王哥,還有他們口中居家的員工挨個接受問詢。警方從電腦中調取了月升山莊的客人記錄、流水,其客人裏不乏在灰湧市叫得出名的富豪。
接觸他們困難重重,好在海姝有直屬上司的支持。富豪們對警方的調查表現出不同的態度,有的滿麵堆笑,有問必答,但答的沒有一個在重點上,有的毫不掩飾厭惡和排斥,有的甚至說出“是我們養著你們”這樣的話。
但海姝見每個人都心平氣和,這些人的風格她早已見慣,換了不同的城市,但不同城市裏的富豪其實都差不多。
這一輪調查完,獲得的有效信息不多。海姝想起廣永國臉上那矛盾的表情,有些回過味來了,廣永國害怕,但也自信,他知道警方很難挖出東西來。富豪們承認經常去月升山莊消費,並且查得到消費記錄,每一項都列得清清楚楚,並沒有任何一項涉及違法犯罪。
月升山莊以前就非常謹慎,從來沒有出過事,龔照出事之後,廣永國不惜將月升山莊關停,他是個比龔照老練謹慎得多的人。
柳湘的自殺說不定是他唯一擔心的事,就像一個隨時會潰爛的瘡。
嗯?海姝將思緒往回拉了拉,老練謹慎。
警方盯上的那一群月升山莊會員,年齡普遍比龔照那一批人大很多,都和廣永國差不多大。
兩者麵向不同群體,所以即便在大眾思維裏兩者都是銀窩,但年輕的龔照完全不了解月升山莊。
可這會指向什麽結果呢?
海姝腦海中千頭萬緒,而麵前的廣永國卻春風拂麵,就好像在說:看,我沒有違法犯罪吧?
刑偵一隊進入月升山莊搜查,如果沒能搜出讓推斷落地的證據,後續偵查就很難繼續下去。海姝是剛調來的隊長,麵臨的壓力將更大,且周屏鎮的案子還懸而未決。
那枚從灰部落帶回來的針孔攝像頭經過檢驗,是A國產品,價格很高,特點是清晰度非常高。但隋星用了很多辦法,還是無法追蹤出到底是誰在監視廣永國。
“我不知道是誰安裝的。”廣永國比上次鎮定了些,“我已經問過所有員工,他們也都不知道。我想,可能是誰的惡作劇吧。好在我很少去灰部落工作,行得端坐得正,我也不怕誰監視。”
撒謊。
海姝在廣永國那張虛假的麵皮上看到刻意表現出的從容,他像是借著針孔攝像頭這件事,再次強調自己的無辜。上次他是真的為攝像頭感到震驚恐慌,現在他知道了是誰安裝。
月升山莊一共九棟別墅,還有一個奢華的主樓,其奢華程度讓普通人難以想象,富人們隻要地位上去了,就能在這裏享受用金錢堆起來的生活。
10月關門後,仍然有工人做保潔、園藝工作,毫無整修的跡象。但海姝期待的證據也沒有出現——這裏沒有龔照他們使用過的那些刑具,沒有修得特殊的房間,更沒有被困著的年輕男女,它們隻是富貴了些,而富貴並不是罪。
刑偵一隊甚至用上了魯米諾,還是無功而返。
廣永國笑道:“海警官,我是個正直的商人,這下你要怎麽向我解釋?”
海姝沒有退縮,“但我還是想聽聽你的解釋,為什麽你說10月關閉整修,卻沒有整修?”
廣永國說:“這能說明我有違法亂紀的嫌疑嗎?我可以計劃,也可以改變計劃。海警官,你們女人想問題總是很天真。”
調查陷入了僵局,海姝知道月升山莊一定有問題,它直接導致柳湘自殺,而柳湘和失蹤的薛檸林又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月升山莊有兩套服務係統,那些像柳湘一樣的女孩不會留下任何記錄,而普通的服務員窺探不到其中的真相。龔照這個警鍾一敲,更是給了月升山莊充足的應對時間。
警方完全找不到與柳湘相似的女孩,也就撞不開那堵牆。
海姝再次想到那枚針孔攝像頭,有人監視著廣永軍,廣永軍背後還有人?隻是在灰部落監視嗎?還是在廣永軍其他辦公室、家裏,甚至是月升山莊也裝有攝像頭?廣永軍的反應也很匪夷所思。
海姝將攝像頭拿起來,仿佛有一雙眼睛注視著她。
這雙眼睛看到了什麽?
門外傳來快速的腳步聲,隋星衝進來,“海隊!我收到了一封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