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凶喜(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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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鞭炮聲劈裏啪啦響起, 海姝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個巨大的口袋裏,口袋的頂端正在逐步收緊, 而口袋的底部積蓄著越來越多的線索, 它們即將把她淹沒。
她掀開被子,猛然坐起來, 拿過手機,點開一個新聞APP。APP上有本地電視台各種節目的重播, 她憑著記憶找到灰湧二台上午時段的“深度挖掘”,拖動進度條。半小時的節目, 中間時段出現的是地產豪門風滿被調查, 正是她去梁家時,梁瀾軍正看的新聞。
她將這段新聞完整看了一遍,又將進度條拉回去重新看, 一邊看一邊在電腦上搜索風滿地產。
這家公司並非灰湧市當地的企業, 老家在一個發達的沿海城市, 二十多年前開始布局全國,來到灰湧市買地建樓, 最輝煌的時候是十多年前,那時灰湧市很多高檔樓盤都是風滿地產建的。近年來風滿整個集團都在走下坡路,在灰湧市已經沒有新項目。
但出事的卻正好是在灰湧的團隊。
海姝左手支著下巴, 將“導火索”風滿“太.子.爺”的照片放大, 此人名叫龔照, 36歲, 看著挺體麵周正的人物。風滿風光無限的那些年, 他也被經濟圈和時尚圈追捧,上過不少雜誌, 被奉為風滿新一代的標杆人物。
但半年前爆出的新聞卻撕碎了他的所有偽裝——在風滿旗下的會所,不滿20歲的男子被他侵犯致死,警方經過調查,發現他與部分豪門子弟長期欺男霸女,將他們綁到會所、家中,充當玩物。如果不是這次弄出了人命,惡行不知還會延續多久。
而在警方介入之後,風滿集團的種種經濟黑幕被揭露,龔照漸漸在後續的調查中隱身。“深度挖掘”報道的便是風滿高層的經濟犯罪。
海姝想了想,繼續搜索龔照,前幾頁全是他傷人致死的新聞,還有他的粉絲扼腕歎息,怒稱塌房脫粉。海姝詫異地自言自語:“這種人也有粉絲?”
但往後翻,就發現這種人不僅有粉絲,粉絲還不少。龔照不到10歲就被送到歐洲念書,後來因為身材和麵容不錯——當然更重要的是家境優越,舍得炒作——而成為時尚雜誌的模特,國內有一小戳人關注他,說他氣質如蘭,是天生的貴公子。而這些言論在現在看來,恐怕也是他為了出名而買的通稿。
學成回國後,龔照變得非常“低調”,照片隻在參加上流宴會時流出,經常出現在經濟報道中,被風滿集團包裝成豪門接班人。
這個階段,他的粉絲越來越多,不少人真情實感覺得他有才有貌,這樣的老公去哪裏找。名聲更加響亮後,他以“推脫不掉”為由,再次接下時尚雜誌的拍攝。在粉絲眼中,他的氣質吊打一眾外國模特。
龔照回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風滿總部工作,但在四年前,他調到了灰湧市,但似乎沒有常駐灰湧市。
海姝正在看龔照到任灰湧市的訪談,忽然眉心一緊。記者問灰湧市是什麽吸引他,他列舉了一堆灰湧市的優點——幾乎都是泛泛而談,最後說,他曾經在這裏念過大學,那是一段愉快的歲月。
記者驚訝道,您不是一直在外國念書嗎?
他笑著點頭,又說剛上大學時,得到了回國遊學的機會。但因為不算正式學生,所以沒有留下學籍記錄。
接著他又說,所以我也算是灰湧大學這所名校的半個學子。
灰湧大學,又是灰湧大學!而龔照在歐洲生活學習期間,曾經長期待在F國!梁瀾軍當初爭取的項目就在F國!
她立即在紙上寫出龔照來到灰湧大學的大致時間,根據他在外國讀大學的時間推算,他在灰湧大學期間,很可能就是梁瀾軍被開除前後。
他和梁瀾軍可能有交集!
但這又意味著什麽?海姝告訴自己必須冷靜,不要被線索所綁架。
外麵的鞭炮聲平息了,空氣中充滿硝煙的味道,淩晨,她做了個決定,明天就離開周屏鎮,去灰湧市。她不能再任由那隻口袋收緊了,她要將口袋的鬆緊帶握在自己手中。
得知海姝要回市裏,溫敘笑著說:“需要我來當司機嗎?”
海姝搖頭,“這邊就交給你們了,隨時聯係。”
溫敘:“放心吧,隊長不在,我正好摸魚。”
海姝無語住,很快又道:“程危呢?”
“又去老車間了。”溫敘說:“他和那兒杠上了。”
海姝開著車,出鎮時經過尹燦曦的化妝品店,此時正是商業街熱鬧的時候,化妝品店卻大門緊閉。
市局,刑偵支隊長辦公室。
一切新隊長到任的程序都免了,喬恒聽完海姝的分析,沉默半分鍾,“所以你覺得風滿可能和失蹤的大學生有關?”
海姝說:“現在還停留在假設階段。龔照和他那一幫紈絝朋友既然開了一個會所來玩弄年輕男女,對生命毫無敬畏,那麽他們盯上長相不錯的大學生也不是沒有可能。平生、薛檸林、李回這三人失蹤得蹊蹺,既然人際關係調查查不出疑點來,那他們有可能就是成了那些人的獵物。”
喬恒神色凝重,“你說的有道理,隻是龔照那個案子,我們已經核實了十多位受害者,後來還有上級部門督辦,龔照和他同夥在這件事上應該沒有隱瞞了。再者,龔照出事是去年6月,但平生是在7月失蹤。”
海姝沉默下來。
喬恒又道:“但你的想法很合理,也許龔照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不是唯一用惡劣手段玩弄小年輕的人。不過這次被盯上的群體有些耐人尋味。”
海姝抬頭,“嗯?”
喬恒說:“你回憶一下,全國範圍的類似案子,不管是主動跳進去的人,還是被迫的,幾乎都是生活困難,沒有背景的人,但我們這三位失蹤大學生,個個都不缺錢,甚至平生的爸還是副局長。為什麽是他們?”
海姝也在琢磨這個問題,為什麽是他們?龔照的出現給她打開了新的思路,但平生三人的家境是這條思路裏最不合邏輯的地方。
喬恒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帶海姝去刑偵一隊的辦公室,歉意道:“案子多,都沒能給你開個歡迎會。一辦公室的人也不見幾個。”
海姝笑了笑,“基本都見過了,破案就是最好的歡迎會。”
沒去周屏鎮的隊員有三人,海姝在喬恒的陪伴下和他們打過招呼,正打算去灰湧大學時,隋星端著咖啡衝進辦公室。
海姝差點被她撞個滿懷,幸好躲得快,不然就得回宿舍換衣服了。
“海隊?”隋星驚訝道:“你一聲不響就回來了?萬澤宇那案子……”
海姝搖搖頭,“還沒解決。”
隋星將咖啡塞她手裏,“這杯你喝。你剛回來,請你。”
海姝笑著接過,隋星又道:“你先喝著,喝了給我分析一下,我覺得那個具寧很不對勁。”
隋星詳細給海姝說了兩次見到具寧的情況,“如果是你,你家境貧寒,考上大學之前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學之後雖然成績不是頂尖的,但綜合素質很高,你急需要一個出國深造的機會,而在爭奪名額時,有個成績比你好的人擋在你麵前。最後你勝過了他,你會覺得這是你應得的嗎?”
海姝說:“當然。”
隋星接著說:“這個輸給你的人不服,向學院控訴,學院沒有采納後,他發起瘋來,舉著刀揮向你。不能說他就是個殺人魔,但至少在那一刻,他想要置你於死地。”
海姝沉思,“是這樣。”
“他當然沒有得逞,你得償所願進入項目,後來更是獲得留學機會,你的人生因此改變,回國後成為令人尊重的學者。”隋星停頓片刻,“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具寧,我會問心無愧,哪怕梁瀾軍因此被開除的,那也是他應得的。”
海姝說:“而‘我’得到的也是’我’應得的,‘我’腳踏實地,沒有傷害任何人。”
隋星有些激動,“就是這個意思!所以當我第一次和具寧見麵,提到那個項目和梁瀾軍時,他可能會詫異,但不至於震驚到那種地步!而且他眼裏還有恐懼,這些都是他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的真實反映。而昨天,我們第二次見麵,他已經徹底平靜下來。我剛才說的也就是我們第二次見麵時他講述的內容。”
海姝已經將咖啡喝完了,起身去丟紙杯,“第一次的反應沒有撒謊的話,那麽第二次的講述就很可能是演練好的謊言。名額那件事,他並沒有問心無愧,他現在的一切也不一定是他自己的功勞,所以當他突然聽到梁瀾軍,才會慌亂恐懼。”
隋星問:“那接下去怎麽查?”
海姝的視線落在筆記本上,她翻到龔照那一頁,寫著的“F國”格外醒目,“現在缺乏證據,多次接近具寧可能適得其反,暫時不要出現在他麵前。來,看看這個人。”
隋星說:“龔照?”
海姝說:“你參與過對他的調查?”
隋星搖頭,“他的案子影響大,但並不複雜,是分局在主導調查。”
“沒事,你有空的話,關注一下這個人,他曾經在灰湧大學遊學,長期居住在F國,被他害死的那個男子名叫章穀。他的一切信息,我都需要。”
“交給我!”
有隋星這個幫手,海姝鬆了口氣,找來三起大學生失蹤案的調查資料細讀。
三起案子裏,唯一的女生薛檸林的資料最厚,因為她的人際關係最為複雜,在校內和校外都有一大幫認識的人。而她的性格也最為多麵,在學校是成績優秀、大方熱情的好學生,在校外則是成熟美豔,在夜場遊刃有餘的美人。
海姝不免在她的資料上花更多時間,注意到一個出現了多次的名字——黃意雅。
這個女孩是薛檸林的校友,同歲但不同專業,兩人是怎麽認識的,資料上沒寫,但兩人關係很好,經常互相上對方的課。薛檸林不會和同班同學一起去夜場,但多次和黃意雅同路。
換句話說,黃意雅是存在於她雙麵人生裏的朋友。
因為關係密切,所以分局多次向黃意雅提問,黃意雅起初情緒有些崩潰,後來平靜下來,說雖然和薛檸林關係很好,但在薛檸林失蹤的一周之前,她們就因為一些矛盾沒有來往了。
她沒有具體說是什麽矛盾,分局懷疑過薛檸林的失蹤可能和她有關,但調查下來,在薛檸林失蹤前後,她因為外地的外婆病重,和家人趕去陪伴。之後外婆病逝,她在葬禮之後才回到灰湧市,幾乎沒有作案可能。
資料上簡單提及黃意雅的家庭背景,她是灰湧市本地人,父母經商,家境和薛檸林相仿,或許這就是她們能成為親密好友的原因?她不住校,家裏在科技大學附近給她買了房子。她還有一點和薛檸林相似的地方——和同學關係不錯,樂意助人。
海姝記下黃意雅的聯係方式,打算去見見她再說。
電話撥過去,溫柔的女聲傳來,海姝說明身份,黃意雅在片刻停頓後掛斷了電話。海姝正準備直接去黃家,黃意雅又自己撥了過來,“你也是……警察?你和他們不一樣。”
海姝說:“對,我也是警察。市局刑偵一隊隊長,海姝。”
黃意雅說:“你,你是女的。”
“是。”
“我以前沒有見過你。”
“那現在見見好嗎?”
黃意雅猶豫道:“我不想再去分局了。”
海姝明白她的抵觸,刑偵隊伍裏女警少,有些女警搞起問詢來還和男警一樣。“沒事,我隻想跟你聊聊天,不到局裏來。給我發個地址,我請你在附近喝奶茶。”
半小時後,海姝和黃意雅坐在一個大型購物中心的甜品店裏,黃意雅燙著卷發,別著發夾,像個公主,裙子和包都是名牌。她見到海姝時有些詫異,“你就是海警官?”
店裏嘈雜,別人聽不見她們的對話,海姝招呼她坐下,“想喝什麽?我請。”
黃意雅有些不好意思,海姝在她肩膀拍拍,“別拘束,我需要你幫忙。”
奶茶和蛋糕都上了,黃意雅小心地問:“你想知道什麽呢?其實你們找我很多次的,關於檸林,我能說的真的已經都說了。”
海姝問:“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啊?”黃意雅很意外。
海姝笑道:“今天不是問詢,隨便聊聊。”
黃意雅看看周圍。甜品店裏有很多三倆成群的女生,親密地說著姐妹小話。在這樣的氛圍裏,她終於不那麽緊張了。
“我們是大一社團活動時認識的。”
大一最熱鬧的就是社團和各個學生會招新,白天下課後,所有社團都聚集在學生廣場上,學長學姐施展才藝,“哄騙”對大學生活充滿向往的學弟學妹。
黃意雅早就想好了去古箏社團,她從小學習西洋樂,高考後迷上了傳統樂器,正在學古箏。古箏社團和其他樂器社團拚一塊地,黃意雅正要報名時,被旁邊的架子鼓聲所吸引。
當然,被吸引的不止她一人,架子鼓一敲起來簡直震天響,把其他所有樂聲都蓋了過去,而坐在架子鼓中間的是一名短發女生。
正是薛檸林。
黃意雅起初以為薛檸林是學姐,後來才知道她和自己一樣,也是大一新生。
薛檸林還未奏完,古箏和琵琶的樂聲響起,一中一西,一柔一狂,竟是結合得激**人心。
薛檸林跑向古箏社團,和演奏的學姐擁抱。而黃意雅正站在那裏,兩人視線對上,黃意雅真心實意地說:“你打得真好。”
薛檸林說:“你報古箏?那好,今後我們一起玩兒!”
黃意雅加入古箏社團後,才知道薛檸林什麽社團都沒加,但很多社團和很多學院的迎新晚會都有她的身影。她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天才,書法她寫得好,街舞她會跳,台球也能一杆清台,樂器更是不必提。
不久薛檸林來古箏社團玩,拉過黃意雅,說下周物理學院晚會,自己要去打鼓,問她要不要一起來彈個古箏,有酬勞的。
黃意雅不在意酬勞,而且她知道薛檸林家也很富有,那點演出費根本不算什麽。薛檸林的熱情感染了她,她也很想展示自己的古箏水平。
那次演出很成功,她與薛檸林的關係也更加鐵。那之後,薛檸林演出經常約她,不止是校內的過家家迎新晚會,還有校外酒吧的。她起初有些膽怯,演過幾次後也徹底放開了。
“我們不是為了錢,就是好玩兒。”黃意雅強調了錢,接著往下說。
薛檸林是個做事很有分寸的人,別看她大一玩得那樣瘋,但元旦節之後,她突然收心,不再接任何演出,也不去各個社團閑逛了,而是成天埋在圖書館裏上自習。
黃意雅自己還不太能收回來,沉浸在酒吧的口哨和尖叫聲中,問薛檸林下一次演出是什麽時候。薛檸林一把拉住她,“演什麽出,走,一起上自習去!”
黃意雅說自己是很容易被影響的人,身邊的人拉著她墮落,她就墮落,身邊的人拖著她向上,她就向上。和薛檸林一起奮戰了半個月,她期末考得不錯,父母獎勵了她一輛跑車。
而薛檸林分數更加亮眼,是係裏前三,能拿獎學金。
這之後,她與薛檸林關係更好了,她覺得她們是靈魂摯友,相似的家境讓她不必考慮金錢上的問題,見識和興趣也相投,能一起拚學業也能一起混夜店,這樣的朋友太難得了。
她的父母也很喜歡薛檸林,大一暑假,薛檸林來她家裏住過,父母都誇薛檸林有禮貌,而且大氣,說她身上就缺少薛檸林的大氣。
升上大二之後,薛檸林厭倦了社團生活,也很少再去夜店演出,更多的精力放在學業和學生會,但還是經常去酒吧放鬆。她已經習慣了跟隨薛檸林,不演出後她有了更多時間,經常去薛檸林學院聽課,薛檸林也常到她學校附近的房子借宿。
黃意雅聲音漸漸變得很低,“我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就失蹤了。”
海姝等了會兒,說:“我聽分局的同事說,在薛檸林失蹤之前,你們發生過糾紛,你不再去找她。”
黃意雅肩膀忽然抖了一下,低下頭,顯然很不願意提到這件事,“我沒有想過傷害她,從來沒有,不是我……”
海姝說:“我知道,她出事的時候,你根本不在灰湧市,你休息一下,我去上個衛生間。”
海姝離開後,黃意雅捂住臉,不久趴在桌沿。海姝並沒有真的去衛生間,她在甜品店門口站了會兒,隔著玻璃門關注著黃意雅。
五分鍾後,她回到座位上,“好些了嗎?”
黃意雅抬起頭,“嗯。”
“我不是懷疑你對她做了什麽,很顯然你沒有作案時間。”海姝的語氣很溫柔,但這份溫柔裏藏著一分強勢,“但我需要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因為對薛檸林來說,這是她生活中的一個變動,這變動有沒有可能間接造成她一周後的失蹤?”
黃意雅難過地搖頭,喃喃道:“怎麽會呢?我們隻是吵了一架……”
海姝問:“起因是什麽?”
黃意雅眼圈紅了,“檸林失蹤真的會是我造成的嗎?我……”
海姝說:“我不知道,所以我需要你說出來。如果其中有線索,也許能夠幫助我們找到薛檸林。如果沒有,我們能排除這一條,將精力放在別的地方。總之,隻要你說出來,就對案件偵查有利。”
黃意雅深呼吸,聲音漸漸顫抖,“真的隻是一件特別小的事,我不明白她為什麽反應那麽大,說不理我就不理我了。我們學院去年有個女孩兒自殺了,很可憐,學生會準備組織一次義演,收入全部交給她的親人。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以我對薛檸林的了解,她一定會參加。但她拒絕了,還不讓我參加。”
海姝一下子抓到那個刺耳的字眼,“自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