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凶喜(01)

01

冬天的天像一塊即將落下的鉛,鎮裏的路彎彎曲曲,導航失去作用。

海姝開得很慢,放下車窗問尹家怎麽走。空氣裏刺鼻的硝煙味和熏臘肉味頓時湧進來,海姝笑著向指路的大嬸道謝。

尹家明天嫁女兒,院門外已經停滿了車,道旁掛著大紅燈籠和彩燈,打扮喜慶的小孩在鞭炮的紅紙屑中跑來跑去。

海姝將車停在半公裏開外,步行過去。

尹燦曦遠遠看見她,立即高聲喊著跑來,“海總,你真來啦!”

海姝打量眼前穿高領毛衣和牛仔褲的女孩,“幾年不見,更漂亮了。”

尹燦曦高中沒讀完就離開家鄉討生活,招惹了一些不該招惹的人。她救過尹燦曦,尹燦曦洗心革麵,隨即做了她的線人。兩人合作,解決過不少案子。

兩年多以前,尹燦曦決定回老家——灰湧市下頭的周屏鎮,人一走,就幾乎和海姝斷了聯係。

一周前,海姝接到尹燦曦的電話,說結婚了,要趕在春節前在周屏鎮辦婚禮。言語中希望海姝來的意思十分明顯。

但海姝真來了,尹燦曦又很意外,眼眶都紅了一圈,拉著海姝說:“海總,你居然有時間!”

海姝隻道:“去年一年太忙,領導給我補了小半個月的假,正好就補在春節前,順道來看看你。”

尹燦曦親昵地抱住海姝,在她肩頭蹭了蹭,“你能來我太高興了。你不知道,那時候要不是你,我已經毀了。”

海姝拍拍尹燦曦的背,安撫:“都過去了,做新娘子的要往前看。還有,別再叫我海總了。”

“那……海隊?”

“這兒沒有什麽隊,隻有新娘子的姐妹。”

尹燦曦笑靨如花,“好好好!”

一個個頭不高,顯得單薄的男人走來,他長相普通,笑容局促,“曦曦,這位是?”

尹燦曦擦掉淚花,一把挽住男人的手臂,幸福地依偎上去,“姝姝,這就是我要嫁的男人,廣軍。他爸是我們玻璃廠的副廠長呢!老公,這位是我跟你說過的,我在濱叢市打工時的朋友,她幫了我很多忙。”

廣軍連忙朝海姝點頭,肩膀微微含著,有著鎮裏小男人常見的窘迫,“你,你好,謝謝你能來,曦曦經常提到你……”

寒暄一番,海姝催著尹燦曦夫婦回院子裏去準備明天的婚禮。結婚是件麻煩事,婚禮雖然隻辦一天,但前期準備能磨死人。海姝雖然沒結過婚,但也略知一二,越知就越排斥這種事落在自己身上。

尹燦曦去忙之前硬是給海姝安排了住處——今晚和她一起住在尹家。海姝原本打算住鎮裏的招待所。動不動就到鄉鎮查案,她住招待所早就住出心得了。

尹燦曦跟她撒嬌,“我結婚呢,你當辦案呐?”

海姝一想也是,這會兒住招待所多少有些不吉利,遂從了尹燦曦的安排。

看過晚上要住的房間,海姝準備去鎮裏轉轉。周屏鎮是灰湧市比較富裕的鄉鎮,但離主城區較遠,她剛調到灰湧市,下周要去市局報到。來都來了,不如先熟悉熟悉環境。

尹家的房子蓋在鎮中心,東邊就是鎮裏的支柱企業——灰湧玻璃廠。海姝站在黢灰的廠門口,忽然感到一種曠遠的熟悉感。

周屏鎮說是鎮,其實更像是半封閉的廠區,大部分鎮民都在廠裏當工人,剩下的從事保障工人們生活的工作。

海姝眯了眯眼,眼前的景象一點點變得陳舊,那時她才8歲,被父母送到小姑家過暑假。小姑是炮彈廠裏的工人,她初來乍到,和誰都不熟。廠區小孩們用稀奇的目光打量她,做遊戲幾乎不會帶上她。她也懶得追著人家跑,隻和一個瘦得跟麻杆兒似的小男孩處成了好朋友。她過慣了尋常城市裏的日子,廠區的生活潑下濃墨重彩的印記。

夏天結束,離開廠區時,她和小男孩約好春節見,再不濟明年暑假總得見。小姑笑盈盈將她送上車。可第二年,之後的許多年,她未能再見到他。

因為那件事,那樁至今未能偵破的案子。

三輪車的鈴聲在耳畔響起,海姝猝然回神。車上的大姐護著三個大桶,桶裏的香腸臘肉塞得太多,掉了下來。

海姝撿起,給人送了回去。

“謝謝你小美女!”大姐一口鄉音,卻要學著城裏人說些“洋氣”的詞,看海姝長得漂亮,於是熱情地拉著她的手,叫她“小美女”,非得讓她上車,和自己去鎮外熏臘肉。

“小美女,你是外麵來的吧?我們這兒臘肉好吃得不得了!你幫我撿回來三塊,大姐送你三塊!”

海姝哭笑不得,群眾盛情難卻,她隻得跟著大姐去熏臘肉。

大姐說的鎮外,便是周屏鎮的西南角,那兒靠著山,實際上是荒郊野外,海姝初到鎮裏聞到的熏臘肉味便是從這裏散發的。

林子裏有很多熏桶,說不清是哪家哪戶的,大家都能用。熏桶是鐵皮做的,比人還高,大的得三人合抱。年輕人早就不會用這玩意兒了,目之所及全是中年人和老年人。他們邊嘮嗑邊往熏桶裏添枝條,煙熏火燎,嗆得人眼淚直流。

海姝跟著大姐,看著熏桶上方垂著的樹幹,忍不住問:“熏桶和樹挨在一起,萬一燒上去,不是很危險?”

大姐愣了下,顯然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危險……不危險,我小時候我媽就在這兒熏,多少年了,從來沒出過事!”

海姝擔憂地抬頭,發現一些鎮民還將待熏的香腸臘肉掛在樹幹上。這不出事倒好,一出事就是嚴重火災。思索片刻,她打算跟當地消防反映一下情況。

大姐見她一臉凝重,好笑道:“小美女,你們年輕人啊,就是愛瞎操心,還嫌我們老一輩囉嗦呢!不會出事的,在這兒熏啊,是祖宗傳下來的智慧,熏前熏後往枝頭上一掛,看,多方便!”

海姝一個客人,真要辯也辯不過這些大姐大爺,此時也不是來執法的,開玩笑似的嘮叨了大姐兩句注意火災,大姐也沒聽進去。

天越來越陰,大姐把熏好的臘肉塞給海姝,“小美女,帶回去嚐嚐!大姐不騙你!”

海姝得了好處,也擔心這裏的情況,索性留下來給大姐打下手。

大姐聊起天來就停不住,問海姝從哪兒來,做什麽工作,有沒結婚。海姝避開不想回答的私人問題,單說自己是來參加朋友婚禮的。

周屏鎮就那麽大一點兒,一戶結婚全鎮喝喜酒,大姐一聽就說:“尹閨女那家?”

海姝點點頭。

“那你明天可得多吃點臘肉!他們家比我家還好吃!”大姐誇起別人來也毫不吝嗇,四處一看,指著右手邊的一群人說:“喏,那就是尹家的桶子!他們這不辦婚禮嗎,熏得最多,買肉都花了上萬塊呢!”

海姝看過去,熏桶邊氣氛熱鬧,居然還有幾個青年。其中一人大冷的天隻穿一件T恤,幹活幹得滿麵紅光,踩在熏桶上,大著嗓門招呼下麵的人給他遞鉤子。

大姐笑著喊:“宇子!尹家給你多少錢,你這麽賣命?小心掉進去把你熏成臘肉!”

大夥哄笑。被叫做“宇子”的青年擦著臉上的汗,笑得開懷,“說這些!我跟軍子啥關係!他娶老婆,我能不幫忙嗎!”

海姝又看了青年兩眼,他和廣軍年紀相近,但魁梧得多,也更加外向。大姐跟海姝八卦,說這宇子是個人來瘋,跟誰都稱兄道弟的,小時候調皮,人嫌狗厭,成年了倒變成個熱心小夥,誰家有需要,他都能去搭個手。

海姝閑著也是閑著,一邊聽大姐曆數別人祖宗十八代,一邊觀察周圍的鎮民。這時,又一輛三輪車停下,下來的是一對夫婦模樣的人。因為要幹活,他們穿得比較單薄,帶的臘肉香腸也不多,去了林子邊上的一個小熏桶。

“喲!模範家庭來了!”大姐抻長脖子瞅了瞅,“隻熏這麽點兒啊?”

海姝隻待小半個下午,就發現鎮民們在熏肉這件事上也形成了鄙視鏈——做香腸臘肉花了大幾千的,對隻花了一千出頭的嘲諷兩句,站在鄙視鏈頂端的是花了上萬的大戶,當然那種家庭很少,除了要擺席,也沒人做這麽多。

那對夫婦隻帶著一個塑料桶,看樣子裏麵的香腸臘肉不到千兒八百。但他們推著一個小巧的推車,上麵放著需要的工具,那推車和買菜用的還不太一樣,像是改裝過的,或者自己做的,輕便而靈活。

大姐奚落完了,又開始為別人唉聲歎氣,“他們這樣也挺好的,家庭小,做多了也吃不完。兩個人,夠夠了。”

那對夫妻看上去四十多歲,沒有小孩嗎?

海姝還沒問,大姐就自己倒出來了,“他倆感情好,又都在廠裏,哪年評模範都有他們。不過這人吧,不能太順利,太順利了老天就看不過去,這不,不給孩子!”

天色將暮,熏好了的鎮民滿載而歸,海姝也隨大姐一同撤離。尹家的桶還在燒,那個叫“宇子”的青年又往桶上翻。“模範夫婦”來得晚,還剩下半桶需要熏。

海姝歎了口氣,心道這人間煙火美好是美好,但火災風險得盡早解決。

傍晚,鎮裏零星的鞭炮聲越來越密集,放出了一個小**。所有街燈都亮起來了,霓虹璀璨。婚禮前夜,尹家照例辦娘家宴,招待親朋好友。尹燦曦累得眼下都有了青黛,還強露著小白牙,在席間穿梭。

海姝在席上又看到了宇子,他和男賓坐在一桌,廣軍也在那邊,一群人大口喝酒,頗有告別單身的意味。

“結婚好累!”夜裏12點,娘家宴都還沒告一段落,尹燦曦和海姝一起回房,趴在海姝**不想起,“天哪我隻能睡三個小時了!”

海姝拍拍她的手,“快回去休息吧,半夜還得起來化妝。”

尹燦曦忽然撐起來,“姝姝,要不你給我當伴娘吧!你最漂亮!”

海姝愣了下,剛想拒絕,尹燦曦就鑽進她懷裏,“姝姝……我真的把你當做親人,要不是你那時候幫我……”

海姝想起那段日子,她還是個愣頭青新人,尹燦曦在灰色地帶走向歧途,她幫了這個迷茫的女人,也是這個女人讓她在從警路上走得愈加順利。

她們怎麽不算相濡以沫。

海姝低頭笑笑,溫和地哄道:“化妝的時候叫我一聲,我陪你。”

尹燦曦眼睛明亮,晃著淚花,“好!”

黑夜靜謐,海姝躺在**醞釀睡意,窗外的彩燈還在閃爍,像極了8歲那年親手掛在送奶自行車上的彩燈。

海姝眼皮開始打架,在那一閃一閃中,回到了長大之前的最後一個暑假。

“姝姝!起床啦!”淩晨5點,尹燦曦穿著婚紗敲響海姝的房門。

海姝猛然坐起來,眼中還殘留著一抹倉皇的神色。她四肢發冷,尹燦曦的聲音像隔著水麵,沉悶而不真實。她捂著眼睛,半分鍾後,手腳的麻意終於退去,她從夢裏回到了真實世界。

這也是廠區,但不是當年的炮彈廠,她是來參加尹燦曦的婚禮,並且答應給尹燦曦當伴娘。

門打開,海姝帶著一絲疲憊出現在門口,右手一捋額發,“我馬上來。”

早起化妝也許是每個新娘的美夢與噩夢,海姝如今也體驗了一把。天邊浮現晨曦,鞭炮聲已經響起。接新娘的流程在周屏鎮格外繁瑣,新郎廣軍還沒見到老婆,就已經被砸得滿頭包。

海姝覺得無趣,職業病上來,開始觀察滿院子的人,借以打發時間。廣軍的兄弟團裏有十多個一米八往上的大個子,坦克一樣撞著閨房的門,也有一幫還在上學的孩子,忙不迭地撿紅包,求著尹家人開門。

忽然,海姝發現少了一個人。那個據說最熱情的宇子居然不在?

新郎那邊也為此著急,海姝不斷聽到有人喊:“宇子怎麽還不來?沒他不行啊!誰去叫一下!”

“去了,家裏沒人!”

“怪了,說好8點集合,這麽大個事他能忘?”

鬧了一上午,新郎總算抱得美人歸。海姝看了看其他伴娘,有的和伴郎團打架,弄得妝都花了。她還好,也許在麵對男人時自帶一股凜然氣場,沒人敢鬧她。

婚禮在中午舉行,全鎮都來了,尹燦曦雙眼哭成核桃,歡聲笑語充斥鎮裏最大的酒樓。

海姝不習慣濃妝,結束了伴娘任務,就去卸妝。看著鏡子裏美豔的女人,海姝覺得有些陌生。她長了一雙圓眼睛,剛成為刑警時,這雙堪稱可愛的眼睛讓她的幹練形象大打折扣。於是她學會了一種眼妝,將眼睛勾勒得冷銳。漸漸地,她和周圍的一幫同事,都習慣了鋒利的她。

但這次,化妝師將她眼睛本來的特征極限放大,濃妝的襯托下,那是一張無可挑剔的美人麵,年齡和閱曆的增加將當初的可愛雕琢成風流和嫵媚。

海姝看了會兒,笑了笑,毫不留戀地卸掉這張美人麵。

宴席仍在繼續,男人們不少還在喝酒劃拳,女人們去棋牌室打牌,海姝打算找尹燦曦說一聲,自己這就回去了。

但從衛生間出來,海姝一時沒找到尹燦曦。遇到尹家人,這大喜的日子,對方臉上竟有一抹憂色,說廣家那邊好像有人出事了。

廣家?誰出事了?

海姝下到酒樓門口,看見已經將婚紗換成旗袍的尹燦曦。她和三個男人站在一起,臉色不好看,聽不清在說什麽。海姝上前,“怎麽了?”

尹燦曦皺著眉,“姝姝,軍哥有個兄弟莫名其妙不見了。大家都在找。”

旁邊的男人安慰道:“宇子這麽大個人了,不可能有事,肯定是昨晚喝醉了亂跑,等他回來我揍他去!”

尹燦曦拉著海姝的手,“姝姝,多謝你能來,咱倆的感情我記一輩子,今後有任何需要,你都找我!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海姝本就是來告辭,點頭,“我今晚趕回市裏。”

“知道你忙,我不留你。姝姝,謝謝。”

海姝抱了尹燦曦一下,“你們那朋友,找不到盡快報警。”

一聽報警,男人們麵麵相覷,他們沒什麽報警的意識,覺得一旦牽扯到警察就是大事。

尹燦曦當線人時見過世麵,“我有數。”

海姝又陪了尹燦曦一會兒,正要去取車時,突然看見廣軍急匆匆跑來,聲音發抖:“林子,林子裏有,有死人!”

海姝神色一緊,也不顧此時還未正式在灰湧市上任,立即道:“帶我去看看!”

廣軍說的林子正是熏臘肉香腸的地方,今天鎮裏有婚宴,所以上午沒人去熏肉,熏桶孤孤單單地立著。宇子大半天不見人,家裏廠裏都找過。他不是一聲不響鬧失蹤的人,加上又是兄弟生日。大家都有些不安,十多人吃完席,沒留下來喝酒,到處找人,找到了林子裏。

結果沒找到宇子,卻在一個熏桶上看到了……

海姝站在熏桶邊,抬頭看向上方的枝條。這一幕簡直悚然,即便是她,也頓覺頭皮抓緊。

林子裏掛著不少臘肉香腸,黑黢黢的看不出形狀,所以這些被肢解的手臂、腿骨掛在其中,乍一看並不顯眼。

海姝瞳孔驟然變深,沒想到她來參加前線人的婚禮,竟然撞上一起如此殘忍的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