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沙漏(18)
18
盛巋然在看守所過得很平靜, 離檢察院正式提起訴訟還有一段時間,而現在聶子洋的死亡必然將他待在看守所的時間進一步延長。
去看守所的路上,海姝甚至設想過另一種極端可能——是盛巋然安排某人殺死了聶子洋, 因為這會讓調查取證的時間一再延長, 以保證他在看守所盡可能多地耗時間。
但見到盛巋然之後,這個設想被海姝打消了, 因為當她告訴盛巋然,聶子洋死了, 被槍殺然後拋入河中,盛巋然眼中頓時乍現驚駭、不解, 繼而是遺憾和痛苦。
他早前對聶子洋的欣賞是真切的, 此時對聶子洋遇害的悲傷也是真切的。
海姝盯著他的眼睛,問:“聶子洋一直在給你工作,對嗎?我不是指的他在巋然科技的工作。”
盛巋然看著海姝身後的門, 半天沒有說話, 仿佛正在緬懷那個死去不久的孩子。
“你對他突然出事也很震驚。”海姝說:“他為什麽到灰湧市來?他是被誰殺的?”
盛巋然緩緩張嘴, “我……”
海姝說:“你很欣賞他,你想把他培養成第二個你!你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嗎?我猜, 你一早就知道,而且他現在這個身份,也是你給他弄的!”
幾分鍾的靜默後, 盛巋然搖著頭笑了笑, “是, 我知道他以前的名字叫周飛航, 但我對周飛航的過去並不關心。他來到我身邊時, 就已經是個出色的網絡天才了。”
盛巋然接下去的話有些出乎海姝的意料,他說, 他之所以會認識周飛航,還是因為尹燦曦。六年前,周飛航16歲,身材瘦小,看上去不到14歲,尹燦曦將周飛航帶到他麵前,說這孩子在網絡科技上很有天賦,也很肯學,如果他願意將周飛航帶在身邊,對他們雙方來說,都是雙贏的事。
盛巋然當場和周飛航切磋起來,發現這的確是個好苗子。他於是問尹燦曦,有什麽條件。尹燦曦笑了笑,“他需要一個新的身份。”
這對盛巋然來說輕而易舉,不久,盛巋然就在鄉下找了一對姓聶的夫婦,將周飛航的信息登記在他們的戶口上,同時按照周飛航自己的意願更改了名字和年齡。
這些年來,聶子洋在巋然科技如魚得水,也給盛巋然解決了很多棘手的私人問題。盛巋然臉上的遺憾溢於言表,不久前他被捕後,海姝審問他,他都沒有此時這樣消沉。
海姝覺得這是個深挖的機會,“聶子洋是因為你才出事的嗎?”
盛巋然猛地抬起頭,眼神恨不確定。片刻後,他搖頭,有些無奈,“聶子洋為我做事,但從根本上說,他和尹燦曦才是一路的。”
海姝說:“你的意思是,他和尹燦曦背後是同一個人?尹燦曦隻是將他引到你麵前?”
盛巋然笑了笑,“你不用試探我,我不可能說出那個人是誰。她在外麵,對我來說機會尚存。”
海姝沉住氣,眼前再次浮現一個棋盤,上麵是擺得密密麻麻的黑子白子,坐在棋盤兩邊的人都是模糊的黑影。
“你們有一個共同的對手,聶子洋是被這個人殺死。”海姝說:“這個人你也不肯說?”
盛巋然垂首片刻,“不是我不肯說,是我真的不知道。你知道什麽樣的關係才能長期維持嗎?是互相幫助,但互不打聽。”
海姝又找到尹燦曦,尹燦曦的反應比盛巋然更大,她捂住臉,眼淚頃刻打濕了手指。海姝聽見她喃喃低語:“他動手了,他已經察覺到了……”
海姝立即問:“是誰?”
尹燦曦卻搖頭。
海姝一瞬間明白了她為什麽不肯說,這個人如果暴露,那麽藏在尹燦曦背後的人也將暴露。她還是在保護這個人。
海姝冷靜道:“行,你不說也無所謂,但我很想知道,周佳佳的弟弟怎麽會和你走到一起?”
尹燦曦停止抽泣,擦了擦眼淚,聲音非常悶,“佳佳很後悔,我們出去之後,她經常跟我說,錯的其實不是小航。”
周家父母的重男輕女在周屏鎮最為嚴重,有的鄰居都看不下去。他們仿佛痛恨著自己生出來的女兒,卻將最後出生的周飛航神仙一般供著。
所以周佳佳的兩個姐姐心寒至極,先後在不到16歲的年紀外出打工,結婚後再無音訊。她們恨透了家鄉和父母。周佳佳將對父母的怨恨轉移到周飛航身上,小時候沒少背地裏捉弄周飛航。
但當她踏入社會,遠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家,以一個成年人的目光回望,才意識到周飛航並不是一個壞小孩。她幾次想要回到周屏鎮,將獨自待在福利院的周飛航接到身邊,但多年的隔閡難以消除,她有很多顧慮,後來和鍾勳談起戀愛,接周飛航這件事就沒了下文。
尹燦曦在整理周佳佳遺物時,看到被周佳佳夾在記賬本裏的照片,是姐弟四人的,便想到周佳佳念叨過的周飛航。
彼時,她剛剛從泥濘中站起,不再是手無寸鐵的尹燦曦。
“所以周飛航當年根本不是失蹤,是被你帶走了?”海姝問。
尹燦曦眼裏流露出一絲悵然,“是他請求我帶他走。”
“什麽?”
尹燦曦曾經悄悄回到縣城,沒有讓任何一個周屏鎮的人知道,她徘徊在福利院附近,觀察周飛航。周飛航認出了她,問她:“尹姐姐,我姐姐和你在一起嗎?”
周飛航的眼中是牽掛和擔憂,在那一刻,她確定,周佳佳的後悔不是單方麵的,這個被丟棄的孩子心裏也有姐姐。
她告訴周飛航,佳佳已經不在了,被人害死,她已經殺死了那個罪魁禍首,但他的幫凶們還活得好好的。
“小航,你想跟我走嗎?”她問周飛航。
周飛航無聲地哭泣,抓住她的衣角,咬牙切齒,“我聽你的!”
海姝立即聯想到張龍興接到的匿名威脅,“警告繆靈教的是周飛航?”
尹燦曦望著天花板,好一會兒才說:“他很聰明,學得很快。但佳佳要是知道他的下場,肯定會怪我吧。”
海姝接著問:“給我們發月升山莊監控的也是他?你們到底……”
尹燦曦的視線重新回到海姝臉上,“海隊,我很抱歉。”
海姝一拳砸在看守所走廊的牆上,她知道自己過度急躁了,但此刻,她很難控製情緒。警方像是被一場對弈卷入了棋盤中,尹燦曦和盛巋然都知道對弈的雙方是誰,但他們各自有緘默的理由。已經有人死在警方的麵前,但除了確定他的身份,警方仿佛被擋在一麵玻璃牆之外。
海姝灌了半瓶冰可樂,鎮定下來,打算給謝驚嶼打個電話,忽然想起謝驚嶼已經啟程去連西市了。
連西市是高明雀的老家,從濱叢市查案回來後,他們對高明雀的疑問越來越多,一商量,索性由謝驚嶼直接跑一趟。特勤在地方上活動比刑警更便利,海姝則留在灰湧市留意刻心律所。
現在刻心律所倒是風平浪靜,刑偵一隊卻又被案子纏住。
好在拋屍的方位縮小到了跨江大橋上,海姝盯著交警支隊送來的監控,眉心漸漸皺緊。
每一座橋的監控都能看到橋上的所有位置,然而四天內,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都沒有哪一座橋上有車停下來,往河中拋屍。
隋星把車停在一條人流湧動的街道上,向一個海鮮大排檔走去。這是一座濱海小城市,並不怎麽出名,但到了夏天,還是有不少住在附近的人趕來度假。
周飛航的二姐早幾年就已經出國,聯係不上,大姐嫁到這座小城市,和做水產生意的丈夫合開了灰湧風味的大排檔,苦心經營下來,多次上過當地的美食節目。
大排檔生意太好,周大姐皮膚曬得黝黑,化著符合膚色的妝,圍著圍裙,正在熱情地招呼客人。周屏鎮的人說起周家的三個女孩,都說她們苦大仇深,但此時在隋星眼裏,周大姐明亮爽朗,已經從原生家庭的苦難中脫胎換骨。
店裏請了很多服務員,周大姐並不親自下廚,更像是個吉祥物。隋星看了會兒,上前,用灰湧方言和周大姐打招呼。
周大姐先是愣住,後大氣地笑了,“家鄉來的妹子啊,來,想吃什麽,姐請你。”
隋星卻報出身份,問是否能找個沒人的地方聊聊。
周大姐神情微變,很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妹子你等下,我去跟我老公交待一聲。”
隋星看到周大姐走到後廚,跟一個壯實高大的男人說了幾句,前後不過一分鍾,周大姐又出來了,摘下圍裙,指指斜對麵,“那兒是個酒吧,不過白天沒啥人,我們去喝杯涼茶?”
隋星當然說好。
酒吧老板和周大姐看來是老熟人,周大姐自個兒跑到吧台後麵去,搗鼓出兩杯很有夏日繽紛感的飲料,“喝吧,我們這兒的東西,都是純天然的。”
隋星點點頭,“姐,我這次來,主要是因為你的弟弟周飛航。”
周大姐說:“我猜到了。”
“猜到了?”
“不然還能是因為誰?我二妹在國外做生意,一兩年和我聯係一次,過得還不錯。我小妹很多年前不是去世了嗎?當時我對老家還沒釋懷,自己的生活也沒安定下來,算是逃避吧,她的最後一麵我都沒去見,聽說還是她的朋友給她辦的葬禮?我這個當姐姐的,說起來也特沒人情味兒。”周大姐頓了頓,“唯一一個沒消息的就是飛航,他在福利院丟了。隋警官,你們是找到他了嗎?”
隋星說:“找到了,不過他已經去世了。”
周大姐嘴唇僵住,片刻才輕聲道:“是嗎。”
隋星說:“他當年失蹤時,我們在福利院采集到了他的生物檢材,為了得到更準確的數據,我想請你也做一次DNA比對。”
周大姐點點頭,神情悵然若失,“這個沒問題……隋警官,我能問問,飛航是怎麽……什麽時候出事的嗎?”
隋星斟酌一番,還是決定據實已告,“周飛航不是正常死亡,他是被人殺害,案件詳情我們還在調查中,具體的細節還不能透露,見諒。”
聽到“被人殺害”,周大姐發起抖來。這是個生活很幸福的女人,每天操心的就是家人和如何經營好大排檔,這座城市又是個在旅遊旺季都比較寧靜的小地方,想來她已經很久沒有麵對過動**。
“抱歉。”隋星說:“給你帶來這樣的消息。”
周大姐連忙搖頭,“什麽話,是你們做警察的辛苦了,我就是……就是這一時半刻還消化不了。”
像是在接收到刺激的信息後需要發泄和傾訴,周大姐絮絮叨叨地說起周家的往事。
周家父母給她和妹妹們的一生都打上了不幸的烙印,年輕的時候,她經常有種絕望到窒息的感覺,覺得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毀在至親手中,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是從那個小地方離開,果斷地斬斷所謂的血濃於水,隨著閱曆和見識增長,才明白“人始終是獨立的個體”這樣的概念。
她組成了自己的家庭,有一雙兒女,她平等地愛護著他們,看著妹妹維護哥哥,哥哥心疼妹妹,她感到自己小時候的創傷也逐漸消失了。
和周佳佳後來向尹燦曦表達的後悔一樣,周大姐偶爾想起周飛航,也明白錯的不是周飛航,可她們三人將對父母的怨恨全都傾瀉到了周飛航身上。
“現在說這些也晚了。”周大姐深深地歎了口氣,“我這個當大姐的,沒照顧好小妹,也沒照顧好弟弟,現在兩個人都走了,我……隋警官,我再問問,飛航他出事之前,是個什麽樣的人?”
隋星隱去他參與犯罪的事實,隻說:“他在電腦技術上很有天賦,十幾歲就進了一家很有名的科技公司。”說完,隋星還拿出聶子洋的照片,“這就是他。”
周大姐接過照片,眼眶漸漸濕潤,輕輕撫摸著照片,“這眉眼,像佳佳。”
隨後,隋星和周大姐來到當地市局,采取了樣本,送周大姐回到大排檔時,周大姐說:“隋警官,你們要是破了案子,給我說一聲吧,我也好給二妹說,我們沒給小妹料理後事,現在有能力了,想給飛航好好安葬。”
隋星說:“一定。”
這份檢材送回灰湧市,經過比對,被害人與周大姐的確是親生姐弟。
另一邊,寒原市也有幾個生物樣本送到灰湧市。
海姝起初拜托寒原市警方在聶子洋的住處提取檢材,這是最容易的,然而聶子洋的家被徹底清理過,一根頭發都沒有剩下。寒原市警方旋即來到巋然科技,聶子洋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監控顯示,他請假之後,這間辦公室沒有其他人進入過。警方在這裏獲取了樣本。
DNA比對確認,聶子洋和周飛航為同一人。
海姝看過寒原市警方傳來的監控後,說:“郝隊,再麻煩你一下,請將聶子洋辦公室裏的所有電子設備封存起來,我派人來取。”
“客氣。”
程危趕到寒原市,取回物證的同時,又對聶子洋的辦公室進行了精細的勘查。聶子洋有兩台電腦,性能堪比服務器,在其中一台中,警方找到了大量自編寫的黑客工具、肉雞控製器,在一個加密文件夾中,更是找到了月升山莊監控的備份。
“匿名郵件果然是他發給我們的。”困擾隋星數月的難題終於找到答案,可惜的是周飛航已經死亡。
海姝說:“殺害周飛航的人想要一並毀掉他在網上的痕跡,但巋然科技正在被密切關注,他們不敢冒險去周飛航的辦公室,這才給我們機會。星星,這兩台電腦中可能還有重要線索,你辛苦一下。”
隋星比了個OK的手勢,“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