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沙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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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雪媛說, 她從小就非常崇拜父親,也很自豪生在一個警察家庭。雖然爸爸工作很忙,陪伴她的時間很少很少, 但是她知道, 爸爸是在抓壞人,保護這個城市。爸爸受過傷, 很多次,她心痛得掉眼淚, 爸爸板著臉說沒什麽好哭的,對警察來說, 受傷是家常便飯。
在她的眼裏, 爸爸就是英雄,不是她一個人的英雄,是濱叢這座城市的英雄。所以她可以原諒爸爸的黑臉, 原諒爸爸的不常回家。身為警察子女,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體諒警察的苦衷。
長大一點後, 她看著爸爸那些獎章,看到新聞裏說刑偵支隊又破獲了重大案子, 她開始想象自己也穿上製服的樣子。她想成為像爸爸那樣的警察,但不能像爸爸那樣總是黑臉。
後來她找到了一個“偶像”,歸雲分局的中隊長海姝。
聽到這裏, 海姝的眼中也多了一絲驚色。去年參加祁雪媛的升學宴, 她就感覺到了這個女孩對自己的友好, 但她沒想到, 祁雪媛竟然將她當做目標。
祁雪媛靦腆地笑了笑, 繼續說,自己從小見得最多的警察是男性, 但海姝身上有種比他們更堅韌的東西,而且她自己也是女孩,她不會幻想自己變得像爸爸那樣堅毅強壯,但可以幻想自己像海姝那樣剛柔並濟。
但爸爸對她想當警察這件事一直都很不讚同,每次她一表達,爸爸就潑她冷水。說什麽她成績很好,將來考個名校,搞科研、進企業、當老師、考公,什麽都行,但當刑警,免談!
她問媽媽,爸爸為什麽這麽排斥她當警察,明明他自己就是警察!
媽媽說,正是因為他是警察,他知道一旦穿上製服,肩上就有多重的責任,會麵臨多大的危險,所以不希望她將來也承擔這一切。
“媛媛,你是女孩子。如果你是男孩子,他肯定願意讓你接班。你爸爸他,骨子裏很固執,但你也別怪他,他很愛你。”
祁雪媛嚐試理解爸爸,但還是覺得委屈,女孩怎麽就不能當警察?海姝姐姐難道不是優秀的警察?
但去年底,海姝調走了。祁雪媛感到更加孤立無助。春節時,一家子團聚,她忍不住又說了想考公大,被爸爸狠狠訓了一頓。
她16歲,高一,正是逆反心理最強的年紀,那一頓訓非但沒有澆滅她的熱情,反而讓她異常憤怒,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
長大的女兒也和兒子一樣,要讓父親看到自己。
學生自成一個圈子,一些事情在學生的圈子裏流傳,外界卻未必知道。3月之前,濱叢市各級警方並未接到有未成年失蹤的警情,但學生們偶爾聽說,哪個學校的誰誰誰很久沒來上課了,誰誰誰不見很久了。
祁雪媛對這些聲音很敏銳,她讀的是濱叢市最好的高中,老師負責,同學也都是天之驕子,周圍當然沒有誰失蹤。但再好的高中裏也有普通班,各種體育比賽和學校活動上,所有學生混在一起,祁雪媛聽到幾個普通班的學生聊天,抱怨自個兒學校管得嚴,不像他有個初中同學,幾周沒去上課也沒人管。
他們語氣挺誇張,說那同學長得很漂亮,但從小是個孤兒,家裏隻有個爺爺,成績不好,還在初中時就老被欺負,說不定已經被什麽人包養了,還讀什麽書啊。
祁雪媛也湊過去聊天,打聽到他們說的是二十一中的鄭曉霜。當時她並沒有意識到這背後可能有巨大的陰謀,隻是滿腔熱血地想要“預演”刑警。於是周五放學後,她沒有回家,找到二十一中。
這學校很亂,老師基本不管學生來不來上課。她自稱是鄭曉霜的小學同學,想見鄭曉霜一麵。
一個看上去比較文靜的女生說,鄭曉霜這學期隻來上了幾天課,可能打工去了。她又來到鄭曉霜家中,鄰居說這家最近沒人住。
她聽說過很多失蹤案,人早就失蹤了,但因為無人關心,所以一直無人報警。她也沒有輕舉妄動,默默將鄭曉霜的情況記下來。之後因為這件事,她格外關注其他學校有無突然不見的學生。
當你將注意力放在某一個方向時,就很容易注意到平時注意不到的事,這之後,祁雪媛又發現三十中、十八中也有學生不知所蹤。
這些學校都是很差的學校,鬥毆事件層出不窮,失蹤的學生去了哪裏?她有點想告訴父親,但春節後他們就開始冷戰,她這時候求助算什麽?
最近他們之間唯一的交流就是父親給了她一個追蹤器,說是市局正在實驗的小東西,還沒有正式投入使用。她很好奇,不知道該放在哪裏,琢磨一番後,把橡皮切了個口子,將追蹤器藏進去。
但這個追蹤器似乎沒什麽作用,她後來也沒有查到什麽線索。
3月時,另一所重點中學居然也丟了個學生,也是女生,高二,是實驗班的尖子生,叫曾蘭,在學校住讀,周末回了一趟縣城的家後就沒再回來。
但這種失蹤案,隻會由派出所調查,不會轉到市局去。
祁雪媛把早前幾個失蹤者聯係到一起,發現他們有的成績差,有的成績好,但家庭環境都各有各的問題,要麽沒有父母,要麽父母不在身邊。曾蘭也是單親家庭,但好歹有個母親,就讀的學校也是好學校。
祁雪媛想到一個經常聽到的詞:犯罪升級。
有人瞄準這些家庭不幸福的學生,並且越來越大膽。
她冒出了一個非常冒險的想法:如果她也失蹤了,父親會怎麽做?
當然,她絕不會坐以待斃,她會從內部往外麵傳送消息。一旦她立了功,父親一定不會再阻止她考公大!
少女的熱情比天還高,她在研究了幾個失蹤學生的習慣後,發現他們除了生活不如意,還有個共同點:信一些鬼鬼神神的東西。其中鄭曉霜還多次去二十一中附近的廟裏求神拜佛。
她開始模仿鄭曉霜,給自己弄來許多護身符。但她不想將身邊的朋友牽扯進來,於是當好友們問她最近不和她們玩了時,她故意顯得冷淡,也絕不把護身符分享給她們。
有一次,她注意到學校附近有人擺攤算命。學生們大多隻是覺得好玩,去算的人多,但相信的卻幾乎沒有。她也去了,表現出濃重的興趣。
半個月後,一個年輕男人突然出現在她回家的路上,自我介紹說叫小葉哥。
此人正是這次被捕的葉旭野。
祁雪媛既興奮又害怕,她覺得自己這個鉤子可能釣起大魚了。小葉哥說,覺得她是有信仰的有緣人,主讓他來,解決她此時的苦惱。
她假裝好奇,問他怎麽知道她的苦惱。小葉哥說:“你的成績很好,在我們市最好的學校就讀,將來考上名校不是問題,但你的症結也就在這裏,你不想去讀那些大眾眼中的名校。你想脫離你的家庭。”
祁雪媛頓時明白小葉哥為什麽知道這些。上次算命時,她故意告訴那神棍,自己的父親是警察,對她要求非常嚴格,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永遠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家,去一個每天都能看到海的地方,不受拘束地生活。
聽著小葉哥滔滔不絕,祁雪媛眼中流露出崇拜,這顯然讓小葉哥覺得很受用,於是進一步向她傳教。
祁雪媛說:“他們的名字叫做繆靈,好像是從什麽語言翻譯過來,但他們一般不說名字,隻把他們信仰的神叫做主。”
這一點是祁雪媛和小葉哥多次接觸之後,才被告知的。那時,小葉哥等人基本完成了對她的考察,認定她因為內心的極度空虛和不穩定,還有對警察的仇視,非常容易被洗腦成為信徒。當然,她的父親是濱叢市刑偵支隊隊長這件事也讓他們很為難,可她排斥警察又是個有利點。
祁雪媛無法得知對方的所有想法,隻是從他們越來越頻繁的出現,猜測到自己可能成為了目標。
上周,小葉哥告訴她,如果她想要永遠獲得主的庇護,離開這個鬼地方,素質拓展訓練就是最好的時機。
她問自己應該怎麽做。小葉哥說,隻要她能在夜裏避過老師和同學,主動離開基地,剩下的交給他們就好。小葉哥還叮囑,這事絕對不能讓父母知道,尤其是她當警察的父親。
她露出厭煩的神情,“我怎麽可能告訴他?”
小葉哥對她的反應很滿意,和她一起向主禱告。
出發去露營之前,祁雪媛差一點就告訴了父親。雖然她很想讓父親看到自己成長的樣子,但是到底太小了,她很害怕。她暗自想,她已經查到了很多東西,剩下的交給警察,她也算是立功了。
但那天父親回家,她開口說起失蹤的學生,父親不耐煩地說,小孩子不要管這些事,專心學習就好。她難得地懟了父親兩句,飯也不想吃了,將自己關進屋裏。
收拾去基地的行李時,她看到了從沒用過的追蹤器,它一直待在橡皮裏。這東西好像已經沒用了,反正沒有聽父親再提到它。
她猶豫了會兒,將橡皮也放進背包中。萬一呢?萬一到時候會派上用場呢?
在基地的三天,祁雪媛度日如年,無數次打退堂鼓,但在約定好的時間,她還是從**起來,背著有追蹤器的包,走向笑得貪婪的信徒。
上車後,她看到車裏除了小葉哥,還有另外兩人,那個女人拿走了她的手機,還檢查過她的書包。她緊張地坐在後座,小葉哥給她喝了一杯水,她不久就失去意識。
海姝聽得膽戰心驚,簡直不知該怎麽說祁雪媛好,祁斌本人的膽子可能都沒有這麽大。
祁雪媛輕輕發起抖,後怕了,哽咽著說到在地下室醒來時,多渴望自己從來沒做過這可怕的決定。那時她的大腦幾乎停止了工作,除了害怕還是害怕。
海姝說:“可你最後還是幫了我們一回,你讓瞄準點落在你的身上。”
祁雪媛擦掉眼淚,“我看到瞄準點時,突然就覺得特別安心。我知道你們來了,我爸爸的隊員來了。”
說到“爸爸”這個詞時,祁雪媛愣了下,似乎有點尷尬,“他這個人,總是不喜歡當好人,我那天和他吵那麽厲害,但我還是帶上追蹤器了,我覺得他肯定找得到我。”
海姝點點頭,“是,追蹤器立了大功。”
祁雪媛靦腆地笑了笑,“我看到瞄準點在動,動的範圍很小,我就明白,可能是角度有限製。當時小葉哥上去了,我要趕在他回來之前挪過去。到時候他回來,看到我亂動,他一定會發飆,但是他不會真的殺死我。我感覺,我如果死了,對他們來說也沒用了。他對我動手的時候,外麵的警察就可以瞄準他,就可以正當地開槍!”
海姝說:“你……還在為我們著想。”
祁雪媛這下忍不住驕傲,“我知道很多警察在開槍之後被調查,包括我爸爸。但他們都是好警察,都是為了救人。”
問詢基本完成,海姝帶祁雪媛去休息,打開門,卻看到祁斌筆直地站在門口。
祁雪媛悄悄退後一步,緊張地看著祁斌。
海姝將這裏留給這對冤家父女,向樓梯走去。
祁斌上前,他似乎不擅長做出生氣、沉默之外的表情,即便是此刻。
還是祁雪媛先開口,“爸爸。”
祁斌嘴唇顫抖,眼眶紅得厲害,終於,他抱住女兒,片刻的凝滯後,沙啞著說:“媛媛,爸爸錯了,能不能……原諒爸爸。”
葉旭野三人起初不肯交待背後犯罪組織繆靈的確切情況,他們隻是涉嫌綁架祁雪媛,實際上尚未來得及對祁雪媛構成傷害。但當海姝將失蹤高中生的照片放在他們麵前時,他們都慌了。
“祁雪媛不是第一個受害者,還有多名高中生在你們手上失蹤。”海姝又出示一份足跡鑒定結果,“我們在失蹤者鄭曉霜的家中找到了你和阿尊的足跡,看上去你隻是一個接收任務、執行任務的……工具人?”
葉旭野的表情出現裂痕,嘴唇抖得厲害。
海姝輕蔑地看著他,“你這個工具人,到了這步田地,還想為你上麵的人隱瞞罪行?”
在另一間審訊室,祁斌對阿尊說了類似的話。
“我隻是為了生計!”葉旭野終於繃不住了,緊握成拳的雙手狠狠砸在桌上。
海姝說:“哦,那你倒是說說,是誰給你這份生計?你們那個繆靈教是怎麽回事?”
葉旭野、阿尊、阿甜各自交待——
繆靈教在十多年前就已經產生,當時葉旭野還是個小孩,葉家長輩早逝,他是被哥哥拉扯大,哥哥混社會,阿尊是跟著哥哥混的小弟。
當年葉旭野獨自在山九村生活,哥哥十天半月回來一次,每次都開著一輛皮卡,裏麵裝滿了豬肉牛肉,還有新鮮的瓜果。每次走的時候,還往葉旭野兜裏塞錢。
那幾年,葉旭野的日子過得很好,哥哥也是他眼中的偶像,他盼著早早長大,也能像哥哥一樣賺錢。
上高中之後,葉旭野終於忍不住問哥哥在外麵幹什麽,他不想讀書了,讀書沒有賺錢有意思。在他的軟磨硬泡下,哥哥終於說,和阿尊進了一個叫繆靈教的組織,混得還成,專門接受有錢人的供奉。
葉旭野初中看武俠小說,一聽什麽教,立馬來了興趣,也想要加入。但哥哥神秘地說,能不能加入,要看他是否和主有緣,又問他願不願意信仰主。他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還是點了點頭。
一年後,哥哥說,主看到他的機緣到了,要見他。
葉旭野和哥哥一起來到現州市一個魚龍混雜的批發市場,在一個香火繚繞的門麵,沒見到什麽主,卻見到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是哥哥和阿尊的上線,樂嗬嗬地給他進行了入教儀式,讓他暫時跟著哥哥幹。
葉旭野後來逐漸發現,這個繆靈教有點傳銷騙子的意思,它並不像正常宗教那樣光明正大地傳教,而是躲在陰溝裏。當然,它的信徒也不是什麽良善之人——幾乎都是做生意的人,而這些人的生意並不大,要麽是家庭作坊,要麽是中介販子,他們既貪婪又迷信,極度渴望發財。
葉旭野從哥哥那裏學到一番話術,神棍似的傳播繆靈教的主,主的麵目越模糊神秘,那些生意人信徒就越是虔誠。
而這種傳教活動最終達成的目的,就是生意人為了生意興隆,不斷向主進行供奉。
主根本不存在,所以這些金錢、物資最後都進了葉旭野上級們的口袋中。當然,隨著級別晉升,葉旭野也能得到可觀的分成。
傳教活動始終進行得很隱蔽,沒有引起警方的注意。繆靈教的上層們很會選擇目標冤大頭,他們不會找那些生意做得特別大的商人,因為這些人有著更大的權力網絡,他們也不會找那些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商人,因為這些人很難被抓住把柄。
他們盯上的全是自己就不大幹淨,一心追逐財富的商人。萬一出事,這些人連報警都不敢。
葉旭野後來成為哥哥這一條線上,僅次於哥哥的使者,繆靈教吸納的資金和信眾也越來越多。哥哥接到任務,要弄一些年輕人出國。
葉旭野起初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聽到哥哥和阿尊商量才知道,上級開發了新的“業務”,要拿最愚蠢的信徒下手,名義上讓他們的孩子成為被主垂青的人,實際上將被控製的年輕人賣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