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粉梅(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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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曉穎像一尊木雕般呆立, 臉部線條僵硬,仿佛頓時有了男人的輪廓,“你, 你怎麽……”
海姝說:“這不是秘密, 隻要去你的初中打聽一下,就知道你原本的名字叫曾小應。”
曾曉穎的肩膀漸漸塌了下來, 眼下的陰影更深,“海警官, 我的隱私和你有什麽關係?”
“和我沒關係,但和我偵破水依婷案有很重要的關係。”海姝往一旁的問詢室指了指, “請進吧, 曾……既然你更加認可現在的身份,我還是叫你曾女士。”
門關上,曾曉穎的肩背輕輕抖了一下, 渾身仿佛籠罩在一片汙濁的霧氣中。她抬起上眼皮, 凝視海姝, “對,我做過變性手術, 但那又怎樣?”
海姝說:“其實不管你做沒做過手術,調查進行到現在這個份上,你都必然成為主要嫌疑人。”
曾曉穎皺眉, 眉眼中流露出沒能掩飾住的怨毒。
“因為我們對水依婷已經足夠了解, 她身邊所有可疑的人都已經排除了嫌疑。”海姝往前探了探, “隻剩下你這個自稱她最好姐妹的人了。”
曾曉穎譏諷道:“你就是這麽看待我和依婷之間的友誼?虧你還是個女人, 你是覺得我們女人之間不可能真正欣賞對方?女人之間必須互相針對?”
說著, 曾曉穎突然卡住了。而海姝唇邊牽出一絲笑意,“女人之間當然存在無私的友誼。你說得對, 我是個女人,所以我比你見得更多,也比你體會更多。而你,隻是‘半路出家’。”
“你!”曾曉穎雙手成拳,在桌上狠狠捶了一下,逐漸冷靜,“我說過,我想要幫依婷。她這些年過得太不如意了。”
海姝點頭,“你確實幫過水依婷,但後來我思來想去,帶入我自己,就覺得你這樣的‘姐妹’實在有些可怕。你會雇偵探……”
曾曉穎打斷:“那難道不是因為你們警方無能?始終找不到凶手?”
“別急,我話還沒說完。”海姝接著道:“你的可怕之處在於,你還會處處模仿你的‘姐妹。’”
曾曉穎觸電似的往後一仰,上下嘴唇碰撞,但沒說出話來。
此時,海姝耳機裏傳來隋星的聲音:“海隊,我們已經到了曾曉穎的家,準備搜索。”
海姝對曾曉穎傳達這條消息,曾曉穎猛地站起來,“你們想幹什麽?你們這是非法入室!”
海姝將保存在手機裏的調查許可翻出來給她看,“流程合規合法。”
曾曉穎怒視著她。
“坐下。”海姝和顏悅色,聲量卻隱隱拔高,“坐下,曾女士。”
曾曉穎幾乎到了爆發的邊緣,但海姝在氣場上遠遠壓過她。她緩緩坐下,氣息不勻,“你到底是什麽時候……我不明白……”
海姝心想,是啊,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看待曾曉穎?
最初調查水依婷案時,曾曉穎可以說是最不可能作案的人。水依婷生活富裕,表麵上看人人羨慕,但越是了解,越能發現水依婷的可悲。
她的丈夫不愛她,女兒嫌棄她,親人早早因為她的婚姻與她劃清界限,哥哥入獄,嫂嫂憎惡她,她為了家庭放棄事業,等於折斷了一條翅膀。
似乎隻有曾曉穎這個朋友真心關心她,想要將她從近乎封閉的生活中拉扯出來。當她遇害,唯一一個積極配合警方調查的就是曾曉穎。
但情緒化的陳晶在做筆錄時抱怨了一句話——我看到姓曾的就不舒服!
海姝當時問:“為什麽?你們發生過什麽事嗎?”
陳晶搖頭,抓著手臂,像是在說話間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我和她能發生什麽事?但她總讓我想到水依婷。”
海姝說:“正常,她是水依婷的朋友。”
“不!”陳晶有些詞不達意,“我的意思是,她像水依婷。我形容不好,就是吧,她的神態動作都像是對水依婷的複製粘貼。”
好姐妹之間共享衣服,或者幹脆買姐妹裝,化姐妹妝,這都不稀奇,但神態舉止的刻意模仿多有古怪。之後海姝越想越覺得放不下,再聯係到曾曉穎極力想要證明張典治就是殺害水依婷的凶手,她是不是在故意影響警方的思路?
曾曉穎是水依婷的高中同學,更準確來說,她是在高二時才轉到水依婷班上。畢業多年,水依婷還在聯係的同學隻有曾曉穎,其他同學早已不在她的人際網絡中,所以警方起初並沒有詳細去查她們的同學。
海姝對曾曉穎產生懷疑後,抽空找到她們的班主任,問她們念書時的情況。班主任對水依婷印象很深,說她活潑開朗,在男生女生裏都很有人緣。而曾曉穎,班主任對她幾乎沒有印象,她就像班裏的透明人,隻有跟在水依婷身邊時有存在感一點。
“對了,那個孩子,好像有些特殊。”海姝離開之前,班主任將她叫住,認真回憶,“你剛才提到她是不是刻意模仿水依婷,可能確實是這樣,但她們一個活躍一個陰沉,我們當時都沒有往相似這方麵想。”
海姝連忙問:“你說的特殊是指?”
班主任說:“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她不是高二才轉學來嗎?聽說是做了什麽手術,身體不好,體育課老是請假。體育老師來給我告狀,我找她談話,問她到底哪裏不好?她說不出來,還是水依婷跑來替她解釋,說她初中身體就不好。”
海姝說:“水依婷初中就認識她?”
班主任不確定,“可能是吧?我這裏也找不到初中檔案了,聽水依婷的意思應該沒錯。”
告別班主任後,海姝調取曾曉穎的所有問詢記錄,她從頭至尾說的都是她在高中遇到水依婷,水依婷是她命中的貴人。如果她們在初中就已相識,她為什麽要刻意隱瞞?因為她不願意警方去挖掘初中的事嗎?
警方雖然不清楚曾曉穎初中在哪裏就讀,但水依婷的初中一清二楚。因為華易、水靜深等一連串案子,海姝耽誤了些時間才來到初中。
老師們想起了水依婷,但聽到曾曉穎的名字時卻一臉茫然。海姝說:“沒有這個學生嗎?”
其中一位老師說:“這名字我好像聽過,這樣,我去找找畢業照,你自己看。”
不久,老師找來相簿,拿到相簿時,海姝突然想起,對水依婷的家進行搜索時沒有找到初中的同學錄,高中和小學的都有。對此,張典治敷衍了事地解釋:“可能搬家的時候弄丟了吧?多少年前的東西了,她又出過國,也許是放在水家,被水家人扔了。”
現在想來,為什麽連小學的都在,偏偏是初中同學錄被扔了?
相簿多年沒有翻閱,一些紙頁都沾到一起了。海姝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分開。相簿不止有畢業照,還有同學們從初一到初三參加各個活動的照片、文字記錄,而每一個同學都有單獨的一頁個人資料。
在翻到其中一頁時,海姝手指一頓,“這是……”
老師湊過來,看著照片和名字,恍然大悟,“我就說怎麽覺得熟悉,什麽曾曉穎,是曾小應啊,男生!”
海姝心跳加快,認真端詳照片上的男孩,他的五官細看和曾曉穎有相似之處,比其他男孩更加清秀,而在其他活動照片中,他明顯更加瘦小,並且時常和女孩待在一起。
還有一張照片,是他和水依婷一起跳花繩,繩子已經升到了女生們的胳肢窩,他們跳得還是十分順利。周圍圍著不少女生,正在為他們拍手助威。
海姝輕聲道:“是男孩……”
“對啊,曾小應是男孩。”老師在性別一欄上指了指,回憶道:“不過他啊,從來不跟男孩玩,打籃球踢足球他都不參加,我們班女生比男生少,我記得有一年歌詠比賽人數對不齊,還讓他穿了女生的校服。”
海姝又問:“那他之後去哪個高中讀書,您還記得嗎?”
老師沉默半天,搖頭,“這我還真不知道,因為他不是正常從我們這兒畢業的,也沒有參加中考。高二還沒結束吧,他就退學了,你看,這裏還有記錄。退學的理由他也沒說,我後來再也沒見過他。”
初中老師說不出曾小應去了哪,高中老師不知道曾曉穎從哪裏轉來,但將兩邊的信息合在一起,答案呼之欲出。
曾小應在初二之後做了變性手術,成為曾曉穎。知道他從“他”變成“她”秘密的,也許隻有初高中都和他是同學的水依婷。
他想要掩飾自己的秘密,但他好像並不介意讓水依婷知道。因為他有那麽多學校能夠選擇,他卻選了水依婷所在的班級。
他還想和水依婷做同學,還想和水依婷在一起。水依婷似乎也很愉快地接受了他,並且沒有將他的秘密告訴別人。
但一晃多年,這個秘密是不是已經構成他殺害水依婷的動機?
或者,還有別的動機?
至少從警方的視角看去,隱瞞變□□實的他嫌疑越來越重。如果不是被粉梅案影響了調查進展,刑偵一隊早已行動。
不得不趕去寒原市之前,海姝和隋星分析水依婷案,隋星說:“要不我現在就把人控製起來?”
海姝深思熟慮,“不行,拘留有時間限製,如果我們沒能在這期間搜查到關鍵證據,就不得不放他離開,還會打草驚蛇。星星,你現在有精力撲在這個案子上?”
隋星經常自詡不用睡覺,但麵對撲朔迷離的粉梅案,也不得不更加謹慎,“說實話,沒有。”
“那就暫時別動。”海姝說:“派人盯著他,我猜他現在也比較放鬆,知道我們顧不上他。等到寒原市那邊解決,我們立即開始搜查。”
“好!聽你的!”隋星說。
粉梅案基本偵破,總結會都還沒來得及開,海姝馬不停蹄將重心轉移到水依婷案上,當曾曉穎走進市局,以為自己是來洗清水靜深案的嫌疑時,並不知道刑偵一隊已經帶著任務趕向他的住所和工作室。
海姝說:“雖然這個問題我已經問過你,但今天還是要再問一次,4月7號,你在哪裏?”
上次曾曉穎的回答是在家,臉上掛著朋友遇害的悲切。但此時,仿佛是知道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麽,他垂首沉默,不言不語。
“是已經懶得辯解了嗎?”海姝說:“因為你知道,一旦我們知道你的變□□實,你的其他秘密就再也藏不住?”
曾曉穎疲憊地向後靠去,頭發耷下來,半遮住他的眉眼。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是美麗的,誘人的。
海姝站起來,“不著急,我們還有時間。你想要說的時候叫我就行,或者……等到我獲得直接證據,再來找你。”
沒有其他案子的幹擾,刑偵一隊效率非常高,隋星帶隊完成了對曾曉穎家的搜查,找到了本應屬於水依婷的同學錄。
程危有些著急,“同學錄在物證上算不了什麽。”
海姝說:“但曾曉穎肯定還保留著其他東西?”
程危問:“為什麽?”
“為什麽……”海姝難以準確地描述,但從聽到曾曉穎“複製粘貼”水依婷後,她就感到,曾曉穎一定會留下最關鍵的東西,那是他給自己贏得的戰利品。
果然,刑偵一隊在曾曉穎的工作室發現了一條傷痕累累的絲巾,上麵檢驗出了水依婷的DNA。而勒死水依婷的正是九衣今年推出的這款女裝配飾。
海姝將物證袋丟在曾曉穎麵前,曾曉穎瞥了一眼,眼神迅速晦暗下去。
“4月11號淩晨,你用這條絲巾殺死了水依婷。你有很多機會處理掉它,但你不願意。”海姝又將新會展中心當時拍到的影像播放給他看,視頻裏的背影很難作為直接證據,但此時卻是讓曾曉穎伏法的重要一環。
曾曉穎長久沉默,精神一點一點蔫了下去。
海姝說:“這隻是初步搜索獲得的證據,我們還會繼續挖掘你的秘密。”
這話仿佛刺激到曾曉穎,他猛然抬起頭。
海姝說:“當然,你也可以主動交代。”
又過了一會兒,曾曉穎自知鐵證當前,終於苦笑著搖搖頭,“我不算是撒謊,依婷的確是我最好的朋友。”
海姝說:“你勒死了你最好的朋友。”
曾曉穎渾身發抖,咬牙道:“我不明白,為什麽張典治那樣對她,她還想挽回那種人渣!”
曾小應出生在一個還算富裕的家庭,但父家重男輕女,有了一個女兒,還偏要生下他。他是個男兒,但從小他就羨慕姐姐的女兒身。這是天生的,命裏帶的。
父親厭惡他身上的女氣,發毒誓要將他改正過來。他才5歲,就被扔進全是男孩的武術學校。那是一段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歲月,他厭惡周圍臭烘烘的男孩,每一天都被他們毆打。而教官並不會幹涉,因為在這裏,弱者就是要被欺淩。
到了小學四年級的年紀,他才被母親從武術學校救走,因為父母離婚了,他被判給母親。
母親並不像父親那樣恨他像個女孩,他想留長發、穿裙子、打耳洞,母親都滿足他。
但學校是另一個世界,小孩子們往往能說出最惡毒的話語。班上的人罵他是“假妞兒”、“小母雞”,抓扯他的頭發。他雖然看著瘦小,但在武術學校受的罪也不是白受的,將挑釁的人打得滿地找牙。
他被請了家長。班主任擔憂地對他母親說,我理解你想遵從孩子的天性,但這好歹是學校,你得考慮一下集體生活,考慮一下負麵影響,你也不想看到你的孩子被人指指點點,總是用暴力解決問題吧?
母親是個理智的商人,回頭剪短了他的頭發,要他在學校像個正常男孩,放假再留頭發。母親還向他保證,等他再大一點,能夠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了,會考慮出錢給他做變成女孩的手術。
在初中,他遇到了水依婷。他早前說的被同學欺負、格格不入、隻有水依婷向他伸出援手並不是事實。他確實被欺負過,但那是在武術學校和小學。上初中後,他除了喜歡和女孩玩,別的沒有什麽出格的地方。每個班上都有像他這樣“陰柔”的男生,他頂多是偶爾被議論兩句。
他的目光很難從水依婷身上挪開,美麗的水依婷就像從他夢裏走出的幻象,是他眼中最完美的少女形象。
他想,如果我能成為她那樣就好了。
14歲之後,在母親的眼中,他已經是能夠獨立思考的男子。母親主動問他,還想不想去做手術,畢竟下定決心成為女孩的話,手術做得越早越好。他卻猶豫了。母親看穿他的心思,問他是不是在學校遇到了可愛的女孩,他不知如何回答。
母親並不真的希望他做手術,隻是尊重他的想法罷了,得知他有了在意的女同學,鬆了口氣,甚至做了件不該做的事——鼓勵他向女孩告白。
這在初中是決不允許的,他卻被母親的話衝昏了頭,小心翼翼地向水依婷說明心跡。
水依婷拒絕了他,卻握了握他的手,說很喜歡和他做朋友,誇他花繩跳得好。
他失落地回到家中,痛哭一場。母親不得不帶他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告訴他,他對水依婷的感情更像是一種向往,他隻是希望自己像水依婷而已。
半年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去外國做手術。母親難過地問他,真的決定好了嗎?不會後悔嗎?
他沒有告訴母親,其實是母親將他推到這一步。如果不是母親的鼓勵,他不會告白,不會告白就不會失敗。是那場失敗的表白讓他堅定地相信,作為一個男人,他不可能永遠陪在水依婷身邊,但如果他變成女人,就能和水依婷做一輩子“姐妹”。
手術的過程和後來漫長的康複、適應新角色,曾曉穎不想再回憶。而當他終於如願變成女人,高興地向母親展示自己的身體,母親難堪地別過了視線。
那一刻他明白了什麽叫做葉公好龍,母親並不能真正接受他。他與母親逐漸疏遠,母親在國外有了新的家庭和事業,他獨自回國,插班到了水依婷的班級。
水依婷第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卻目光躲閃,生怕在水依婷眼中看到厭惡和反感,畢竟他的母親都忍不住流露這樣的情緒。
但水依婷太好了,課後來到他麵前,沒有當著同學的麵揭穿他,而是朝他伸出手,像第一次見麵一般做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水依婷,以後上體育課,我們可以一起跳繩嗎?”
沒有別人在時,水依婷抱住了他,“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麵,你轉學時,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怔怔的,都不敢碰水依婷,“你,你不害怕嗎?我變成了這樣。”
水依婷說:“我為什麽要害怕?我很羨慕你。”
“什麽?”他驚訝不已。
水依婷笑道:“你想讓自己變成什麽樣子,你就去做了。不像我,我沒有你這麽勇敢。曉穎,你現在好漂亮啊。”
他太開心了,太幸福了,手術之後,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踏實。這種情緒來自水依婷的認可和讚美,他再一次確認,水依婷就是他的天使。
他深愛著水依婷,總是忍不住模仿水依婷。但直到現在,他也分不清自己是以什麽身份擁有這樣的愛意。
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情嗎?不是,他已經不是男人了,有哪個男人的愛情建立在對一個女人的模仿上?
是女人之間的友情嗎?好像也不是。因為當他知道,水依婷愛上了一個叫張典治的窮小子,他感到難以遏製的憤怒,就像小心嗬護著的珍寶被人玷汙了。
他無法接受,又不能向水依婷表達不滿,在選擇成為女人的一刻,他就不可能再與水依婷發展愛情。他不得不遠走高飛,眼不見心不煩。
在國外打拚的幾年,他成了很多人眼中的女強人。水依婷和他的聯係從未斷絕,隻是各有各的生活,不再像讀書時那樣無話不談。
他得知張典治背叛了水依婷,心中五味雜陳,既氣憤,又有些許竊喜。他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但是回國之後,他卻看到一個麵目全非的水依婷——水依婷並非不再漂亮,而是被歲月和變故傷害,眼中盡是苦澀和疲態。
他憎惡張典治和張純羽,他們不配做丈夫和女兒。他邀請水依婷和自己一起做事業,他們一起出國,地中海的熱情一定會驅散水依婷心中的陰霾。
但是水依婷變得縮頭縮尾,嘴上說放不下還未成年的女兒,其實是既放不下女兒,又放不下人渣丈夫。
他陪伴在水依婷身邊,監督水依婷去看心理醫生。雖然水依婷已經變不回去,但他仍舊欣慰地發現,水依婷在慢慢變好——願意擺脫家庭主婦的身份,去教育機構教英語,這就是向好的趨勢了。
也許再等一年半載,張純羽成年讀大學了,水依婷會徹底放下對家庭的不切實際幻想,投入全新的生活?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水依婷竟然明知張典治養了小三,還不肯死心,還希望他幫自己一把,挽回張典治!
聽完水依婷的計劃,他覺得自己瘋了。
水依婷對他說,上了幾個月班,再努力都感到不適應,還是更想將時間放在照顧女兒和丈夫上。女兒和自己越來越不親了,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明年女兒就要成年,到時候更難管女兒,不如趁現在,讓丈夫回頭是岸。
水依婷想要製造一次失蹤,這就需要他的幫助,最好是讓張典治以為妻子遇害了,弄點血什麽的。水依婷哭著說,這絕對是自己最後一次努力,如果張典治對此毫無反應,不顧她的死活,她就對張典治斷了念想。
曾曉穎用一種麻木的眼神看著水依婷。那一刻,不知道水依婷是否能做到斷了對張典治的念想,反正他對水依婷是徹底沒有念想了。
當洶湧又複雜的愛褪去,與愛相伴而生的恨終於露出猙獰又自私的麵容。
他對水依婷從來就不止有愛,恨更加刻骨銘心。他恨水依婷有他羨慕不已的外表,恨水依婷生來就是女孩,恨水依婷拒絕了他,恨……
他也數不清還有多少恨,水依婷最後給了他迎頭痛擊——水依婷是他對自己身份的投射,而這個完美的女人恨不得跪倒在人渣腳下,這簡直是將他的臉扇得鮮血淋漓!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
他佯裝答應了水依婷的計劃,水依婷無比感激,興致勃勃地與他商量下一步該怎麽做。她陸續讓水依婷拿來初中同學錄、九衣最新款的服裝配飾等等。水依婷對他完全信任,問都沒問他要這些東西來做什麽。
他們打算在九衣參加展會時開始行動,那時服裝圈的目光都聚焦在灰湧市,九衣是重點參展商之一,水依婷想要營造她在新會展中心失蹤的假象,讓張典治在妻子和事業之間做出選擇。
當曾曉穎將深藍紗巾圍在水依婷脖子上時,她並未想到,那是一條死神的繩索。
曾曉穎睚眥欲裂地看著水依婷在自己手上漸漸停止掙紮,他沒有讓水依婷說出一句“為什麽”。
但他收拾好現場之後,他問了自己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你要這麽對我?我隻是想做一個美好的夢而已!
硫酸澆下,曾經羨慕的容顏不複存在。
曾曉穎認罪之後,後續的收尾工作繼續跟進,海姝總算能稍稍放鬆下連續過載的頭腦。她叫了份外賣,等待的時候仰靠在椅子上,想要發呆,腦子裏卻光怪陸離。
水依婷案、趙雨夢案、東歐模特案、水靜深案、華易案、柯小棉案……還有與此相伴的一係列陳年舊案都找到了真相,但是警方仍舊麵對一個棘手的問題:盛巋然的合作者是誰?尹燦曦背後的操縱者是誰?廣永國和劉布泉為什麽成了被放棄的棋子?尚未顯形的陰霾想要在灰湧市做什麽?
海姝眼皮輕輕跳了下,謝驚嶼蠻橫地擠進了她的思緒中。
不久前,調查張純羽時,謝驚嶼發現了一個古怪的老人,孔平遠,孔平遠給了張純羽交叉沙漏形的手串。
二十多年前,謝驚嶼剛被謝小龍收養時,在謝小龍的本子裏看到過相似的圖案。
孔平遠在養老院的房子裏有一股濃鬱的香氣,來自一種不知名的M國熏香,而她在斯蒂雲國際學校調查時,在桑切斯校長的身上嗅到了非常相似的香氣。
謝小龍的死時至今日仍是謝驚嶼最深刻的傷疤,他不可能放下沙漏和熏香的線索。
海姝神遊天外地想,他查到什麽了嗎?
也許根本還沒來得及著手,畢竟在刑偵一隊調查粉梅案時,謝驚嶼也暗自趕到了寒原市。
想到這裏,海姝一下子坐起來,針對盛巋然的行動之後,她說了要“審”謝驚嶼,但還沒有找到時間好好聊聊!
謝驚嶼躲到哪裏去了?
這時,外賣送達。海姝難得不用趕地吃完一頓飯,去扔垃圾時餘光捕捉到一抹突然閃過的身影。
根本沒有看清,但她下意識就覺得,那一定是謝驚嶼!
“站住!”她拿出追凶的速度衝上去,在轉角處堵住了鬼鬼祟祟的謝驚嶼。
謝驚嶼後背緊緊貼著牆壁,跟被罰站似的。海姝追得急了些,生怕人一溜煙沒了,沒顧得上姿勢,一拳就釘在謝驚嶼耳邊。
互相瞪了片刻,謝驚嶼小幅度地鼓掌,“海隊這拳風厲害,我都不敢動了。”
海姝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霸總”,把手收回來,“你在這兒偷偷摸摸幹什麽?”
謝驚嶼拿出證件抖了抖,“我們特勤不是被邀請來的?我怎麽就偷偷摸摸了。”
海姝低頭看見他手上拎著的不鏽鋼桶,來了興趣,“你帶飯啊?吃的什麽?”
已經一起吃過好幾次飯了,說實話,海姝挺饞謝驚嶼手藝的,話音剛落就去撈,“可惜我已經吃過了,不然嚐嚐你的。”
謝驚嶼卻把桶往上一提,不讓海姝碰。
海姝嘖一聲,“小氣。”
這轉角人來人往,下麵已經傳來腳步聲,再在這兒戳著不合適,海姝便往回走,謝驚嶼在後麵跟著。兩人一起進了辦公室,海姝打算寫總結,謝驚嶼瞎哼著歌,叮叮咚咚地鼓搗他的不鏽鋼桶。
不一會兒,海姝沒聞到料想中的飯菜香,倒是聞到了一股椰奶的甜香,扭頭一看,隻見謝驚嶼正在往一個紙碗裏倒綠豆沙。
海姝趕緊走過去,好家夥,謝驚嶼帶來的哪裏是飯菜,是綠豆沙冰和芋圓,紙碗裏裝得滿滿當當,再拿冰鎮椰奶往裏麵一澆,夏天到了!
飯後來份甜點是最愜意的,尤其是接下去還有需要動腦子的工作。海姝沒忍住咽了咽唾沫,“謝……謝哥,你這個沙冰……”
“好好說話,什麽你這個沙冰。”謝驚嶼將裝點好的紙碗往海姝麵前一推,“不夠還有。”
海姝端起就跑。
謝驚嶼:“……喂!”
沙冰和芋圓都有多,謝驚嶼給自己也舀了一碗,去海姝對麵坐著吃。
海姝邊吃邊問:“怎麽想到做這個?”
謝驚嶼說:“看姚束審訊記錄時受到了啟發。”
海姝有點無語,“這都能啟發你。”
其實海姝更想說的是別的事,但一時沒想好該怎麽開口。不久,辦公室來了幾名隊員,謝驚嶼熱情地把桶裏的沙冰分給他們。大家吵吵鬧鬧瓜分沙冰,海姝看著謝驚嶼的發旋,想了想,說:“吃這麽多你撐不撐?要不去露台上站站?”
空氣中早已有夏天的氣息,但此時的露台上並不曬人。海姝還沒說出開場白,謝驚嶼就笑了聲,“我以為你會約我去審訊室。”
海姝挑起眉。
他又道:“畢竟那天你說要審我。”
海姝說:“所以你就躲著不見我?”
謝驚嶼趴在欄杆上,“不見你是誰給你送的芋圓?”
風將海姝的鬢發吹起來,從她眼尾掠過,使她平靜的眸子裏多了一絲柔軟。
對視片刻,海姝轉過視線,看向遠處的車流,“溫老師都給我說了。”
過了會兒,謝驚嶼道:“嗯。”
“是你的計劃。”海姝說:“你比我更早想到,盛巋然會膽大包天到拿警察下手。”
謝驚嶼說:“更早更晚沒那麽重要,誰想到的也不重要,在粉梅這個案子上,你們刑警和我們特勤是一體的。非要說誰更重要,那也是溫法醫,不是我。”
海姝點頭,“溫老師犧牲最大。”
“棉姐是他的責任。”謝驚嶼說:“他放不下。”
“嗯。”
再次安靜,像是誰也想不出接下去該說什麽。真奇怪,海姝想,我明明有很多話要跟他說。
半晌,謝驚嶼動了下身子,似乎是想回去了。海姝轉身,“你說,你比我冷血,應該是你來做出那個決定。”
謝驚嶼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海姝,半開玩笑道:“你知道,我們特勤都喜歡搶人頭。”
海姝搖頭,“你要是真的冷血,不會為我考慮這麽多。”
謝驚嶼唇角很輕地動了下,因為海姝沒有順著他的玩笑說,而他接不住這句認真的話。
海姝說:“謝謝。”
謝驚嶼側向另一邊,幾秒後又笑著轉回來,“我就是,忍不住想要保護你。”
他越說越不自在,右手抬起來,像沒處放似的撓了下後腦,“就算我知道你早就是隊長,什麽困境你沒麵對過?該讓溫法醫去,你不會優柔寡斷。你……你其實不需要我ЅℰℕᏇᎯℕ來保護了。但我還是……你就當我忍不住吧。”
海姝再次搖頭。
謝驚嶼不懂她搖頭的意義。
海姝走近一步,說:“需要的。”
謝驚嶼眼中的光倏然一駐,海姝重複道:“需要的,我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