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合上雙眼的許嘉星覺得自己身子輕輕, 似乎飄到了天上,呼吸憋仄的狀況驟然消失,她不自覺地沉溺其中。
直到她聽到一道熟悉的女聲。
“......這宮裏是中邪了嗎?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沒了。”
王月帷坐在自己宮裏, 大力地扇著風,天兒熱得很,她宮裏分的冰已經用完,隻能在樹蔭下清靜清靜。
李株南害怕地瞥了瞥宮門,“姐姐,別這麽說。”
王月帷用扇麵拍拍她的臉,“怕什麽,皇上正傷心著呢, 不會到後宮來。”
李株南站起身坐得離王月帷近些,“可, 可是, 她們都說, 這是淑嬪娘娘的冤魂在作祟呢。”
淑嬪娘娘枉死在一場大火裏,廢妃死去原也不算什麽大事, 可皇上不知怎地, 一反常態計較起來, 從後宮到掖庭, 每一個地方都翻得底朝天, 但愣是找不到一點苗頭。
李株南的偏殿隔著一條宮道就是燒成黑炭的長寧宮, 她總是夜裏驚喜,王月帷握住她涼涼的手,嫌棄道, “膽子真小。”
她對淑嬪沒什麽感觸,之前兩人便是各住一邊, 淑嬪高傲得尾巴翹天,不是把姿態降到最低點的妃嬪輕易進不得她的麾下。
王月帷是家裏長輩姑嬸寵著養大的,為了趕淑嬪的熱灶,讓她在許嘉星麵前伏低做小,她才沒那個興趣,反正他爹爹勤勤懇懇在三品官的位置待了二十幾年,隻要她爹繼續努力,她就能坐在婕妤的位置一輩子安安穩穩。
她沒興趣去找淑嬪,也拉著李株南不準去,接過如今宮裏和淑嬪有關的人都被抓著盤問,宮裏亂糟糟的,就她們得個清靜,看李株南還是很害怕地望著自己,王月帷撇撇嘴,“好了,今晚到我寢殿來睡吧。”
“虧你還是將軍之女,竟也信這些鬼神之說。”
她輕瞄著高高的宮牆,道:“要是淑嬪真有冤魂,此刻也當是去找她父母托夢。”
渾渾噩噩的許嘉星驟然清醒,她眼前逐漸清明,還來不及了解現在的情況,她便聽見王月帷提及她的父母。
對,父母,她死在大火裏,外麵的父母還不知如何!
她猛地衝到宮外,飄到了那門前死氣沉沉的府宅,如願找到了父母,然而他們完全看不見自己,更聽不見自己委屈的哭訴,許嘉星再三嚐試也不得其法。
許嘉星隻能看著時間在眼前加速流逝,快速到她完全抓不住。
她隻看到,父親和母親失去了最後的女兒,悲痛欲絕,卻不敢在家裏掛白幡,母親縮在屋子裏日日哭泣,父親也蒼老了十歲,他的官服似乎已經還回去了。
她看到她呆板規矩的二哥在朝堂沉默地被大臣排擠,卻依舊勉力保住全家,讓許家不至於跌落雲端,看著一家人受她牽連,被皇帝不喜,許嘉星愧疚之餘,對糊塗不清的皇帝恨又加深了幾分。
甚至,她還看到總是吊兒郎當嬉笑玩鬧的許恒虞,他一身武將服飾,年紀輕輕站在朝堂前列,鍥而不舍每十日就上奏皇帝重查淑嬪葬火一事,皇帝看重這個年輕的將軍,但也厭煩他的執著,隻好視而不見。
許嘉星呆呆地看著被皇帝趕出大殿的許恒虞,他眼神狠厲,染著血絲,他翻身上馬,冽風卷過他的衣袍,他又找上了大理寺。
胡須都快掉光的大理寺卿看到許恒虞就躲,官兵們守在大門,為難地阻攔著許恒虞。
“許恒虞......四哥,四哥...別去了......”
她看著他們逐漸老去。
許嘉星覺得自己應該流淚了,可她觸摸不到自己。
她好恨好恨。
父親母親哥哥們都那麽愛自己,可她在後宮裏隻顧自己安危,理所應當地享受著他們的榮耀給自己帶來光芒。
直到父親去世,母親跟著病倒,許嘉星才恍惚時間過去了多久,她看著京城大街上百姓們紛紛掛上白燈籠,京城的沉重的鍾聲再度響起。
新帝登基了。
許嘉星離不開京城,後來也不願意回皇宮,此刻得知成安帝去世,她突然想回去看看。
一進到宮裏她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到了長寧宮附近,除了這裏,她能去的最遠地方依舊是儀康宮。
裏麵有一位宮裝美人,她年歲不輕,韻味不減,站在宮門前,盯著宮人們進進出出手上搬著大箱子。
到最後一件擺設搬出宮,她轉頭衝著背對著自己的另一位宮妃,哄道:“月帷姐姐,咱們也該挪宮了。”
王月帷還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她翻翻白眼,“那女人可真是母憑子貴,兒子一當上皇上,跟著就擺起了太後的譜。”
“姐姐,快別說了。”李株南四下打量,她們現在隻是普通的先帝太妃,胡亂議論太後,被人抓住了又有的折騰。
“是是,連你也管起我了。”王月帷不滿道,“你現在是溫太嬪了,我還隻是個王太昭儀,低你一輩了!”
李株南不複以往怯懦,她好笑道,“姐姐又說酸話,我們不分那些的。”
“去了行宮,我的床鋪還是有姐姐一半。”
李株南貼在王月帷身邊,兩人規劃起在行宮的生活,最後,要離開儀康宮時,王月帷終究不滿道,“她隻是個八品小官的女兒,縱然有一副好皮囊,可那能比得過曾經的淑嬪嗎?”
她提起淑嬪時沒有了從前的憤憤,她再怎麽嘴硬,也羨慕過許嘉星橫空出世的盛寵。
王月帷垂著頭,像是懷念故人般低喃道:“若是她還在......”
不知道是遺憾還是其他。
許嘉星跟著她們大致明白了宮裏現在的情況,新帝登基,她們這些先帝的妃子全被趕去了行宮,給新要入宮的秀女們騰地方。
王月帷一如既往的八卦嘴碎,倒是李株南立了起來,氣度不俗。
她們的感情還那麽好。
許嘉星有些懷念桃桃,自己離不開京城,也不知她去了哪裏,竟連她的一絲痕跡也找尋不到。
此刻,她征愣地聽著王月帷的話。
“若是她還在......”
“若是她還在......”
......
“...娘娘...娘娘!!”
許嘉星猛然地睜開眼。
下一瞬,她身上的被子被壓得死死的。
她恍惚地看著清晰的錦被床紗,再然後,眼神落在了讓她動彈不得的罪魁禍首。
“娘娘,你終於醒了!”
十五歲的姑娘臉上是燦爛的笑容,她之前的擔憂一掃而光,上身湊近,笑盈盈道:“娘娘你睡了一天了,肯定餓了,想吃什麽!”
許嘉星倏地淚眼盈眶。
桃桃嚇了一跳,怎麽哭了,難道自己壓著她了,她悄咪咪地鬆開手微微後退,許嘉星的手被放出來,立即狠狠攬住了桃桃,埋在桃桃懷裏。
桃桃覺得自己肩膀很快一片濡濕。
桃桃沒敢亂動,她察覺到小姐此刻似乎非常脆弱。
就像她們從蘇城趕往京城那年,許嘉星被山匪們嚇得整夜難以入眠,最後抱著自己才深深睡去。
這是第二回 。
桃桃手輕輕落在許嘉星背上,好聲好氣地哄道:“乖,乖,不哭了。”
她的哄法如同對待一個三歲小孩,許嘉星哭得更凶,她從一開始嗚嗚咽咽,到最後放肆大哭,桃桃一直沒動,最後瞥見嬤嬤若隱若現的身影才提醒道,“嬤嬤要來了。”
“讓她出去!”
一開始許嘉星聲音嗡嗡的,桃桃沒聽清,待她又重複了一遍,才支著脖子道:“娘娘,我攔不住嬤嬤啊。”
雲蒼樓裏許嘉星說一,嬤嬤就跟她並列說一。
許嘉星慢慢緩下呼吸,她的夢,或者說曾經的上輩子,在她腦子裏不停地回旋,但她的頭已經沒了前些日子時不時的劇痛。
此刻她讓她麵對嬤嬤,就像是麵對一個麵目模糊了幾十年的人,她提不起絲毫的敬畏。
她從桃桃懷裏起來,沒覺得自己哭得這麽慘有什麽不好意思,擦掉臉上未消的淚痕,盯住了已經推門進來的方嬤嬤。
“嬤嬤,我要休息了,你出去。”
方嬤嬤不讚成地看著許嘉星,小姐今日平白在湖邊暈過去,還是和懷有身孕的孫美人,她還想問清到底是怎麽回事。
許嘉星眼眸淡淡,她看著方嬤嬤還要踏進房裏的腳步,聲音陡然升高,“本宮讓你出去!”
“聽見了嗎?”
方嬤嬤被她的樣子嚇住了,猶豫再三,她沒再強行要進去,指著桃桃道,“今晚你守著娘娘。”
桃桃乖乖點頭。
許嘉星睫羽下藏著深深的不耐煩,隻在桃桃看著她的時候有很好的壓製住,她道:“我餓了。”
桃桃立刻喜上眉梢,“雨蘭說今日有珍珠魚丸和蜜絲山藥,一直煨著,我這就端來!”
許嘉星含笑看她離開,輕柔地摸著肚子,那裏還沒有任何動靜,許嘉星悄聲道:“阿娘會保護好你呀。”
她眼睛半闔著,按著桃桃的話,她已經昏睡了一整日,太醫也來了兩番,甚至還攔掉了一波試圖探望她的地位妃嬪。
而尊貴的皇帝依舊穩穩坐在承遠殿,連個太監都沒打發來問問。
許嘉星冷笑。
看來上輩子皇上絕情地不肯還她清白,和她謀害皇嗣的罪名最多隻有一半的關聯。
旁人竟然還以為他是沉溺在太後去世的痛苦中才對她冷落。
許嘉星比任何人都清楚。
這個男人,對她已經厭倦了。
沒過一會兒,桃桃便興衝衝提著食盒衝進來,晚上不宜吃太多,裏麵就放著兩道菜並熬得噴香的粥。
許嘉星在冷宮餓壞了的胃口還印在腦子裏,拿過碗後,一口接一口,和桃桃一起吃得不亦樂乎。
桃桃眼睛瞪得圓溜溜,看著許嘉星第一回 把菜吃的幹幹淨淨。
她咬下魚丸,讚歎許嘉星吃個東西也這麽優雅。
待兩人皆洗漱好,許嘉星拉住要去外頭側榻睡覺的桃桃,“桃桃,晚上和我睡吧。”
許嘉星聲音裏聽不出之前的慌張,桃桃點點頭,“好。”
許嘉星很久沒和桃桃躺在一起了,感受著身邊人暖烘烘的氣息,許嘉星漸漸平息,她閉著眼睛,籌謀起了眼下最緊急的事。
“啊!”
桃桃突然小聲驚呼,許嘉星偏偏頭,耐心道:“怎麽了。”
桃桃轉過身雙手緊握,“今天拉孫美人的時候,她的胳膊好像被我捏青了。”
“她不會告狀吧。”
孫美人一副嬌滴滴的樣子,今兒被救下來也沒多說話,轉身就自個兒走了,桃桃很擔憂她回去發現自己淤青的胳膊會去告狀。
許嘉星:......
她也想起了桃桃在冷宮大火前把太監當石頭扔的輕鬆舉動。
許嘉星安撫道:“沒事,她不會的。”
這女人踩著點用皇嗣來陷害她,還失敗了,怎麽還敢把事情鬧大。
她對桃桃保證,“絕對不會。”
桃桃愣愣地點頭,許嘉星看著她呆呆的樣子,一下想起那位能將她壓製的公子,好奇心蹭地升起。
“桃桃,你也及笄了,有喜歡的人嗎?”
桃桃搖頭。
許嘉星不肯放棄,接著問,“一個也沒有嗎?”
她記得那位公子也是少有的好樣貌,“是不是喜歡長得俊秀的?”
她的問題接二連三,桃桃被她問的困困的,想著娘娘怎麽變得跟她家門口最八卦的大嬸一樣。
她打著哈欠偶爾回答兩個,慢慢也不出聲了。
許嘉星看著睡得很熟的桃桃,纖細的手指輕輕落在她嫩白的小臉上,真實的觸感讓她心安。
湊近桃桃,她拉住了桃桃的手,微微一笑,也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