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京城外三十裏外, 一隊長長的馬車壓過平整的官路,緩緩向京城處駛去。
馬車隊伍最後麵是架極大的八角馬車,在隊伍裏極與眾不同, 此刻烈日炎炎,裏麵卻甚是涼爽。
周武掀開車簾,遞上一碗冰花,笑著打探:“官爺,瞧這腳程,是要今日就進京嗎?”
護送的侍衛們嚴陣以待答了聲是,並沒有接碗,不肯再與他多說一句。
周武撇嘴, 放下車簾自己大口吃了起來,“老大, 這些人嘴可真嚴實, 什麽都不肯透風。”
外麵的侍衛們自找上他們, 對他們就是恭敬中帶著警惕,尤其是在路上又加入了另外兩架馬車。
那是從洛安和南臨尋來的疑似‘七皇子’。
周武一張臉糾結著, “聽說皇帝對他那幾個兄弟都不怎樣, 咱們真的要去嗎?”
馬車中央, 端坐著一名墨衣青年, 他雙眸微眯, 長長的羽睫安靜地下垂, 鼻梁高挺,手上是一本厚厚的賬冊,隨手一翻, 便是說不盡的風華清雋。
他微微點頭,算作回答。
周武感歎, “還是京城的人富足,在蘇城,普通百姓能養活三個孩子便是頂天了,老皇帝竟然連兒子都生了七個。”
午間,城門外站著等了一個時辰的白康遷終於望見了車隊的影子,皇城禁內,哪怕車上的人有可能是皇親國戚,也得挨著搜身。
一行人一一下車,白康遷皆是一副淡然的模樣,直到看到最後一道威武身影後的俊朗男子,白康遷眼神忽地一亮,殷切地小跑了過去。
“七,七皇子!”
侍衛們不清楚,白康遷卻是見過太後娘娘的,如今眼前這位爺,和太後娘娘簡直如出一轍,這要不是七皇子,誰還能是。
有的時候運氣來了,真是老天爺追著喂飯啊!
白康遷再沒了白日的膽戰心驚,揮退了搜到青年身上的侍衛,他親切道:“七皇子,舟車勞頓,您可累著了?”
這一番體貼的奉承,讓一路碰壁的周武受寵若驚,他縮在青年後,“老大,難不成,你還真是皇帝的親弟弟?”
他擠眉弄眼,低聲道:“老大,您先進去找女俠,我在城中商號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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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太後今日早起後就心神不寧,她厭煩地讓宮女拿走褐色的藥汁,低頭繡起了手上淺白的寢衣,嬤嬤從外頭進來時看見宮女端著原封不動的藥碗,心中一歎。
“娘娘,昨日才繡完一件,怎的今日又在繡呢。”
紀太後扯完手上的錦線,“總歸沒什麽事。”
嬤嬤站在紀太後身後,力道適中地揉起太後的額角,勸道:“七皇子不知長得多高了,娘娘這兒做了,到時說不定還要改,不如等七皇子回來,娘娘親自量過了,做的才合身舒暢。”
她想著用七皇子做個筏子,讓太後心情好些,然而紀太後隻摸著上麵的鶴紋,平靜道:“衣服我留足了身量,若是不合身,再改就是。”
“咳咳,我這身子,也不知道還能做多少件......”
嬤嬤看著太後逐漸死寂的眼睛,鼻頭酸酸,“娘娘這是什麽話,七皇子孤苦伶仃地在外頭,就盼著和母親一聚,娘娘您舍得不見七皇子一麵嗎?”
太後苦笑,“哀家囑咐你一件事,來日等哀家走了,若晗兒也......,你便替哀家將這些衣服一並燒給他。”
無望的情緒如墨般在宮室裏蔓延,嬤嬤隻能哀聲應下,門外,太監宮女的請安聲齊聲響起,嬤嬤緊緊神,哄道:“娘娘,皇上總是孝心至誠的,瞧,上午才來過,下午又來陪娘娘了。”
紀太後張嘴想說什麽,然而下一瞬,寢殿大門被猛地推開,成安帝激動的聲音響徹整個宮室,“母後,七弟找到了!”
他大邁一步,錯開身子,將背後的人露了出來,紀太後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看見那已有成人般的身量的男子,那熟悉又陌生的輪廓,還有心裏說不清的悸動,紀太後右手的針一滑,紮在了左手上。
血珠猛地外湧,紀太後卻仿若感覺不到任何痛意,她顫抖地站起身,朝男子走了幾步,炎炎的日光把青年的臉照得格外清晰,紀太後揪住男子的衣襟,泣不成聲,“晗兒,晗兒......”
成安帝也心神激**,他站在邊上,把對男子的調查詳細地告訴母後,雖然已經有了九成把握,但他還是謹慎道:“朕宣了宗府族叔,等他看過了,七弟的身份便可確認。”
“不用了!”
紀太後決然又歡喜,“他就是我的晗兒。”
她顫巍巍地想要觸碰男子額角的凹陷,似哭似笑,“小時候,母後沒看住你,讓你磕在了桌角上,你沒哭沒鬧,夜裏卻發起高燒,母後抱著你,向天地神靈禱告,隻要你能好起來,母後願意折壽十年。”
原本要躲開的男子聽見這番飽含痛苦的話,頓住了身子,紀太後微涼手指成功摸到那處舊傷,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晗兒,母後終於找到你了。”
成安帝想要拍拍男子的肩膀,又記起他剛剛在書房差點殺了兩個暗衛的英勇事跡,縮回了龍爪,道:“沉晗,母後盼你多年,從此以後,你便留在皇宮,陪伴母後左右。”
男子冷道:“我要出宮。”
成安帝皺眉,這弟弟囫圇個兒地回來他本來極為高興,可自他進宮後便處處如同刺頭,成安帝自認已經多番忍讓,可他油鹽不進的樣子,卻讓他著實難辦。
成安帝覺得自己耐心都快在他身上用完了,張口便想提點幾句,紀太後直接打斷他,如珠似寶地問著男子:“怎麽了?是宮裏讓你不舒心嗎?”
她哽咽道:“有什麽不滿意的,你說,母後一定成全你。”
紀太後發絲微亂,眼裏滿滿的疼愛和乞求,“晗兒,別再離開母後了。”
這個自稱母親的女人脆弱如緊繃的琴弦,仿若隻要自己說句不,她便能離開吐血昏厥,男子手指微蜷,最後道,“讓我的下屬進宮。”
他不再提要走的話,紀太後便心滿意足,越過成安帝,直接下了懿旨,又道,“你的宮室早就修繕好了,便讓他先住在那兒可好?”
紀太後凝視著男子,看得出他是個不輕易接近人的性子,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袖角,見他沒拒絕,欣喜道,“外頭熱,你吃了嗎?和母後一起用點吧。”
看著兩人並肩朝餐桌前行走,被無視個徹底的成安帝摸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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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武被按著接旨的時候還懵著,看著之前眼睛還長在頂上的侍衛們這回尊敬的模樣,他頓時明白發生了何事,長長地舒了口氣,擺手讓袁老板回去繼續看店,自己揣著銀票跟著侍衛們走進了明黃的皇城。
“這位大哥,我這次進去,住哪兒啊?”
侍衛拱手行禮,“太後娘娘有旨,周公子住在七皇子的青霄宮。”
青霄宮,是前殿的一處寬敞的宮殿,原本是小皇子們午間歇息的地方,新帝登基後,直接重新擴建了兩倍,現下空著無人居住。
原本這宮殿給誰大家並不知曉,但如今太後說是七皇子的,那便就是七皇子的。
饒是已經過慣了富裕日子,周武仍舊被皇宮裏輝煌震驚到,放下桌上一千年前的金樽,周武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老大,呃不,七皇子什麽時候來見我啊?”
侍衛:“這屬下便不知道了,公子耐心等著吧。”
皇宮深深,沒人帶路周武也不敢亂走,把青霄宮逛了個遍,吃完了一桌子山珍海味,在月亮升在黑黝黝的天上時,七皇子終於回來了。
“老大!”
周武連跑帶蹦地湊到男子邊上,打聽起了今日所發生的事,男子三言兩語地回答,周武也拚湊出了個完整的故事,他咂摸著嘴,“沒想到啊,我隨便認個老大,就是個皇子。”
他冷不丁一笑,“還是皇上的親弟弟。”
周武可機靈著呢,今天下旨他進來的是太後,皇帝在太後麵前都要矮一輩,如今太後把老大當眼珠子似的疼愛,那他們豈不是能在大宴橫著走。
“老大,以後,你就叫蕭沉晗了?”
男子一張臉冷然道,“我是來見桃桃的。”
此話一出,周武躁動的興奮瞬間冷靜,他圍著蕭沉晗轉了好幾個圈,突然道,“老大,你沒把你進宮是來找女俠的事告訴皇上吧?”
蕭沉晗眼神落在了周武臉上,沒有說話,周武急道,“老大,你哥現在可是皇上,讓他知道你喜歡女俠,肯定要逼女俠嫁給你。”
他看著蕭沉晗陡然淩厲的眼眸,快速道:“女俠性子那麽剛,逼她嫁人,那不是讓她討厭你嗎!”
蕭沉晗的手瞬間捏緊,‘討厭’,哪怕隻是可能,這兩個字也讓他難以承受。
周武趕忙道,“老大您放心,女俠當年對你那麽好,必然也是想你的,可你們畢竟多年未見,感情還是要循序漸進。”
他明明一個單身漢,卻有種操心兒女的惆悵,“無論如何,至少現在,別讓皇上知道。”
見蕭沉晗不再像剛剛那樣緊繃,周武問道:“那今日,您見著女俠了嗎?”
蕭沉晗緩緩搖頭。
明明人已經在皇宮,他卻莫名地,近鄉情怯了。
“我不敢。”
周武心中訕訕,強悍如老大般的人物,對著女俠卻是一步也怕踏錯。
蕭沉晗低低道:“桃桃讓我寫信,我沒寫。”
離開後的每一天,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桃桃,然而他不敢與桃桃聯係,他怕那些人循著那些信,找到桃桃,傷害她。
這樣想法,在薛家因他滿門被滅後,更加刻入骨髓,在師傅費盡全力把他救回後,這個念頭甚至更進一步,他不敢再打聽桃桃的消息了。
於他,桃桃的平安遠遠勝過折磨的思念。
去年,在他終於滅掉最後一波跟蹤他的殺手後,他終於肯放心踏進京城,然而當他尋到當年的許家,現在的宰相府,得到的卻是桃桃已經進宮的消息。
不待他想辦法,他又發現了有人在找他,果斷離開京城後,蕭沉晗帶著他們繞了無數個圈子,終於確認這回的跟蹤不是滅口,而是找回,得知他可能是七皇子,蕭沉晗模糊的記憶淺淺地閃回。
女人溫柔的囈語,冰冷的皇宮,熊熊的大火。
他能確定自己就是那個失蹤的皇子,周武當時興奮地拍桌,這不是見女俠的好機會嗎。
當時他也這麽想,於是不再躲藏,坐在了皇室馬車上,搖搖晃晃回了京城。
可到了,他卻不敢就這麽去見桃桃。
“她會不會忘了我?”
周武囧囧地聽著從來冷靜自持地老大反複地糾結,果斷道,“老大,咱們不是去鎮國寺問了嗎?女俠每年都去,每回都沒找著你的信,肯定沒...沒...忘......”
蕭沉晗睜著清冷的眸盯著他。
青霄宮,周武蹦著慘叫的聲音一聲聲響起,“老大老大,定計劃定計劃,慢慢來,女俠一定原諒你。”
“唉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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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今日又去承遠殿侍寢了,看誰還說我們娘娘要失寵!”雲蒼樓裏,二等宮女綠腰衝著地上灑水,這個月皇上少來雲蒼樓,言語間對娘娘也是淡淡的,外頭的人可會見風使舵,綠腰去端膳食時總能聽見人竊竊私語。
“小聲些,晚上是明芙守宮,被她聽見了少不得你一頓罰。”
綠腰連忙捂住嘴,左右看看,同屋的宮女紅烏拉著朝回走,“明芙本就生氣今日娘娘要了雨蘭沒要她,你還敢說這些話。”
綠腰嘟嘴,“我這不是忘了嗎,平日都是明芙陪著娘娘的。”
她捶捶腿,從窗邊望向主殿旁的右耳房,好奇道,“你說,同樣都是大宮女,怎麽隻有桃桃沒有陪娘娘侍寢承遠殿呢。”
“難道娘娘忌憚她?”
綠腰想了想桃桃水靈的小臉蛋,煞有其事,要不是穿得衣服首飾太普通,宮裏好些娘娘都不一定能有桃桃好看。
紅烏鋪著被子,“傻丫頭,還忌憚?真看不出來嗎?那是娘娘心疼她呢。”
“宮裏人人各司其職,有嬤嬤在誰也不敢一刻怠慢,可你看哪怕是嬤嬤也不對桃桃斥責半句。”
紅烏已經二十三歲了,若是可能後年就能出宮,她提點道,“若是我猜得不錯,桃桃才是這裏頭最受娘娘信賴的,多半是打算跟著娘娘享著清福混到二十五六,再送她出宮。”
綠腰聽得津津有味,紅烏姐姐每句話都那麽極有道理,“依我看,明芙掐尖愛出頭,領份例領賞賜都走在前頭,那才是娘娘該防著的。”
主殿左耳房裏,明芙鎖好門,對著鏡子輕輕抹上她偷偷存下的口脂,霧蒙蒙的銅鏡裏,她的臉模模糊糊,想著娘娘寢殿裏清晰可見的水鏡,明芙咬咬唇。
皇上好容易召見娘娘,她高興不已,卻為著桃桃一句,明芙快要來葵水了不方便,娘娘便換下了她,改帶雨蘭出去。
明芙瞪著右耳房微亮的窗戶,暗恨不已,她的葵水來得很準,雖說就是最近,可的的確確不會提前,桃桃這是故意讓娘娘撇下她的。
從前桃桃心裏隻知道吃喝,慢慢讓她忽視了,皇上這般英俊年輕,多情溫柔,哪怕是個傻子,也說不得會動心。
她緊緊握住雙手,該想個辦法,讓娘娘知道這丫頭的野心。
屋裏,翹著腿吃西瓜的桃桃忽然不停地打起了噴嚏,揉了揉鼻子,桃桃納悶道:“誰在背後念我?”
她身體棒棒的,才不會生病呢。
又吃了一大口西瓜,桃桃擦手拿起了話本子,這是娘娘之前說漏嘴,給皇上講了好幾個無厘頭的話本,逗得皇上專程讓人從民間搜羅了幾十本話本子,這般‘不高貴不符合身份’的東西,被嬤嬤知道後一並罰沒,全歸了桃桃。
看著上麵苦苦求學的秀才郎先是碰上了美豔賢惠的狐妖姑娘,法力高深的狐妖卸下一身修為,把秀才照顧得妥妥帖帖,又賣掉自己皮毛湊齊了進京趕考的費用,感動的秀才郎信誓旦旦,直道隻要中舉一定回來娶她。
三月金榜,秀才成了狀元郎,被皇上指了公主要嫁,新出爐的狀元郎麵露痛苦,言說家裏已有定親的姑娘,不能棄之不顧,皇上感念其恩義,賜狐妖為平妻,隻可惜,新婚夜裏,美貌的狐妖被法力高深的和尚一眼看出原型,一棒子打死,狀元郎不可置信下抹抹眼淚,歡歡喜喜地和公主共結連理了。
呸,做夢的臭秀才。
桃桃哼哼道,信誓旦旦,“和尚才不會棒打鴛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