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青鬆堂裏, 林夫子淺嚐一口茗茶,滿意的目光落在了下首的許嘉元身上。
她看著許嘉元優越的脖頸,氣質出眾, 靜靜坐在那兒寫字時,淡雅如蓮,這是她費盡心思培養的得意學子。
這些日子,林夫子住在京城,看盡京城繁華,她年紀輕輕就喪夫,那沒良心的丈夫甚至隻給她留下了一座破磚石房,不過好歹, 鄰居們看在丈夫是為剿滅山匪而死,對她生活上多有照顧。
可周圍人憐憫的目光太刺人了, 她在江南時, 年邁的父親感慨她才學出眾, 若是男兒必然能去科考場一試,她心裏早聽進去了這話, 心氣極高。
所以當許大太太問她是否要跟他們一同前往京城時, 哪怕身上並沒有多少銀子, 她也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她再不要苦苦地靠著接濟過日子。
她久住客棧, 又時常去那些世家貴族常去的地方停留, 比大太太還明白外麵的風聲,許嘉元,已經是京中貴眷眼裏, 極其優秀的姑娘了。
她要用許家做跳板,讓許嘉元遠遠揚名, 以後別說宰相首輔的女兒,就是縣主郡主她也能教得。
為此,她對很有可能會降低她名譽的許嘉星很是抗拒,好在許嘉星頗有自知之明,第二日便沒再來過。
隻是,林夫子蹙眉細細看了會許嘉元的側臉,她長相沒能繼承到許老爺的精致,更像她的母親,雖然清秀,卻有些寡淡,這樣的麵相日後大了隻會越發突顯,恐會成為她的劣勢。
心思流轉間,林夫子回了自己房間找了本封麵已然發黃的舊書,喚許嘉元過來,“大小姐,此書上有許多古法,護膚養顏無所不有,我從中挑了些試過了,很有奇效。”
“你拿回去,照著上麵的法子,早晚勤用,想必皮膚能更加細滑,吹彈可破。”
許嘉元垂眸接過,翻開一頁略略一看,林夫子怕她不信,便道:“我今年已然三十五,肌膚卻仍舊緊致,便是從中尋得的法子。”
“大小姐若是找到適宜的,日日用起來,想必要不了多久,比之五小姐也不差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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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嘉星站在月江閣前,對著被派來勸她繼續上林夫子課的柳嬤嬤道:“不去不去!柳嬤嬤你別再說了,若是母親怪罪,我自己擔著!”
柳嬤嬤歎氣,前兩日五小姐還容她進去說兩句,今日連門都不讓她進了,她可真找不出話來勸說了,隻好無奈回去。
明芙這些天心虛夠了,眼看著連雨蘭都要登堂入室進內室了,再不出來在許嘉星麵前走走恐怕都要把她忘了,主動扶著氣衝衝的許嘉星朝房間走,順著她心意道:“小姐不想去就不去,又不是每家姑娘都得讀書。”
許嘉星伸手到盆子裏,明芙替她撩水淨手,坐下後,許嘉星看著窗外忿忿不平:“母親就是喜歡姐姐端莊識禮,又善詩書,能為她博麵子。”
她氣急道:“有姐姐一個還不夠嗎?”
妹妹能說姐姐,明芙作為從大太太手底下出來的,可不敢多嘴大小姐,囁囁的半天說不出話。
許嘉星得不到回應,越想越氣,桃桃舉著劍進來,她在門外就聽見許嘉星的埋怨了,當場挽了個劍花,道:“術業有專攻,大小姐愛讀書,小姐你夠漂亮呀。”
而且,她把許嘉星拉起來,“小姐你看,你練武以後,穿衣服更好看了。”
雖說許嘉星的運動量比之她來講算小,可再怎麽樣也是日日要紮馬步的,持久的鍛煉下來,桃桃甚至發現許嘉星淺淺的人魚線了。
“小姐就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許嘉星有了點笑意,嗔道:“你才見過幾個人。”
“我們又不是聖人,怎麽可能樣樣都會,小姐不要太貪心啦,你這麽漂亮,已經多少人拍馬都趕不上了~”
“給其他人留點生存空間吧~”
這麽直白的誇讚終於洗去掉浮在許嘉星心裏的陰影,在林夫子那裏,許嘉星簡直是受過她這麽多年來最大的打擊,差點以為自己一無是處。
明芙看著氣氛好起來,也跟著誇了幾句許嘉星,正聊著,綠搖軒的洛芬上門了。
“五小姐,這是林夫子給您的。”洛芬把紙張泛舊的書遞給許嘉星,道:“裏頭是些養膚護身的法子,五小姐可以多看看。”
交完書,洛芬轉身離去,許嘉星摸著書,心下有了些小愧疚,夫子專程替她找合適的書,莫非是她本身就是那種譏諷孤傲性子?
她翻書細細看了會兒,眼睛一亮,對著桃桃道:“明日咱們去青鬆堂聽課。”
這麽好的東西夫子願意給她,她得親自去謝謝。
桃桃乖乖點頭,雖然林夫子的教育夾槍帶棒,可多讀書總是好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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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林夫子微微蹙眉看著許嘉星衝她行禮,“前幾日我身子有恙,沒能來上夫子的課,還望夫子見諒。”
金尊玉貴的嬌氣小姐肯道歉,林夫子也不能再說什麽,大太太畢竟對她有恩,她揮揮手讓她入座。
豈料許嘉星繼續道:“還要多謝夫子贈書,星兒感激不盡,一定用心研習,不負夫子所望。”
林夫子隨著她的話看向她手裏的書,心裏大驚,這不是她給許嘉元的嗎?怎麽會到了她的手上,還認為這是自己專門給她的。
許嘉星還屈著身,林夫子不好多想,隻能先道:“五小姐願意用功最好。”
說罷,她緊緊盯著許嘉元,穿著青衣的姑娘早有了少女的風采,她抬眸回望,林夫子竟問不出質疑她的話。
心裏憋著不解和怨氣,林夫子上課便也沒那麽平靜,許嘉星她不好再說,可這小丫鬟她難道還教育不得?
尤其還是個握筆都不怎麽會的。
林夫子敲敲桃桃桌前的書,“起來,把這段念一遍。”
桃桃:?
這是換了迂回戰術用她來打許嘉星的臉?
桃桃慢慢站起來,別人眼裏她確實從沒讀過書,不過上輩子她也是正正經經去學校上課的好學生好嗎?
——雖然是繁體字,但若隻是念,認識半邊也足夠完成任務了。
這般想著,桃桃心裏倒還是有點發虛,不過拿過書一看,竟然格外熟悉——
桃桃樂了。
照著前麵念了幾句後直接可以脫稿背誦了,不想聽她得意洋洋的念書聲,林夫子臉色不虞打斷她。
她故意挑刺道:“從何處學的?有些字音念得不倫不類。”
桃桃聲音脆響:“從小姐那兒學的!”
許嘉星雖不知她什麽時候教過桃桃,但林夫子看過來時,她還是做出了一副是我做的的表情。
桃桃坐下後,許嘉星悄聲問道:“我什麽時候教過你這篇文章了?”
小姐當然沒教,這是我上輩子學的。
瞥了眼林夫子,桃桃也低聲道:“我看的小姐屋裏的書,自然就是小姐教的我。”
許嘉星琢磨了會兒,覺得也是這個道理,獎勵地摸摸桃桃的頭。
打了勝仗的主仆倆上起課,也不覺得無聊了,林夫子有事要問許嘉元,便提前放了她們。
順便給她們倆留了課業,那篇文章,每人回去抄寫一遍。
桃桃嘀嘀咕咕,青鬆堂一點也不輕鬆。
許嘉星深以為然,與有榮焉地帶著功臣朝自己院子走了,許嘉元聽到了嘴角輕勾,慢慢收拾東西也準備離開。
眼看許嘉元沒事人似的要走,林夫子急了,“大小姐,你為什麽這書給了五小姐?”
許嘉元手一頓,吩咐洛芬抱著書先走,青鬆堂一時隻剩下她們師生倆。
林夫子怒其不爭,說話直白,“你可知道,五小姐原本容貌就不俗,再加上那些法子,你何時才能超過她!”
許嘉元情緒平穩,眼神清冷,淡淡道:“夫子,她是我妹妹。”
林夫子微怔,許嘉元卻不願再說,朝她行禮後便離開了。
林夫子不懂,許嘉星是她唯一的親妹妹,她永遠不會嫉妒,或者說,排擠她。
從前,她任由林夫子暗暗貶損許嘉星,自己也總是故意逗她刺激她,是因為許嘉星的確性格浮躁,又甚少有人能管得住她,讓她受受打擊也好。
許嘉元心裏壓著太多事兒了,妹妹從小跟著家裏顛沛,在她眼裏,家裏是越來越好,她不能理解自己對登高跌重的恐慌。
她有時也羨慕許嘉星任性自在,但羨慕過後,終要回歸現實,她終歸不能如妹妹般,她身上擔著許家的未來。
小時候,家裏和睦,盡管有個時不時鬧事的姨娘,母親卻也從沒要求自己要事事妥帖,樣樣精通,但一夜之間,父親重傷被皇上貶斥,慈祥的祖母和溫和的二叔立刻變了臉,父親病重垂危,他們還急著要把父親送出去讓百姓唾罵。
若不是母親苦苦哀求,他們家竟然就要流落街頭了。
許嘉元深深無力於這種沒能力把握住自己的事,於是從此收斂起貪玩的心思,任何事情隻要她嚐試,她就必定做到最好,或許有天生不通精竅的地方,她也能加倍努力,熬夜苦學。
父親母親對自己寄予厚望,大部分的精力都在自己身上,許嘉星作為幺女,隻能常常賭氣鬧事宣泄對被疏忽的不滿。
因為這些,許嘉星對自己的感情平平淡淡,連尋常姐妹也算不上之事,許嘉元不在乎,她看著遠處明黃的四四方方的城牆。
反正自己最後也要進到那種地方,終年見不到親人,既然早晚失去,不如從沒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