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晨光微熹, 演武場內的長廊下帶著些許淡淡的青草香。
長青抱臂圍著長廊轉了幾十圈,整個人還是沒能從得知消息的震驚與氣憤中回過神來。
他有些煩躁地瞟了幾眼一旁坐著的鄧硯塵,再也忍不住開口道:“你那槍擦了少說也有二十來遍了, 一會兒該掉漆了。”
鄧硯塵沒有抬眼, 悶聲道:“你的槍呢,好幾日沒見你拿出來了, 放哪兒積灰呢?”
長青朝他翻了個白眼, “都這會兒了,你還有心情在這兒和我鬥嘴。我問你, 皇帝趕你回北境的事,你究竟如何打算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鄧硯塵收了槍, 側首看向他:“一大早上的就滿臉晦氣, 不知道的還以為被趕走的人是你呢。”
“是我倒好了!”長青眼底微有動容之色, 他皺眉歎了口氣,“唉,我就是覺得你和許姑娘這一路怎麽走得這麽不易。”
鄧硯塵聞言卻笑了,“盡人事聽天命, 我們都在努力了, 也是沒辦法。”
長青遙望皇城方向, 不自覺的搖了搖頭:“那位心思深沉, 趕你出京城是小, 謀劃的是你離開以後。”
聞言,鄧硯塵麵色一點點冷下來, 隨即無奈道:“我知道。”
但是他又有什麽辦法, 戰事來得這麽緊急,光承帝又一再催促, 饒是鄧硯塵有心拖延也無可奈何。
長青看向他,欲言又止,思索半晌還是道:“小鄧,不是哥哥講話難聽。我比你在侯爺身邊做親衛的時間更久,侯府這些年的事我也親眼目睹了些。此番你若是離開了,再回來京城的天恐怕就變了。”
他們遠在北境,天高皇帝遠。
京城若是有人不願讓消息流傳出去,即便他們再怎麽想辦法,都會麵臨一籌莫展的困境。
長青喉間有些幹澀,問道:“我主要是擔心你和許姑娘。”
清晨的涼風習習,正值夏日,用力吸一吸鼻子還能聞見空氣裏淡淡的花香。
有點像許明舒身上的味道。
一種莫名的情緒包裹著鄧硯塵的神經,從宮裏回來到現在,他看似淡定毫無波瀾,實則一直心神不寧神遊天外。
後來,鄧硯塵想了想,這情緒的名字叫做不舍,也叫不甘。
終於盼得天光,卻又被人推著一步一步遠離。
這種滋味,當真是不好受。
他站起身,調轉槍身道:“我出去一下。”
長青跟著邁上前幾步,“正好,我回去收拾東西。”
“作甚?”
“啟程陪你去北境。”長青看向他,“蠻人不好打,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哪兒。”
鄧硯塵想起他們返京之前,長青曾說此戰若勝,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休養一段時間,散散心。
原本長青是打算在京城喝完鄧硯塵的喜酒再離開,沒成想一耽擱就是這麽長時間。
鄧硯塵喉結微微動了下,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抬手同長青碰了個拳。
靖安侯府佛堂內,餘老太太正對著香案打坐。
約莫到了時間她緩緩睜開眼,像往常一樣伸手,等候身邊的嬤嬤遞上燃好的香過來。
餘光看見一節黑衣窄袖的手臂,餘老太太接過香,朝前方虔誠地拜了過去。
禮畢,她徐徐轉身看向身邊的年輕人,慈祥地開口道:“小鄧來了。”
鄧硯塵扶著她坐在主位上,笑著道:“來給老夫人請安。”
餘老太太揮手示意身邊人奉茶,側身看向鄧硯塵道:“我聽小舒說,皇帝命你帶兵去北境禦敵是嗎?”
鄧硯塵點點頭。
“可定下啟程的日子了?”
“明日一早,”鄧硯塵低聲道:“趕在離開前,來見見老夫人。”
“你是個好孩子......”
餘老太太透過敞開的房門抬首看向院外,手中的拐杖在地麵輕輕磕了兩下。
“這兩年戰事頻發,沿海一代倭寇猖獗,蠻人在北境又蠢蠢欲動,侯爺分身乏力,禹直和逢恩又接連受傷。北境的擔子落在你一人頭上,實屬有些為難於你。”
鄧硯塵笑得謙遜:“能替侯爺分憂,是硯塵應該做的。”
“今時不同往日,”餘老太太歎了口氣,“咱們府裏麵臨的是內憂外患,你此去北境切記萬事小心,不可勉強,入口之物隨身之物都要仔細查驗。”
“硯塵明白。”
餘老太太搖了搖頭,“我知你們少年人心氣高,凡是總要做出些成績來。你別嫌我這老東西囉嗦,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無論什麽時候,命最金貴!”
鄧硯塵目光同餘老太太對視,僅僅幾瞬,他便聽明白了她言外之意。
他垂下眼簾,有些難為情道:“老夫人,硯塵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
餘老太太看向他,麵上一片淡然:“你是為了小舒的事來的吧?”
鄧硯塵站起身,走到餘老太太麵前提起衣擺筆直地跪了下去。
他朝餘老太太叩首,一字一句道:“老夫人,硯塵出身寒素,自幼蒙靖安侯府關照方才有今日。我自知與明舒有雲泥之別,明舒是闔府上下捧在手心裏的明珠,更是我心中的月亮,侯府能允許我求娶,是我三生有幸.......”
“此番前往北境,歸來不知時日。生死事小,唯一割舍不下的便是明舒。”
餘老太太眼裏有晶瑩之色,她顫抖著手欲扶起鄧硯塵。
“好孩子,我知你在擔憂些什麽。你且放心,靖安侯府立於京中百年,有維持自己理念與骨氣的實力。隻要老身在一天,就沒人能左右我孫女的婚姻大事,逼她嫁她不喜歡的人。”
鄧硯塵俯身,在餘老太太麵前再次一拜。
“老夫人大恩大德,硯塵感激不盡。”
...
彼時正值晌午,日頭最烈。
門前候著的內侍緊皺著眉頭,麵麵相覷著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昭華宮的宸貴妃為麵見皇帝給王皇後求情,已經在殿前石板地麵上跪了一個上午。
宮人進去通傳過幾次,光承帝似乎沒有見她的意思。
皇帝鐵了心的要幽禁皇後,就連最受寵的宸貴妃都置之不理,可見其決心。
殿前跪著的宸貴妃已經體力不支,整個人麵色蒼白搖搖欲墜。
偏偏這個時候高公公不見了蹤影,一眾內侍做不了決定隻能幹著急。
蕭珩得知消息托著病體趕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宸貴妃單薄的身體顫抖著,神情顯得有些焦灼不安,蹙起的眉頭周一條皺紋清晰可見。
曾經名動京城,風華絕代的美人如今也有了蒼老的痕跡。
皇城的風穿過周圍的樹葉縫隙朝他吹來,有一瞬間的感懷,蕭珩心裏突然泛上一陣密密麻麻的疼。
他想起自己受人冷落欺淩,孤絕落寞的少年時代,想起他墜入凡塵自生自滅時,是麵前的這個女人毫不吝嗇地給予過他關懷和照拂。
想起他雙眼不能視物的那兩年,是她尋便名醫動用自己的嫁妝錢買來名貴的藥材替他診治。
想起他同蕭瑜奪嫡,明爭暗鬥的那幾年,是一向清高不插手前朝後宮之事的她動用一切能用到的關係,為他保駕護航。
他在昭華宮的那幾年,她是真心實意的將他當做自己親生兒子對待。
哪怕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哪怕他隻是一個被半路塞進她身邊,毫無感情基礎的落魄皇子。
那些年,蕭珩日日躺在昭華宮的軟塌裏,內心滿是糾結。
如果不是他們中間有那麽多的恩怨糾葛,如果沒有他生母的一條性命橫在中間。
蕭珩想,他們應當會相互扶持,是全天下最母慈子孝的存在。
察覺到自己內心的一點點鬆動後,當時的蕭珩以自己年齡到了為由搬出了昭華宮,除了晨昏定省很少再去陪伴宸貴妃。
那時的他覺得,自己生母的一切不幸都是由宸貴妃而來。
他不斷用仇恨提醒著自己,不能看著自己一點點沉淪。
時至今日,重來一次在回首這些往事。
他卻發覺,無論是他、是宸貴妃、還是他生母程貴人,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何其不幸,又何其無辜。
說到底,他們都是這偌大皇城裏不能掌控自己人生的可憐人罷了。
而造成這一切的人,此時正在養心殿內高枕無憂的躺著。
內侍的一眾驚呼聲使得他收回思緒,蕭珩抬眼望過去,見宸貴妃纖細的身體倒在地上,已經失去意識昏了過去。
他沒有任何猶豫,徑直朝宸貴妃跑過去。
指尖觸碰到石板地麵時,心裏猛地一沉。
過於炙熱的溫度就是短暫的觸碰都覺心驚,更何況她跪了這麽久。
“母妃!母妃!”
蕭珩將她扶起來,心急地喚著。
隨行的宮人聞聲趕來,在一眾內侍的攙扶下,將人送回了昭華宮。
蕭珩立在原地,看向宸貴妃方才跪著的地方,久久沒有離開。
良久後,養心殿的大門被人從裏麵打開了。
宮人走上前朝他行禮,“七皇子殿下,陛下叫你進去。”
蕭珩眉頭微蹙,在宮人的指引下抬腿跟了過去。
一隻腳剛邁入房間內,他聽見陣陣咳嗽聲。
如他所料,皇帝這一次病得嚴重,整個人精氣神也不太好。
他在殿內正中央站定,父子隔著一道簾子,相對卻是無言。
半晌,蕭珩率先開口:“鄧硯塵去北境禦敵,是你的意思嗎?”
光承帝又咳了幾聲,許久後方才平複下來:“你既想娶靖安侯的女兒,總得先排除些阻礙。”
“用不著。”
“你說什麽?”
蕭珩看向他,目光恨決:“用不著你多此一舉,我喜歡的人自己會用心去追。”
光承帝冷笑了幾聲,“你在太子身邊待的這幾年,倒是養成了婦人之仁的性子,這世間哪有那麽多的真心,不過都是權衡利弊的選擇罷了。”
“那是你,你也配提太子,”蕭珩微微抬首,麵色陰鬱:“我答應了皇兄,要做一個正直良善的人,你的那些齷齪手段今後不必用在我身上。”
“我勸你早日死心,莫要插手我的事。我此生,不會同你成為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