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年一過,京城的天氣一日比一日晴朗起來,庭院內的積雪逐漸融化,每每到了晌午豔陽高照竟也不覺得寒冷。
窗前,少女烏黑的長發梳成雲髻,上麵插著一支精美的明月簪,一身緋紅色山茶花襖裙襯得她膚色白皙麵若春桃。
沁竹將氅衣輕輕披在許明舒身上,道:“姑娘別在窗前久站,外麵天冷,仔細著莫要著涼了。”
許明舒一怔,麵前少女的話同前世的記憶相融合,頃刻間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嚨,連喘息都變得異常艱難。
“外麵天冷,姑娘莫要再讓冷風吹著了......”
“姑娘精氣神瞧著好多了,把這副藥喝完,興許您就能徹底痊愈了。”
“侯爺去世已有數月,姑娘您也要仔細著自己的身子。”
......
沁竹見自家姑娘呆呆地盯著自己,像是通過自己的眼睛在看什麽人一般,不解道:“怎麽了姑娘?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良久,許明舒方才有所反應,她搖了搖頭背過身去。
許明舒相貌上繼承了靖安侯,才十三四歲的年紀裏就出落的比同齡女兒家高出半個頭。
她是小輩中唯一一個姑娘,平日裏靖安侯府上下長輩都格外寵著她,就連那位任職於都察院不苟言笑的三叔每每見了她眉眼也舒緩了幾分。
自幼在長輩寵愛中長大的她性格開朗驕縱,無論何時都是一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模樣。
沁竹看著許明舒的側臉,說不上哪裏不對,但總覺得她這幾日有些不太一樣。
就說今早她剛剛推門進來時,見自家姑娘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窗邊,眼神空洞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
沁竹總覺得姑娘這點段時間心事重重不說,身上的氣質也與從前大不相同,分明還是眼前的這個人,卻仿佛一夜之間成長了許多,多了幾分沉穩的味道,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
沁竹晃了晃頭,企圖將腦袋中荒唐的念頭甩出去,她笑著看向許明舒:“姑娘,你在這坐了好一會兒了,是有什麽心事嗎?”
許明舒指了指房簷上滑落的雪塊,輕聲道:“從前隻覺得冬日漫長,你看,年一過春天就快來了。”
時至初四,聽聞玄甲軍營一半將士們已經開始著手準備行李,興許她父親也會很快再次離開家帶兵出征。
“姑娘是怕侯爺啟程去邊境吧?”沁竹笑著道:“不必擔心,方才我從前院回來聽夫人身邊的嬤嬤說,侯爺這次要在家過了十五才動身返程,這下又能陪姑娘和夫人在家多待上一段時間了。”
“十五?”
沁竹點點頭,“對,嬤嬤就是這麽和我說的,應當是錯不了,不然午飯時候姑娘親自問問呢?”
許明舒頓了頓,又問道:“那黎瑄叔叔他們幾時啟程?”
沁竹思索半晌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應當還是初五吧。”
沈家姑姑尚且還在府上,黎將軍便要動身前往邊境了,一年到頭方才能回來一次,不知怎麽得,許明舒心裏突然有些空落落的,有些不是滋味。
她回過神時,見沁竹站在水盆邊不知道擦拭著裙角,看著很是費力。
許明舒看著她的姿勢感到有些好笑,便開口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沁竹有些生氣抱怨道:“別提了,不知道哪個不仔細的把油撒在石階上了,我早上去夫人那尋杜嬤嬤時沒注意腳下摔了一跤,險些掉進水池裏。”
聞言,許明舒眉頭微蹙,思索半晌後開口囑咐道:“你一會兒叫人過去那邊清掃一下,近來天氣暖和水池裏的冰麵也化了若是失足掉進去危險的很。”
沁竹應了聲,“好,我這就叫人就去。”
“還有!”許明舒叫住她又囑咐道:“同母親身邊的人尤其是杜嬤嬤她們說一聲,這段時間不要從那邊經過,即便繞路而行也要時刻仔細著腳下。”
許明舒低下眼睫,歎了口氣,“待我一會兒過去也得好生叮囑下母親。”
徐夫人早就過了最佳生育的年紀,平日裏這一胎養得也是十分仔細。沁竹想自家姑娘這是擔心母親,忙安撫道:“放心吧姑娘,夫人吉人天相,小世子一定會平安降生的。”
許明舒雙手緊緊攥著衣角,默念著,但願如此。
如果能憑借著她前世的記憶幫助母親免於此難,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姑娘,姑娘?”沁竹見她神情有異,捏著衣袖的指尖關節泛白,不由得輕聲喚道。
許明舒回過神來,見院中盛懷已經小跑過來了,朝她道:“姑娘,夫人讓小人過來叫您,午飯已經備好了請您過去用飯。”
許明舒應了聲,裹緊身上的氅衣道:“走吧。”
她到時,母親徐夫人正陪在祖母身邊講話。
見她進來老太太喜笑顏開道:“舒兒過來了,快到祖母身邊坐。”
老太太姓餘,是她已過世的祖父許老侯爺的繼室,亦是她父親的繼母。
餘老太太出身太師府,自幼飽讀詩書,家中三位兄長皆是翰林出身,門閥清貴在京中備受敬仰。老侯爺原配發妻因病去世四年後,她經太後指婚嫁進靖安侯府。
老侯爺常年在外帶兵打仗,自她嫁進侯府後將府中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條,妥善照顧年幼的侯府長子長女,也就是許明舒的父親許昱朗和姑姑許昱晴。
更是為老侯爺孕育二子,便是許明舒的三叔許昱淮和四叔許昱康。在她的操持下,多年來侯府上下一片祥和,內宅安穩井然有序,父慈子孝,兄妹和睦。
是以,這麽多年來許明舒的父親和姑姑都十分感激她的恩情,更是當做親生母親那般孝敬著。
許明舒行了問安禮後,乖巧的坐到祖母身旁。
餘老太太往她的碗裏麵夾了一塊糕點,道:“這是祖母的小廚房新做的糕點,特意囑咐了不要放油和糖調味,隻有食物本身的清香,你來嚐嚐。”
許明舒請咬了一塊,入口軟糯香甜一點都不似尋常糕點那般膩得慌。
她笑著望向餘老太太道:“祖母小廚房做出來的東西果然是最好的!”
餘老太太喜笑顏開,又往她碗裏加了一塊。許明舒正欲再嚐時,身下的裙角被人揪了揪,她低頭見三叔家的奶團子正正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一手拿著糕點吃一手揪著她,眨著大眼睛對她笑。
徐夫人見狀將正正拉到自己身邊,用帕子擦了擦小孩吃了一臉的油渣道:“是我接正正過來用飯的,你三叔一早就去了都察院,三嬸嬸忙著理賬,我便把這孩子叫過來一起熱鬧熱鬧。”
小孩雖被帶到徐夫人懷裏,但眼神分毫沒從許明舒身上離開,看得她心裏癢癢伸手在他圓圓的臉上捏了一把。
正正叫了一聲,忙抬袖子擋著臉。
許明舒眼尖地看見他衣袖口都是油漬,甚至有些蔓延到臂膀的位置上。
拉過另一隻手,也是一樣的。
“這是怎麽了搞得滿身都是油!”許明舒點了點他的小腦袋問道:“跟姐姐說,你是不是去廚房偷吃了?”
正正躲到徐夫人身後,奶聲奶氣地開口道:“我沒有!大姐姐你亂講!”
餘老太太也跟著笑,打趣道:“那你怎麽弄了一身的油啊?”
正正想了想,說:“我去玩桶裏的水了!”
“什麽水啊?”許明舒一邊給他卷著袖子一邊問道。
“阿娘放在倉子裏的水,早上有人拎著水去橋邊擦地,我也偷偷跟著去了!”
聞言,許明舒動作一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正正童言無忌,並不知道桶裏麵的東西是什麽,許明舒聯想到沁竹方才無意中提起的摔跤的事,心口一凝。
畢竟跟在姑母宸貴妃在宮裏待了幾年,又跟在蕭珩身邊當了一年的太子妃,那些從前她不在意的話和事如今聽在許明舒耳中讓她更為警覺了幾分。
府中荷花池修在母親院子前,上麵修建的石階小橋是她每日禮佛的必經之處。
前世,就是在初春池水融化時,母親自佛堂歸來腳下不穩摔進荷花池中,大病一場失了腹中胎兒不說,還傷了身子好多年都未曾養回來。
許明舒看著麵前正正天真爛漫的臉,心裏逐漸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
她不禁猜想,當年母親失足落水之事是否背後另有隱情?
許侯爺端著茶水走進來時,正見自家女兒捏著正正的衣袖發愣。他走上前緩緩落座後,開口道:“怎麽了,心神不寧的。”
許明舒回過神,笑了笑道:“沒什麽,弟弟蹭了一手的油我給他把袖子卷上去。”
說著,她一邊繼續著手上的動作一邊故作輕鬆道:“正正,你告訴姐姐今天早上你去和誰一起玩水了?”
奶團子嚼了嚼口中的糕點,快速咽下去說:“杜嬤嬤!”
許明舒臉上的笑容在嘴邊凝固,她努力按捺住自己心裏的翻江倒海,“這樣啊......”
府中下人已經布好了菜,餘老太太笑著道:“好了,難得聚在一起簡簡單單吃頓家常便飯,快些動筷吧。”
徐夫人抱起正正放到身邊的椅子上,應和道:“母親,慕之這次要在家過了十五再返程呢,還能陪母親在家多用好幾頓飯呢!”
聞言,許明舒喜笑顏開看向自己父親道:“真的嗎,那爹爹豈不是可以在家過團圓節了!”
許侯爺笑著點了點頭,“對,都已經安排好了,十六早上再返程。”
“慕之許多年不在家中過節了,”餘老太太拍了拍徐夫人的手臂,道:“這樣,上元佳節府中操辦之事我親自安排,你如今有了身孕就多多休養身子吧。”
徐夫人道了謝後,老太太又多囑咐了幾句。
許明舒低下頭,嚼著口中的魚肉默不作聲。
今日之事連同著祖母都是有目共睹的,既然她父親不急於返程,家中主君尚在府中,有些事最好還是趁現在調查清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