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前世。
臨近中秋, 皇宮上下都在為賞月宴做準備。
彼時,距離許明舒大婚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這段時間以來,她從最開始的歇斯底裏到逐漸絕望平靜。
靖安侯在外帶兵征戰, 徐夫人身子一向不好經不起風浪波折, 祖母又年事已高。
她不能這般自私,因著自己的事將全家上下攪動的不得安生。
況且, 祖母和姑姑已經應允了她, 待風頭過去便去拜見光承帝,替她請一道和離旨意。
在這之前她要做的便是在耐心等待, 其餘有關蕭珩的一切事,無論是前朝還是東宮,她一概置之不理。
許明舒閉門不出的這段時間, 除卻家人外, 倒是有一人時常來看望她, 鹹福宮劉貴妃的女兒,成佳公主。
說來也奇怪,從前她們二人一見麵就要掐架,若是聽到些對方的囧事恨不得立刻乘馬車趕過來相互羞辱一番。
成佳公主第一次來東宮尋她時, 許明舒正坐在後院桂花樹下看書, 原以為成佳是過來看她笑話的, 許明舒同以往一樣並未擺出什麽好臉色。
她們二人雖還是那般言語間針鋒相對, 可許明舒卻發現, 成佳從未在她麵前提起有關蕭珩和成親的事。
中秋宴當晚,許明舒仍舊坐在院中那棵樹下解著手裏的九連環, 神情極為認真。
沁竹擔心她累著眼睛幾次上前勸解未果後, 無奈在她身前多點了幾盞燈,照得周圍燈火通明。
成佳公主不是第一次來東宮, 她身份尊貴,無人敢阻攔,徑直走進許明舒的院子裏尋她。
許明舒手裏的九連環快要解開了,突然發覺有人在自己身邊落座,桌上尚未來得及吃的點心隨之也被人拿走了。
她餘光看見一片金紅的衣角,不必扭頭便知道來人是誰。
許明舒平靜道:“你不在宮裏參加宴席,跑這兒來同我搶東西做什麽?”
成佳咬著嘴裏的荷花煎,道:“沒意思,不想待了。”
許明舒手上動作一頓,沒有說話。
以往,宮裏的宴席都是由宮裏的位份高的娘娘來籌備的。
現如今,皇後因為先太子蕭琅一事同光承帝決裂,宸貴妃回了靖安侯府養病,劉貴妃受四皇子蕭瑜的連累,被禁足在鹹福宮不得隨意出入。
而許明舒這個太子妃又根本不插手任何事宜,想來這場宮宴必定進展的十分冷清。
成佳公主吃完了盤子裏的荷花煎,淨了手問道:“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就在這東宮裏麵悶一輩子嗎?”
許明舒語氣平靜,“在哪兒都是一輩子。”
“蕭珩抬的那個妾室,前幾日被錦衣衛的人打了一頓,發配到鄉下莊子裏去了。”
僵持了許久的九連環被解開了,許明舒這會兒方才覺得眼眶酸澀,朝椅子上靠了過去。
她輕合雙眼,道:“太子殿下喜怒無常,興許新鮮勁過了。”
成佳公主微微蹙眉,“我聽說是因為她自作主張去了昭華宮,氣病了宸貴妃娘娘方才惹得蕭珩不悅。”
許明舒冷笑了一聲,“自作主張是真,惹得他不悅就未必了。”
說到底,如今的局麵不是他蕭珩最想看到的嗎?
成佳打量著她的神色,不放過她麵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良久後,試探地問道:“許明舒,你從前那麽喜歡他,如今你不會真的對他死心了吧?”
許明舒閉緊雙眼,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心裏很亂,剛開始在聽說蕭珩新婚之夜拋下她時還會感覺到憤怒委屈。
可當她聽過程貴人的事情經過後,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
宸貴妃雖不知情,卻也無形中給這對母子帶來傷害。
蕭珩隱忍多年為查清生母死因做出了諸多努力,卻在最接近真相時被人斬斷了線索,換了任何人都難以接受。
他們之間,突然夾雜著這麽多的恩怨糾葛,一時間許明舒竟分辨不出究竟誰是誰非。
轉念一想,她沒有絲毫對不起他的地方,但蕭珩辱她卻是事實。
“不知道,”許明舒仰著頭,“我隻是現在覺得,情愛什麽的同家人相比沒那麽重要了。”
這世間隻有家人,才是她最有力的依靠。
成佳聽她這樣講,微微有些愣住了。
剛想再開口說些什麽,看見腳下光影晃動,一個身形挺拔高大的身形逐漸朝她們所在的位置靠近。
蕭珩麵色陰鬱,一旁候著的幾名侍女正欲向他行禮,他眼神示意著她們退下。
成佳側首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她同蕭珩的關係一向不好,年幼時時常同一眾皇室子嗣一起欺負他。
後來她哥哥蕭瑜同蕭珩爭儲君之位,鬧得你死我活,鹹福宮同昭華宮本就不融洽的關係變得更僵了些。
蕭珩在距離她們十幾步的距離站定,許明舒仰著頭合眸靠在椅子上,沒有察覺到有人過來。
中秋亮堂堂的月光傾灑在她身上,像是為她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映照著她白皙的肌膚吹彈可破。
許明舒纖長的睫毛微微抖動,蕭珩隱在袖子裏的手不由自主的攥成拳。
他在緊張,這段時間許明舒從之前和他慪氣到現在平靜同他疏遠,蕭珩都看在眼裏。
從前,每每見了他許明舒會歡快的喚著他珩哥哥。
他有些後悔了,不該用這樣的方式去報複靖安侯。
所謂的抬妾室,不過是他叫程鶯兒同他演的一出戲,為的就是向靖安侯示威。
他想讓靖安侯府顏麵盡失,到頭來卻傷害的卻是那個曾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姑娘,拉遠了她同自己的距離。
後腦一陣陣的抽疼,蕭珩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想極力的在心裏說服自己。
那是靖安侯府出來的姑娘,是宸貴妃的侄女。
同靖安侯府的人對他與他母親帶來的傷害相比,他對她做的這些根本不算什麽。
他身邊從來沒有其他女人,程鶯兒私自恐嚇宸貴妃早就已經被他送走。
許明舒在和他慪氣,興許過一段時間她想通了,應該就好了。
許明舒靜靜地靠在哪兒,絲毫沒有察覺到蕭珩的到來。
蕭珩在原地站了許久,轉身走了。
入秋夜裏的風,帶著絲絲涼意。
成佳公主自東宮走出來時,看見蕭珩正站在東宮大門前,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
她沒想到自己一出門會迎麵撞上蕭珩,一時間不知道開口說些什麽好,朝他行了禮便打算轉身離開。
擦肩而過時,蕭珩叫住了她。
“過幾日秋狩,你叫上她一起去,總悶在院子裏不是辦法。”
成佳公主抬眼看向蕭珩,見那人依舊麵色陰鬱,不知怎麽的她竟有些開始同情起許明舒來。
喜歡蕭珩這樣一個薄情寡義的人,當真不是一件好事。
連表達愛意的方式都這般冷情。
“那是你的妻子,你想讓她同你一起,何必經我之手?”
蕭珩沒有理會她言語中的譏諷,似是有些無奈道:“她或許,不願同我獨處。”
成佳公主冷笑出聲,她不怕蕭珩,從前她與哥哥蕭瑜就未曾將蕭珩放在眼裏,如今他貴為太子也是一樣的。
無論是誰當太子,她都是最尊貴的公主。
成佳看向他一字一字道:“太子殿下,你知不知道有個詞叫做自作自受?”
蕭珩麵色陰沉,沒有再多說什麽。
門前的馬車已經準備好了,成佳公主搭著宮女的手,正欲上車離開,聽見身後有人冷冷開口,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叫你來的。”
……
鄧硯塵在一陣鳥鳴聲中醒來,他抬頭朝窗邊望了過去,昨夜忘了關窗。
將軍府的床他還是睡不習慣,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頸。
昨日是中秋夜,他早早地帶著禮品趕回來過節。
即便,有他在場這頓晚宴興許吃的並不那麽愉快。
他起得早,府中現在靜悄悄的,依稀又幾個丫鬟壓著腳步聲經過。
鄧硯塵換好衣服,打算趁著現在出門。
時至九月,滿院桂花飄香。
鄧硯塵站在馬廄前,仔細地給蒼梧梳理好毛發。
俯身時,有個小物件從他胸口處掉落出來,鄧硯塵朝地上看了一眼,神情微微一怔。
麵上的輕鬆神情一點點落下來,鄧硯塵伸手撿起掉在地上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麵的灰塵。
他將蒼梧拴在樹邊,轉身時見一道人影正站在自己身後,像是注視了他許久。
鄧硯塵後退了半步,朝她行禮。
“沈夫人。”
沈凜看著他,視線下移落到他掌心裏握著的平安符上,眼神中帶著審視的滋味。
“你這次回京待得時間著實久了些。”
鄧硯塵的思緒被打斷,他回過神來在沈凜的話中聽出了些別的滋味。
“有些私事尚未解決完,沈夫人放心,我不會耽擱太久。”
沈凜麵露不悅,“蠻人這兩年在北境蠢蠢欲動,一直在尋找突破的機會。侯爺去了沿海交戰地,黎瑄重傷未愈,你既暫接手三營,就該承擔起責任。”
鄧硯塵低下頭,恭順道:“沈夫人教訓的是。”
他鬆了係在樹上的繩子,正準備離開,沈凜再次叫住了他。
“好好做你該做的事,日後立下戰功封官加爵也隻是時間的問題。”沈凜盯著他,一字一字道:“至於其他的不要癡心妄想。”
鄧硯塵宛如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整個人都僵硬在原地。
“沈夫人我......”
“人年少時都有些一腔孤勇,但也要結合實際,”沈凜再次打斷他,“皇家的事我們都無法插手其中,更何況是你。”
螻蟻之身,妄圖觸碰天上的月亮。
沈凜轉身,不再看他。
“速收拾東西回北境,你多留在京城一日,就不知又要給我們生出多少麻煩。”
鄧硯塵頓在原地,掌心的力道不斷收緊,最終還是如泄了力氣般鬆開手。
那方小小的,被他視若珍寶的平安符,他舍不得留下半點褶皺的痕跡。
臨近酉時,鄧硯塵牽著馬在宮門遠處的柳樹下等候。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時間,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慢悠悠地停在了他麵前。
車簾挑起來,一張妝容精致的臉出現在鄧硯塵麵前。
他後退了兩步,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禮。
“公主殿下。”
成佳眼神示意他免禮,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道:“人我已經見過了,並無大礙。”
鄧硯塵眸光閃過一抹心疼,隨即道:“她過得還好嗎?”
“挺好的,”成佳公主手指蜷縮了下,“畢竟是靖安侯的女兒,是東宮的太子妃,周圍人對她不敢有怠慢。”
“那...”
“你是想問蕭珩?”成佳道。
見鄧硯塵緩緩點頭,她想了想,說:“依我之見,蕭珩心裏有她,她這麽多年也一直愛慕蕭珩,興許過不了幾日就會和好如初了。”
她說這話時,心跳愈發劇烈。
果然真話和謊言永遠都是有本質上的區別,她承認她有私心,不想再看著鄧硯塵攪入許明舒與蕭珩這趟渾水中難以脫身。
他是少年將軍,天生的作戰奇才,前方應當有更好的前程在等著他。
鄧硯塵麵色凝重,朝她再次拱手行了一禮,“公主殿下大恩大德,臣沒齒難忘。”
成佳公主擺了擺手,“我從前常常欺辱於你,罰你跪在暴雨害你重病,此番就當我們兩清了吧。”
她見鄧硯塵似乎還是說心存疑慮,決心給他灌一劑猛藥。
“再過幾日,皇家秋狩,屆時東宮太子會協太子妃一同前往。”成佳看向他,目光灼灼,“我說的是不是事實,你親眼去瞧便知道了。”
……
永德二十年秋,太子蕭珩代替光承帝行秋狩祭祀儀式。
禁衛軍隨從護送,錦衣衛儀仗列陣,文武百官世家貴族簇擁著太子的馬車浩浩****的前往京郊,場麵盛大壯觀。
馬車駛出城門,行至半路。
太子蕭珩看見不遠處花樹盛放,當即勒馬停下,要帶著太子妃許明舒一同賞景。
彼時,許明舒正坐在馬車裏發呆。
她本不願出門參與這些事,奈不住周圍人的一再囉嗦。
不過就是個秋狩,他們忙他們的,自己待在營帳裏睡覺就好。
可蕭珩似乎對她同意出來這件事顯得十分高興,一路上時不時的撩開車簾看向她。
許明舒合眸假寐,不理會於他。
未曾想此番蕭珩竟親自掀開車簾欲帶她出來,文武百官就在左右看著,許明舒不願同他起爭執,避開他朝自己伸出來的手,徑直下了馬車。
沁竹扶著她,朝不遠處的花樹前走過去。
京郊空曠,涼風陣陣,沁竹給許明舒攏了攏衣領,突然驚訝道:“姑娘你看,那邊山坡上的兩個人好像是小鄧將軍和長青。”
許明舒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迎著日光,見一人身騎白馬,脊背格外挺拔,正一手握著長槍,朝她所在的方向看過來。
直覺告訴她,鄧硯塵是刻意在此處等著她的馬車過來。
她知道他該返程了,或許早就已經過了他該返程的日子。
許明舒眼眶猛地一酸,先前同鄧硯塵的那些爭吵此時在腦海中不斷清晰。
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同相識多年的鄧硯塵鬧得不相往來。
她收回視線,不敢再朝鄧硯塵所在的方向看。
這世間沒有哪家鋪子能賣後悔藥,她做出了錯的選擇就應當去承擔這樣的後果。
太子蕭珩下馬,上前將一件氅衣披在太子妃許明舒身上,伸手拂去落在她頭頂的花瓣。
兩人容貌皆是出眾,一個身形高大挺拔,一個窈窕氣質出塵。
站在花樹下賞景時,宛如一對璧人。
文武百官,宮人內侍跟隨在身後皆是鬆了一口氣,看來並非想傳謠那般,太子妃同太子不和鬧到了要和離的地步。
長青看向前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我猜的不錯,許姑娘應當是和太子和好了,這下你能放心的走了吧?”
鄧硯塵沒有說話,直到那抹倩影逐漸消失在視線中,浩浩****地隊伍遠去後,他勒緊馬繩轉身。
“我們走吧。”
秋風吹得他盔甲背後的披風獵獵而飛,他騎著馬,一步一步朝有她的這個地方遠去。
浴血沙場,建功立業,馬革裹屍才是他的歸宿。
沈夫人說得對,他不該對本不屬於他的東西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