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雨季過後, 京城仿佛瞬間入夏。
隨著天氣晴朗,京城大街小巷的商販也越發多了起來。
每每太陽下山時,便是最熱鬧的時候。
鄧硯塵近來整日往外跑, 神神秘秘地說, 等房子修葺好了方才領著她過去瞧瞧,缺什麽少什麽再做填補。
見他花費如此多的心血在此事上, 許明舒忍著好奇心不去打擾他, 耐心地等候他為她精心置辦的“驚喜”。
這兩年來,她逐漸接手了管家權。
母親要照顧年幼的弟弟, 四嬸嬸的孩子也尚在繈褓之中,打理侯府的擔子順理成章地落到了她頭上。
所幸,這些事由她來做並不困難。
前世, 她姑母宸貴妃生病她進宮陪伴的那幾年, 便是由她一人學著打理昭華宮。
陪同蕭珩奪嫡的那段時間, 無論是人情關係還是金錢來往,賬目記滿了幾十個本子,她熬了幾個通宵也能打理的清清楚楚。
能安安靜靜地算賬,打理府中瑣事, 對現在的她而言是一件極為幸福的事。
許明舒擱了筆, 伸手舒展身體。
今日鄧硯塵要過來侯府用午膳, 想是因為這個一貫愛睡懶覺的許明舒難得在清晨便自然醒。
眼見天色尚早, 她隨手將昨晚沒處理完的賬目算清了。
窗外雲淡風輕, 是個極好的天氣。
她站起身換了身淡黃色的衣裙,想去正院看看母親和弟弟。
她到時, 許明禕剛睡醒, 徐夫人正在給他係外衣。
小孩抬著肉乎乎的小手揉著眼睛,睡眼朦朧的看著走進房間的許明舒。
幼稚花哨的衣服穿在板著一張小臉的許明禕身上, 顯得格外好笑。
許明舒走近他,拿出他平日裏最愛的小木劍在他眼前晃了晃,道:“親姐姐一下,親了姐姐就把這個給你玩。”
小明禕看著她,沒有動作。
許明舒將木劍拿得近了,“真的不想玩嗎?”
小明禕還是看也未看,眼神筆直地看著她。
許明舒皺眉,她這個弟弟也不知道像了誰,小小年紀不苟言笑。
正暗自吐苦水時,她聽見弟弟口中蹦出了一個字,
“登!”
許明舒沒聽清,問道:“你要什麽?”
“鄧。”
她一愣,徐夫人抱著小明禕換下的衣服走過來,溫聲說:“你弟弟睡了一上午,怎麽也不起來,我同他說硯塵哥哥今日會來家裏,你看這就記在心裏了。”
聞言,許明舒扭回頭看了看小孩認真的臉。
她抬手點上他的小巧的鼻子,“你個小沒良心的,自己姐姐愛答不理,倒是對別家的人這麽熱情!”
徐夫人順勢推了一下她的頭,“你的郎君什麽時候成了別家的人了,你這丫頭沒心沒肺的,叫硯塵聽見了該傷心了。”
許明舒揉了揉頭,故作委屈道:“阿娘,我才是你的親女兒呀!”
徐夫人喜笑顏開,“哎呦,我現在看硯塵是越看越喜歡,當初他頭一次和你黎叔叔來家裏時,我還和你爹爹說,這要是咱們家收養的孩子就好了。不過現在也好,女婿也算半個兒!”
許明舒一頭黑線,敵寇心機深重早已打入我軍內部,無力回天!
“這幾日天氣好,抽時間我帶你去你幾個舅舅家走走,”徐夫人道:“當時籌備你婚禮太過匆忙,許多不在京城的親友沒來得及告知消息,借此機會登門賠個不是。”
許明舒點頭,她同她幾個舅舅聯係雖少,但應有的禮數也該是有的。
正說著,外麵丫鬟就進來通傳,鄧硯塵到了。
徐夫人連忙吩咐帶他進來,許明舒也跟著站起了身。
沒一會兒,丫鬟帶著人過來了,
鄧硯塵今日穿著一身窄袖袍子,襯得整個人高挑勁瘦。
他平日裏穿的素淨,衣服無非就是那幾個顏色,黑白灰。
今時不同往日,府中人都知道他是靖安侯府的女婿,屋裏的丫鬟嬤嬤紛紛行禮。
鄧硯塵上前,規矩地給徐夫人請安問好。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這句話在徐夫人身上展現的淋漓盡致。
“好孩子,快起來吧。”徐夫人微微抬首望向鄧硯塵:“我聽小舒說,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這段時間如此奔波,苦了你了。”
鄧硯塵眉目平緩,“皮外傷,夫人不必擔憂。”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也。”徐夫人看著鄧硯塵,眸光流動,“若是你爹娘在世,他們看了也必然會心疼的。”
徐夫人轉身,朝身後的嬤嬤吩咐道:“去把侯爺的金瘡藥拿過來。”
鄧硯塵微微一愣,金瘡藥雖有奇效,但價格昂貴一小瓶便值萬金。
這幾年在市麵上基本見不到了,即便有都是富貴人家留著珍藏的。
他跟在侯爺身邊這麽長時間,刀光劍影的過來,都不曾見過侯爺用這藥治療。
思及至此,鄧硯塵忙開口阻攔道:“夫人,不用了,我的傷已經快好了。”
徐夫人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溫聲安撫道:“有了這個好的快些,也不會留下疤痕,你年紀輕輕的留道疤在身上終究是不好看的。”
見他麵色依舊執拗,徐夫人拉過鄧硯塵的手,將他手覆在許明舒的手背上。
“一家人就該彼此想著彼此,當年我孕像差時,侯爺也是放下一切尋便天下名醫替我診治。”
徐夫人看著眼前兩雙年輕的,緊致光潔的手,追憶起過往的點點滴滴。
“硯塵啊,這些話其實我早就想同你說了,如今時機合適,場合也合適。今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一樣,不要有什麽負擔。”
徐夫人輕柔地拍了拍他的手,“我和侯爺都是看著你長大的,有什麽不如意的地方盡管和家裏說,和小舒一樣靖安侯府也永遠是你的後盾。”
鄧硯塵垂著的那隻手顫了顫,鼻間湧上一陣酸澀。
自記事起,還是頭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像是草原上流浪在外許久的羊終於看見了家的方向。
又像是趕夜路的人,一路奔波終於窺見天光。
他按住心神,抬起那隻微微顫抖的手,一字一句道:“硯塵,多謝夫人。”
許明舒看出他神色變化,正想著怎麽緩解一下,再次聽見身邊小明禕呼喊著,“鄧!”
眾人齊齊扭頭看過去,見被晾在一旁的他站起身揮舞著手中的木劍,眼神望向鄧硯塵,又喊了一聲:“鄧!”
嬤嬤笑著把小明禕抱到鄧硯塵麵前,想讓他喊鄧硯塵一聲哥哥。
可湊近了小明禕卻板著臉,怎麽也不肯喊。
鄧硯塵摸了摸他的頭,隨即將小孩抱在自己臂彎裏。
許明舒看著很好笑,就說起緣由來:“我家這個娃娃鬼機靈著呢,哥哥這麽肉麻的詞人家可不會叫的,就連姐姐都是我哄著才能說......”
話音未落,一道奶聲傳到許明舒耳邊:“鄧...硯塵哥哥。”
許明舒震驚地扭頭看向許明禕,被打臉的滋味她還真是頭一回這麽快嚐過。
鄧硯塵眼中帶著得意,卻慢悠悠地說:“我一向討小孩子喜歡。”
說著他伸手逗著懷裏的許明禕,小孩竟難得的笑了。
滿屋裏的丫鬟嬤嬤臉上都帶著欣喜,看向這位新姑爺的眼神也流露出讚賞。
許明舒:“...”
許明舒敏銳地捕捉他話中的微妙,問道:“你還討哪個孩子喜歡了?”
鄧硯塵看著她,定定地說:“這得問你啊。”
許明舒一愣,思索了半晌。
鄧硯塵除了弟弟和正正之外沒接觸過其他小孩子,正正也隻會叫他鄧哥哥,但他卻說這得問你啊。
許明舒猛地想起,那年他靠在她耳側,哄著她叫他硯塵哥哥。
她臉一紅咳嗽一聲,把這話掩蓋了過去:“午膳好了嗎,我要餓死了!”
嬤嬤忙道:“好了好了,奴婢這就告訴他們布置席麵!”
......
午膳後,徐夫人抱著小明禕去午睡,叫他們小輩的人自便。
許明舒擱了筷子,看向鄧硯塵的眼中帶著點期待的滋味。
先前說好了,他登門時會帶著她一起去重月樓玩,她早就等不及了。
鄧硯塵低頭微微咳了一聲,許明舒收回眼看見坐在對麵的正正將自己的碗筷擺放好,裝作什麽都沒看見的樣子,朝她們行了一禮正欲離開。
鬼使神差的,許明舒心裏有些愧疚,出聲叫住了他。
正正這幾年長高了不少,整個人出落的也越發像他父親。
平日裏腰板挺直,行為舉止規矩有禮,不似幼時那般跟在她身後奶聲奶氣的喚她姐姐了。
他雖年紀小,在讀書上倒是極為勤勉,無需人督促,每日按時去學堂,給祖母晨昏定省的請安也從未有過遺漏。
他很少再提起自己的母親,尤其是在許明舒麵前。
憑他現在的認知,已經能對當年事的是非對錯做出自己的判斷。
胡氏逢年過節會派遣人到府上給餘老太太送禮物,平日裏噓寒問暖很是體貼,也會時不時的詢問正正的意見,想接他到娘家小住。
平心而論,她是一個好兒媳,好母親。
她離開侯府的這麽長時間,不是沒有動過想回來,同許昱淮複合的念頭。
時常著人打探著這邊的口風,許明舒全當不知道。
惡行不會因為沒有產生效果而被原諒,同樣,傷害也不會因為有理由而顯得高貴。
若不是她撞破了胡氏的計劃,她阿娘和弟弟一屍兩命,她家破人亡這筆賬又要同誰討回來。
許明舒頓了頓,還是開口笑道:“要不要和姐姐出去玩?”
她也隻是問一問,其實心裏早就替正正做好了決定。
小小的孩子整天悶在家裏做什麽,種蘑菇嗎?
她沒等正正來得及拒絕,叫人套了馬車,帶上人直奔重月樓。
馬車行過東街時,鄧硯塵掀開車簾看了看,隨即轉頭看向她:“你要不要花?”
許明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有商販拎著水桶再賣各式各樣的鮮花。
許明舒用力的點了點頭。
“米糕想吃嗎?”
這次他低頭看向她身邊的正正,笑著問。
許明舒一把摟過正正,道:“我替他答,他想吃的!”
鄧硯塵笑了笑,抬手在她臉上飛速地摸了一下。
“你先上樓我已經訂過房間了,一會兒我就回來。”
馬車悠悠在重月樓門口停下,鄧硯塵不在,被挾持而來的正正倒是當起了護花使者,扶著她緩緩下了馬車。
重月樓內的小廝引著她上樓,途徑一個房間大門時,許明舒剛好聽到了談話聲,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隔著窄窄地一條門縫,同一雙銳利的眸子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