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鄧硯塵說完這話時, 二人皆是陷入一陣沉默。
房間內安靜的許明舒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一顆有力的心髒在胸腔裏持續地跳動著,咚咚, 咚咚, 一聲清晰過一聲。
許明舒輕輕吸了一口氣,僵持中她聽見自己有幾分顫抖的聲音問道:“那假如, 我是說假如我夢裏的這些事變成現實, 靖安侯府有一天不在了,你待如何?”
鄧硯塵沉默良久, 歎息道:“侯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想,我應該會去調查事情的真相,還侯府一個公道, 不死不休。”
心口猛地一凝, 許明舒閉上眼仿佛又能看得見渾身是傷, 被東宮七八個親衛按在地上拖行的鄧硯塵。
看見他騎著蒼梧闖入東宮,企圖帶她逃出生天。
看見他被裴譽踹倒在積水裏無法起身,鮮血自嘴角源源不斷地往外流,浸濕了他胸前的盔甲。
是她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靖安侯府沒有了, 萬念俱灰的根本不止她一個人。
她膽小懦弱, 沒有辦法同蕭珩同整個朝廷抗爭, 選擇了最沒有出息的方式逃避現實。
明明知道蕭珩一早就處心積慮想要鄧硯塵的性命, 她不顧同他的約定,將鄧硯塵孤身一人留在哪兒對抗暗無天日的朝廷。
她的小鄧子帶傷出征, 得勝歸來後發現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徒勞, 是蕭珩為他設下的一個圈套,不僅沒能帶她離開, 等待他隻有她的死訊。
許明舒看向鄧硯塵,少年眼中總是帶著明亮的光,像是對一切都滿懷希望。
前世,她是怎麽忍得下心,舍得棄了鄧硯塵毫不猶豫地離開。
她神遊天外許久,方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鄧硯塵看。
而鄧硯塵那雙幹淨明亮,不染纖塵的眼睛也一直在望向她,同她對視著。
目光坦**,直白。
不知怎麽地許明舒突然生出一陣心酸,
她不禁暗自心想,如果這樣炙熱的眼神能隻望向她就好了,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隻看著她,做她一個人的小鄧子,不許任何人覬覦。
鄧硯塵微微歪頭,眉眼彎彎,“你這樣瞧著我不像是做了噩夢,倒像是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做了什麽虧心事。”
許明舒一愣,不知怎麽地突然想起她同沁竹去慧濟寺時,在一旁的古樹上發現了鄧硯塵為其他姑娘求的平安符。
那寫滿柔情的四個字麗嘉許明舒至今都記得清晰,“月兒長安。”
鄧硯塵返鄉,興許也有想見那個姑娘的原因。
許明舒心裏一陣陣地抽疼,語氣裏都是自己未曾察覺到的怪異,“做虧心事的是你吧。”
鄧硯塵突然笑了,“我做什麽虧心事了?”
“那你說說,你回蘇州這段時間都做了些什麽?”
許明舒理直氣壯地質問倒是叫鄧硯塵有些驚訝,但她自小就是這幅霸道的性格,鄧硯塵也樂意看著她毫無顧忌,充滿女兒家驕橫的模樣。
他想了想,細數道:“就是像信上同你講的那樣,去給爹娘上了香,同他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也回曾經的家看了看。見了些故人,也結識了新的朋友,追查的案情有了些新的發現。”
許明舒的大腦在他講起見過故人時便停頓下來,之後的話她半點也聽進去。
她癟了癟嘴,心想,他可沒在信上說見過哪些故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小。
“對了,有個事我沒同你講。”鄧硯塵打斷她的思緒,“我在那邊遇見了一個人。”
許明舒看著他,眼中一片平靜。
“你遇見了蕭珩。”
“?”
鄧硯塵頓了下,隨即道:“你怎麽知道?原來他叫蕭珩,我隻知道他是宮裏的一位皇子,聽說是行七。”
許明舒一陣無語,“他為難你了?”
鄧硯塵道:“那倒沒有,他是過來查案的,恰好同我查的案子有些相關,就提供了些線索給他。”
許明舒麵色黑沉,“蕭珩此人心機重城府深,以後還是離他遠吧。”
鄧硯塵有些好笑,“我到從未見過你這樣評價一個人,不過有什麽好擔心的呢,他是天潢貴胄,我這樣的身份,以後連見他的機會可能都沒有。”
許明舒沒有應聲,如果前世鄧硯塵不插手她與蕭珩之間的恩怨糾葛,興許就可以平安無憂的過完一生。
終歸還是她虧欠了他。
“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同侯爺講。”
許明舒皺眉,“什麽?”
鄧硯塵道:“我這一年在查案時詳讀了朝廷記錄的《會典》和《蘇州府誌》,發現自永德二年開始,至今日已經有十五年。遂城縣比蘇州府其他縣城年多出一項稅收,且折算成銀兩數額巨大,以至於遂城縣百姓常年承受著過重的稅收難以度日。”
“這同我爹爹有什麽關係?”許明舒不解地問。
“同侯爺沒關係,”鄧硯塵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是他抄寫的《會典》有關遂城縣稅收的部分內容。
上麵詳細記錄了遂城縣將每年征收的數目,以及錢款流動過程。
從縣衙至州府,再從官府到戶部,鄧硯塵的修長的手指在紙上滑過,最終在一個名字上停頓下來。
許明舒赫然瞪大了眼睛,上麵簽著的三個字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那是她四叔許昱康。
頃刻間,所有的疑惑在此時都變得清晰起來。
許昱康是父輩中最小的一個,才成親也不過兩年。他在考取功名後被分配至戶部做一個小小的主事,官職不大,但政務繁忙。
且他為人穩重做事認真,多年來在戶部也算兢兢業業,備受好評。
前世,她與母親得知父親在返程途中遇襲的事情時陷入一片恐慌,整個靖安侯府也完全亂了陣腳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們所有人都忙於打探許侯爺的消息,無暇顧及其他。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朝中有人借此機會彈劾她四叔許昱康貪贓枉法,靖安侯府意圖謀逆。
北鎮撫司的人奉命前來調查,裴譽帶著的人動作迅速,在她們所有人還處於震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時,四房一家人都被關押起來接受審訊。
上一世,許明舒一直努力想查明真相還侯府一個公道。
可偌大的靖安侯府一朝敗落,就像是被連根拔起的樹,誰不願涉足其中。
她求便所有人,做盡了努力,依舊沒有任何頭緒。
且後來她被蕭珩關在東宮裏,他身邊的嬤嬤整日定時定點來灌她安神湯,她已經無力再做掙紮。
她對朝政之事都得不多,一直不清楚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誤,導致她四叔許昱康有冤屈在身,卻百口難辯。
回來的這段日子,她也時時注意四房動向,提醒四嬸嬸周氏多加小心,但時至今日她仍未發現有反常之處。
許明舒仔細掐算著時間,一番思索後道:“這個稅收是從永德二年開始征收的,距今應當已經長達十五年。我四叔任職戶部不過三載,他應當是不知情。”
鄧硯塵點點頭,讚同她這一說法,“所以,我才想要不要同侯爺說一聲。此事頗為蹊蹺,且我懷疑遂城縣包括我父親在內去世的四名知縣都是同此事脫不開幹係。”
“你父親?”
許明舒脊背頓生冷汗。
鄧硯塵既然能這樣講,必定是經曆了一番調查,手中已經掌握些有力證據。
倘若真得如他所說,因著這件事接連四位朝廷官員失去性命,他日若是東窗事發即便她四叔不知情,也難逃問責。
“隻是,我尚不知這筆錢款究竟去了何處。”
鄧硯塵皺了皺眉,繼續道:“能將目光放在千裏之遠的遂城縣小縣城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當是對那兒的情況十分熟悉,亦或者是在那裏有可信任的人。”
許明舒想了想,她好像並不清楚朝中哪位官員是遂城縣的人,雖說戶籍在江南一帶的朝中官員不在少數......
有的!她的確知道一個!
不過不是官員,是四皇子的生母,鹹福宮的劉貴妃。
早年她遠赴京城入宮受寵時,鹹福宮裏日日聽得見瑤琴之聲,她也是因為這個備受光承帝寵愛,在剩下兩個皇子後母憑子貴一躍成為貴妃。
而她能在後宮有如此高的地位,不僅僅是依靠她自身,更是因為有一個在京中做官的父親。
戶部尚書尚書劉玄江。
許明舒凝神,此事想調查清楚,興許要借助姑母之手。
……
月明星稀,坤寧宮內燈火通明。
女官在大門前伸著脖子四處張望了一陣後,麵色不悅的走回殿中。
擺著精致菜肴的桌案前,坐著一個儀態端莊容貌華貴的婦人,她透過敞開的殿門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麵的月亮。
女官看了一眼快要燃盡的香,又低頭掃了一眼已經涼透了的菜肴,忍不住開口道:“娘娘,奴婢叫人將這些送去熱熱吧。”
麵前的人沒有應答,女官見狀自作主張地揮手示意周圍的女使撤菜。
剛一動身,聽見她道:“不必熱了,都拿下去吧。”
女官一愣,忙道:“可是娘娘,您還一口沒吃呢。”
“每年都是這幾個菜,沒吃膩也看膩了,送下去吧。”
女官不死心,又勸道:“若是一會兒陛下過來,咱們宮裏沒有準備席麵,是否會......”
“他不會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內侍從宮門外躬身快步走進來,低著頭輕聲道:“皇後娘娘,陛下身邊的高公公命奴婢告知您,陛下今晚留宿鹹福宮,叫您不必等候。”
內侍撞著膽子將話帶完,殿內靜的可怕,他隱隱有些開始發抖。
良久後他聽見王皇後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內侍如釋重負,慌忙離開。
女官看著他一副驚恐的模樣,隻覺得怒火中燒,委屈極了。
不怪這內侍害怕,中秋之夜皇帝撇下中宮皇後留宿寵妃宮裏,任誰來傳這個話都得憂心著自己會不會小命難保。
可她們皇後素來是個大度的人,不會因為這些事遷怒於下人。
思及至此,女官不禁為自家娘娘鳴不平,抱怨道:“先前是宸貴妃,這又來了個劉貴妃,陛下未免太過分了些。”
王皇後側首看她,眉眼平靜卻不失威儀。
女官知道自己說了錯話,可時至今日她也不在乎了,繼續道:“娘娘,您就是太心軟了。自打宸貴妃和陛下那邊鬧了矛盾,陛下日日寵幸劉貴妃,縱得劉貴妃這段時間張揚跋扈,連每日的晨昏定省都看不見她身影,這樣下去,她目無有中宮,還能敬重您這個皇後嗎!”
王皇後苦笑了下,“陛下寵幸誰自有他的道理,他心裏掛念著宸貴妃又可難以逾越對宸貴妃思念故人的介懷,如今搞出這麽大動靜叫滿宮皆知他同劉貴妃日日纏綿,不過是想逼宸貴妃低頭罷了。”
她歎了口氣,望向深邃的蒼穹。
無邊的黑暗中鑲嵌著一輪明月,何曾幾時,她也是家族中的掌上明珠。
“興修皇陵一直是陛下的心願,早年間他有意動工,卻趕上江南水患,朝廷撥錢給蘇州一帶置辦賑災糧,此事便耽擱了這麽多年。如今國庫尚且充裕,陛下舊事重提便需要戶部的助力。打仗禦敵又需要靖安侯在前線支撐,我琅琊王氏於陛下而言,已經如同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女官冷哼一聲,眼中透著怒氣,“陛下當年若無琅琊王氏的助力,又怎麽能順利奪嫡入主東宮。想是在高位站的久了,忘了自己的來路,也忘了他當年是承了誰家的恩情。”
王皇後沉默良久,沒有再看她,隻道:“你今日狂妄之話已經說得夠多了,自行下去領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