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立秋這日, 許明舒同身邊的丫鬟們摘了許多桂花,蒸了滿滿幾大鍋桂花糕出來。
一時間香氣四溢,滿院子裏都飄著桂花特有的清香。
她用油紙包好, 分別送去了侯府各房。
一腳邁入西院裏時, 許明舒便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
太安靜了,甚至安靜的有些冷清。
院內隻有幾個丫鬟在灑掃地上的落葉, 自打三房休妻之後, 她三叔整日留在都察院辦公,到了夜裏便也宿在那邊。
正正交給四房周氏照料, 偶爾許昱淮會回來看看孩子。除此之外,若非府中有事餘老太太派人去請,他鮮少回家。
正院裏為著府中再填子嗣的事, 歡聲笑語到了現在都未曾停歇, 而西院這邊相比之下用淒涼二字形容都不為過。
許明舒邁進院子的腳步頓在原地, 思考半晌還是離開了。
她三叔生得一副冷麵不苟言笑,就像天生便適合當個明辨正枉公正不阿的都察院官員一樣。
許明舒見過幾次他笑起來的模樣,不能說有多開懷明朗,但也如同晴光映雪讓人眼前一亮。
仔細想來, 三叔為數不多的笑容, 都是在家中, 麵對著妻兒時才在臉上流露出來。
許明舒心口一陣酸澀, 回到自己院中後多準備些桂花糕, 著人送去了都察院。
她心裏還記掛著沈凜,給府中眾人分發過後, 打算前往將軍府看望一番。
將軍府的人見她過來, 熱情地引著她進門。
許明舒左右打量著,府中被沈凜打理的很好。
幹淨整潔, 雅致漂亮,一眼望過去小橋流水百花盛放,風景極好。
沈凜根本不是京城傳言裏說的那樣,隻會舞刀弄槍的女閻羅。
她喜歡花,喜歡看書品茗、也喜歡熱鬧。
許明舒被丫鬟領著落座沒一會兒,沈凜便從後花園裏趕過來了。
看見她後,麵上難得流露出明豔的笑。
沈凜引著她坐到自己身邊,叫下人們準備各類點心果子給她吃。
許明舒將帶來的桂花糕送到沈凜麵前,見沈凜愣了一下,隨即打開油紙包吃了一口。
“沒白疼你,居然還想著我。”
許明舒笑的乖巧:“那當然了,你可是我的沈姑姑。”
沈凜斜了他一眼,問道:“你腳好了?”
許明舒點點頭,“早好了,還要多謝姑姑送來的傷藥。”
沈凜打趣她,“走個路還能扭了腳,真沒出息啊。”
許明舒朝她做了個鬼臉,猶豫了下還是問道:“沈姑姑,黎將軍最近在前線還好嗎?”
聞言,沈凜嚼著糕點的動作一頓。
黎瑄身邊的親衛會替他執筆,將軍中大事小□□無巨細地寫下來,每個月初準時送到府裏。
無非就是打了幾場仗,俘獲了多少個敵寇,繳獲了什麽稀罕的裝備,最後在加幾句問候她是否安好,囑咐按時用藥的話。
都是些瑣事,沈凜見怪不怪。
不過說起來,這個月邊境的信好像一直還沒送到。
“還是老樣子,”沈凜悶聲道:“這幾年四境安穩,北境還是沿海一帶的敵寇雖屢有試探,但掀不起什麽大風浪。”
沈國公和沈世子雖然當年殉國,但那一戰蠻人損失更是慘重,沒個十幾年的休養生息是不足以再重振旗鼓同如今的玄甲軍一戰的。
許明舒心口一凝,同前世一樣,所有人都認為蠻人當年被擊敗後不是朝廷的對手,草率輕敵釀成大禍。
她想了想,隻開口道:“我覺得未必,距離當年那一戰已經過去許多年了,頂著這樣大的血海深仇,合該更為團結勤勉才是,姑姑下次回信也提醒下黎將軍,左右多加小心也不是一件壞事。”
沈凜凝神,她這幾天眼皮一直跳個不停。
原本沒怎麽在意,黎瑄也不是初上戰場的毛頭小子,聽了許明舒的話還是打算過幾日書信到了叮囑一番。
院裏,一個身著粉色羅裙的丫鬟緩步進來,行禮道:“夫人,宮裏的太醫過來給您請脈了。”
沈凜用帕子淨了手,側首看向許明舒道:“我過去一下,你自己在府中先轉轉玩一會兒。”
許明舒點點頭,目送沈凜離開。
將軍府結構並不複雜,但裝扮的雅致美觀。
許明舒沿著石子小路晃悠到花園時,在長廊的另一側看見一個不起眼的小屋子。
屋前,一個丫鬟正在擦拭門窗。
許明舒走上前問道:“這間屋子是做什麽的?”
丫鬟不知道有人過來,許明舒一出聲嚇了她一跳。
她扭過頭朝許明舒行禮,“回許姑娘的話,這是鄧公子從前住的房間,他許久未回來住了,奴婢偶爾過來打掃一番。”
“鄧硯塵的房間?”許明舒一驚,猶豫著問道:“我能進去看看嗎?”
丫鬟愣了一下,側首朝房間內看了一眼。
反正鄧公子也久不回來,房內也沒什麽他的東西,丫鬟想了想側開身給許明舒讓了路。
鄧硯塵的房間很簡潔,沒什麽多餘的東西,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他房裏的書架上有很多書,大部分都是些兵法謀略之類的,還有的便是一些有關他家鄉的地方誌。
許明舒隨意抽出一本,翻看欲打開看看。
書冊裏掉出一朵紅色山茶花製成的書簽,花瓣紋路清晰,被保存的很好。
許明舒小心翼翼地撿起來,紅色的花瓣落在白皙的掌心裏,她好像能幻想出鄧硯塵坐在這裏認真仔細地夾花時的畫麵。
嘴角勾起一抹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將那朵山茶花又放了回去。
這本講的是兵法謀略,結合著史書描寫的有些深奧難懂,書頁邊空白的位置上有鄧硯塵一字一句寫下的批注。
說是批注,倒不如是翻譯。
上麵的字跡對比鄧硯塵如今略顯稚嫩,應當是他年少時所寫,許多不理解的詞語都被他做上簡易的翻譯。
在書冊的最後一頁,許明舒注意到一行工整的字跡----願以餘生效忠玄甲軍,護家國無憂。
許明舒輕輕撫摸著那行小字,心中五味雜陳。
她想起上一世,在靖安侯府落敗後,蕭珩怕玄甲軍不聽命於他,將其分割的四分五裂。
而當時,已經韜光養晦多年的蠻人首領烏木赫得知靖安侯身死的消息,率兵大舉進攻,前線接連幾道關卡被擊退。
彼時黎將軍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杜將軍又在沿海牽製倭寇,難以分|身。
玄甲軍多年來戰無不勝的聲名被打碎,朝廷中人都不願意接這個燙手山芋。
隻有鄧硯塵,不顧傷情自行請命奔赴戰場。
明知朝廷內憂外患,包括蕭珩在內想要他命的人不在少數,前路艱險難行,他卻沒有任何猶豫的去了。
玄甲軍戰士錚錚鐵骨,他們效忠的從來不是蕭家人口中的靖安侯,而是天下。
一代又一代將士們用鮮血鑄就太平盛世,不負祖輩威名,他們為的是百姓四境安穩,百姓能安居樂業。
隻可惜,他們一腔熱血卻要受到來自敵寇和自己人的前後夾擊,不得安生。
許明舒握著那本書的手微微顫抖,她沒有等到鄧硯塵得勝歸來的那一天。
前世,在鄧硯塵捷報傳回京城後,在蕭珩登基大典之上,她一襲素衣吊死在東宮。
回來的這段時間,她一直不敢猜測前世在她身死之後發生了什麽。
她想,無論當蕭珩看見自己的屍身時,是惱怒還是驚愕,都與她無關了。
她被那個曾經真心相待的少年傷透了心,已經不想再回憶或是猜想同蕭珩有關的一切。
可此時此刻,看著鄧硯塵年少時寫下的一字一句,許明舒突然感到一陣後怕。
她不敢想象,前世當鄧硯塵得勝歸來聽聞自己的死訊時,會作何反應?
許明舒記得,鄧硯塵領命掛帥出征前曾不顧東宮親衛阻攔,執意闖進來見她。
彼時,蕭珩每日叫嬤嬤給她灌下安神藥,叫她整日神誌不清昏昏欲睡,沒辦法有力氣折騰。
她聞聲從房內掙紮著走出來,努力地打起精神,看見被裴譽攔在門前的鄧硯塵。
他身上的傷還沒痊愈,推搡間有血跡沿著手臂流下來。
裴譽興許是看在他要奔赴戰場的份上,沒有再對他動手,隻是站在門前叫鄧硯塵一步都不得靠近。
見她出來,鄧硯塵朝她揮了揮手,高喊道:
“明舒,你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快回來!”
“你不要害怕,等著我回來......”
身邊的七八個侍衛圍上前,推著他往外走。
東宮的大門關上之前,許明舒聽見他道:“他已經答應我了,打完這場仗我就能帶你走......”
當時的許明舒神誌不清,依稀隻記得他說要她等著他回來,等他得勝歸來帶她離開。
鄧硯塵像是當時同蕭珩有什麽她不知道的交易,但許明舒猜想,應當是同自己有關。
隻可惜奔赴前線浴血沙場的鄧硯塵不知道,蕭珩早就斷了他的妄想。
蕭珩在鄧硯塵離開時,著手準備登基大典。
連同著她一起,受封為皇後。
他想把她這一生都同他綁在一起,半步都離不開皇城的層層宮牆裏。
許明舒掙紮過,以死相逼過,可蕭珩無動於衷。
他沉默地看著被她砸的一片狼藉的東宮,親手打掃幹淨她的床榻,將她抱回去,把那碗安神湯灌在她口中。
柔聲安撫道:“別鬧了,小舒。”
“你是我的妻,我們拜過天地宗祠,你這一生都隻能是我的人。”
“睡一覺好好休息吧,你也累了。”
他低沉的嗓音猶如鬼魅,叫許明舒在半夢半醒中膽戰心驚,陷入夢魘不能脫身。
酉時日落後,許明舒沒有乘馬車,而是心神不寧地回了靖安侯府。
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毛毛雨,將她的裙擺打濕。
晚膳時,父親見她麵色慘白,追問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許明舒搖了搖頭,隻道回來淋了點雨
許侯爺吩咐下人準備安神湯送過來,許明舒咬著筷子在聽見安神湯三個字時,心中一顫手上不穩打翻了碗筷。
精致的白瓷碗掉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
許明舒看著腳下的碎片,周身劇烈的顫抖著,那些泛著熱氣可口的菜肴此時看在許明舒眼中不斷扭曲著,她再也控製不住,衝出房門到花壇前一陣劇烈地幹嘔。
一旁也在用飯的四房周氏嚇了一跳,她忙追上許明舒,不停地拍打安撫著她的背。
當晚,靖安侯府連夜請來了大夫,請脈開藥一串流程後,沁竹端著湯藥進來打算給自家姑娘喂下去。
可許明舒不知是怎麽了,對湯藥十分抗拒,隻要沁竹拿著藥一靠近,她眼中就流露出驚恐之色。
許侯爺無奈,叫人退了下去,不要逼迫於她。
許明舒躺在床榻上休息,隻覺得胸腔內依舊泛起陣陣惡心。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沁竹再次進來,歡快道:“姑娘,鄧公子來信了!”
許明舒打起精神,強撐著坐起身接過沁竹遞來的信。
應當是快馬加鞭,剛剛送達侯府,信件摸上去還帶著寒意。
許明舒顫抖著手,將那封信展開。
鄧硯塵簡單交代了這段時間他們的行蹤和身邊發生的一些趣事,最後同她致歉,他們這段時間頻繁去往各地居無定所,沒辦法寄信過來。
她看完了信,仰麵倒回**。
信紙上帶著墨香,不知是不是許明舒的幻覺,她總覺得除卻墨香外,還有著鄧硯塵身上淡淡的清香。
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味道,就像是雨後的晴空,又像是來自邊境爽朗的清風。
能吹散夢境裏的陰霾,叫人心安神穩。
胸腔內的惡心感逐漸被緩解,當晚,許明舒抱著那張信件沉沉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