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臨近大暑, 天氣愈發炎熱。
徐夫人在一天夜裏突感腹中劇痛,房內值夜的丫鬟忙清醒過來,在府中奔走著尋人。
穩婆一直在府裏候著, 當晚被一陣拍門聲叫起來前去給徐夫人接生。
靖安侯府這天夜裏燈火通明, 丫鬟小廝進進出出忙作一團。
下人將桌椅板凳擺放至正院內,四房周氏圍著房門前焦急地不斷打轉, 繞得許侯爺心中更是煩躁。
許明舒自慧濟寺回來扭傷了腳, 難得消停了幾日在房裏閉門不出,當晚聽見動靜後一瘸一拐地蹦過來, 陪家人一起等候著裏麵的動靜。
全家人都在為徐夫人生產提心吊膽,餘老太太更是在佛堂跪了一整夜,祈禱著她們母子平安。
臨近天亮時, 一陣嬰兒有力的啼哭聲劃破寂靜的夜。
許侯爺猛地站起身看向人影晃動的窗, 那雙常年握著幾十斤長槍, 強壯有力的手控製不住的發著抖。
片刻後,房門被人從裏麵推開,徐夫人的貼身丫鬟最先走了出來,笑著道:“恭喜侯爺再填子嗣, 夫人與小少爺母子平安!”
聞言, 院內候著的一眾丫鬟小廝紛紛鬆了一口氣, 開始慶祝起來。
周氏眉開眼笑, 激動地拉著許明舒的手道:“那群大夫還真沒說錯, 果然是個男孩子!這下嫂嫂不僅兒女雙全,侯府也終於有嫡子了!”
“侯爺, ”丫鬟見許侯爺半晌沒說話, 偏頭提醒了一聲,“侯爺, 夫人和小少爺現下一切安好,侯爺要進去看看嗎?”
許侯爺半晌回過神,應了一聲後,僵硬地朝著房門邁過去。
許明舒眼尖地看見自己父親走路的不自然,輕笑了下,多日以來懸著的心才終於是放下來。
周氏上前扶著她道:“走吧小舒,我們也去看看你弟弟,一會兒嬸嬸還要過去告知你祖母這個好消息!”
許明舒點點頭,握著四嬸嬸的手緩慢挪進房間去。
柔軟的錦被裏包裹著一個粉妝玉砌的奶團子,小臉圓潤細嫩。
許明舒還是第一次接觸這麽小的孩子,靠近時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個小團子睡覺。
周氏輕聲道:“哎呀這個孩子長得真好,哭完了就能睡,想來性格也好,以後肯定不會像正正小時候一般愛哭愛鬧折騰大人們的。”
許明舒拉了拉四嬸嬸的衣角,笑著道:“四嬸嬸既然這麽喜歡孩子,快趁早自己也生養一個吧。”
周氏道:“我倒是想,可生孩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四叔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小舒啊,你切記,日後找郎君也不能找你四叔這種忙起來什麽都忘了的人!”
許明舒笑了笑,隨即想到了什麽,心裏湧上一陣酸澀。
她低下頭,看向錦被裏熟睡的弟弟,沒有再說話。
巳時剛至,沈凜聽聞徐夫人平安生子的消息提著禮品趕來,剛一走進院子,同正從裏屋一瘸一拐蹦出來的許明舒四目相對。
許明舒頓時生起一陣冷汗,光怕觸動沈凜那根敏感的神經再惹得她不悅。
未曾想,沈凜盯著她打量了一番,突然笑了開口道:“怎麽,不和好人學也跑來學我了?”
她生得大氣明豔,眉眼間又帶著爽朗的英氣,笑起來時一雙杏眼彎彎,似有柔光瀲灩。
許明舒有些尷尬地搖了搖頭,道:“一不小心,扭了一下......”
沈凜道:“我常年離不開藥,存了些活血化瘀的,一會兒叫人給你送過來些。”
許明舒露出笑容道:“謝謝沈姑姑!”
她側身正欲蹦著往出走,沈凜再次叫住了她。
“小舒。”
許明舒扭頭,見沈凜神色複雜,問道:“怎麽了沈姑姑?”
“鄧硯塵最近有沒有聯係你?”
許明舒搖搖頭,說起這個她自己也有些煩悶。
鄧硯塵雖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但從前雖她父親離京後時常會寄書信過來。話不多,單薄的一張紙總是簡明扼要的講。
可自打他同盛懷一起動身前往蘇州後,他竟一點消息都不曾帶回來。
許明舒不禁暗自猜測是不是他已經在蘇州見到他相見的人了,正忙著敘舊,將一切都拋之腦後了。
正胡思亂想時,她聽見沈凜繼續說道:“之前他隻同我說要回蘇州看看,我以為是想給他...給他爹娘上香,就沒多說什麽。此番他去了這麽久,我還以為你們關係一直要好,他會同你聯係。”
聞言,許明舒頓感不妙,著急地問道:“是那邊出了什麽事嗎?”
沈凜皺了皺眉道:“宮裏傳來的消息,蘇州遂城縣新上任的知縣死在了來的路上,其家人如今奔赴至京城敲登聞鼓鳴冤,這事兒已經鬧到了太子殿下麵前。再加上這十年來包含鄧硯塵父親在內,遂城縣共計死了四個知縣,太子疑心是有人背地裏搗鬼所致。”
“所以,”許明舒試探道:“姑姑是懷疑,鄧硯塵此番回遂城縣,是想調查他父親的死因?”
沈凜點點頭,“府中下人告知我,幾日前,鄧硯塵把他放在將軍府裏,他父母留給他的遺物帶走了,我擔心......”
許明舒穩住心神,寬慰道:“姑姑放心,我叫了盛懷陪他一同過去,他們二人都有武藝在身,不會出什麽事的。”
沈凜望著她,猶豫良久,又道:“太子已經開始派人過去秘密調查遂城縣,哪裏如今形勢複雜,不宜久留。你若是能聯係上他,叫他快些回京。”
話音未落,沈凜皺眉又迅速補充了一句,“別說是我說的。”
許明舒點點頭,隨口問道:“姑姑可知道太子殿下派了誰過去?”
沈凜道:“七皇子,蕭珩。”
……
鄧硯塵同盛懷到達遂城縣後不久,便遇上了雨天。
大雨晝夜下個不停,他們尋了一家客棧安置了幾日後,終於等到天氣晴朗,烏雲散盡。
他一早醒來,想去曾經他的家那個老房子處看一看,便獨自一人牽了馬,尋著記憶中的方向趕了過去。
約莫到達差不多的位置時,鄧硯塵將馬拴在一旁的柳樹上。
麵前的場景同他記憶中的模樣大不相同,他站在山坡上朝下望時,甚至覺得此處異常荒涼不像是還能有人居住的地方。
曾經那些充滿煙火氣息,一個挨著一個的茅草房都已經破敗不堪,像是許久都未曾有人靠近。
鄧硯塵走下山坡,經過蜿蜿蜒蜒的小路,尋到了自己曾經住過的茅草房。
房前的木門年久失修,晃**著似乎碰一下就會掉落。
院子內滿是掉落的樹枝樹葉,破舊的窗戶上蜘蛛網交雜。
他站在原地看了許久,最終還是放棄了走進去看看的念頭。
小時候那些常常欺負他的小朋友曾經也居住在這裏,隻是不知道現下他們搬去了哪裏,成長成為什麽樣的人。
這片曾經熱鬧的地界現已經荒無人煙,靜得連落葉聲都聽得清。
鄧硯塵有些失望,正欲沿路返回時,恍惚間好像突然聽到有人說話聲。
他尋著方位走了過去,那聲音越來越清晰,像是在念著什麽詩詞。
湊得近了,鄧硯塵看見末尾一家院子裏還住著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
老人衣衫襤褸,坐在石凳上撿著地下掉落的花,口中反複念叨著:“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鄧硯塵小心推開木門朝裏麵走了進去,見老人門前生著一棵山茶花樹。
彼時已至大暑,早就不是過了山茶花開放的季節。
山茶花不似尋常花,衰敗枯萎時花朵是一瓣一瓣凋零,而它則是在開得最絢爛時,整朵從樹枝上墜落猶如壯士斷頭一般,美得決絕。
老人坐在樹下,撿著仔細地一朵一朵的山茶花,用手帕擦幹淨上麵的泥土後,裝進身後的竹籃裏。
他似乎是精神已經不太好了,鄧硯塵站在他身前許久,他都不曾抬頭看。嘴中仍舊反複念著那幾句話,一刻都不曾停歇。
鄧硯塵蹲在他身前,輕聲問道:“老伯伯,你撿這些花是做什麽的?”
似乎是聽見有人講話,老人渾濁的雙眼有了波瀾,他手中的動作停頓了許久後,緩慢道:“送人,我在等我的愛人回來。”
鄧硯塵側首朝他屋裏看了一眼,又道:“您的愛人是出門了嗎?”
老人緩慢地搖了搖頭,“她嫁去了別的地方。”
聞言,鄧硯塵一驚,察覺到自己好像是問了不該問的話,正猶豫著怎麽找補時,又聽見老人道,
“但她依舊是我的愛人。”
鄧硯塵想了想,覺得這話也沒錯,他鼓起勇氣試探著追問老人的故事。
老人放下手中的花,一雙飽經風霜的眼望向深邃的蒼穹,回憶道:“我與我的愛人曾是訂過娃娃親的青梅竹馬,我們一同長大,感情和睦。隻可惜我年輕時執著於功名,卻連著三次榜上無名,誤她十年青春年華,自覺愧對於她,遂同她解除了婚約。”
鄧硯塵心中一沉,又聽見他說道,
“我當時年少無知,隻覺得立業大於成家,她離開了我不必受奔波貧困之苦,如今年過古稀方知世間一切功名利祿,都比不過愛人溫暖的手。”
講到這裏,老人方才清明的眼神再次變得混沌,意識也逐漸不清晰起來。
鄧硯塵接連同他講了好幾句話,他都好似聽不進去那般,依舊重複著撿起地上的山茶花,嘴中還是念叨著方才那兩句話,“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無奈,鄧硯塵站起身同老人告別。
他將自己身上的錢袋放在老人身後的竹籃子裏,正欲轉身離開時,又聽見老人道:“年輕人,有想做的事就放心大膽的去做,不要像我一般在悔恨中度過一生。”
鄧硯塵扭頭看他,卻見老人還是保持著方才的那副神情,就仿佛剛才說話的人並不是他。
一陣風從遠處的山坡上吹下來,門前的山茶花樹隨風晃動了幾下,啪得一聲,一朵火紅的山茶花墜在鄧硯塵腳下。
他彎腰,將那朵花撿起來,拂去上麵沾著的泥土看了許久後方才小心翼翼地揣入自己懷中,邁步離開了這裏。
當天夜裏,鄧硯塵仰麵躺在客棧的硬**久久不能入眠。
他宿著的地方位於頂樓,透過敞開的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夜空裏的月亮。
白日裏撿到的那朵山茶花被他捏在指尖,隱隱約約間還能聞得到淡淡的花香,就像那個姑娘曾經靠近他一樣。
老人的話在他腦海中一遍又一遍重複著,他沉思了許久,最終從床榻上起身走到窗邊。
深邃的蒼穹上萬裏無雲,無邊的黑夜襯托著那輪月格外皎潔明亮。
他想,這樣美的月亮,他似乎並不舍得交到旁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