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鄧硯塵行事謹慎, 送過來的信套著靖安侯家書的封皮。
且他這個人一向寡言少語,寫信也是簡明扼要絕不多一句廢話。許明舒手指觸碰到信件時,心中升起一陣失望, 薄薄的一張紙, 興許隻有三言兩語。
許明舒賭氣地展開信封,手中一滑, 從信封口裏麵掉出來一節發著嫩芽的柳枝。
而裏麵的確隻有一張單薄的白色宣紙, 鄧硯塵工工整整地在上麵寫了十個字,“江南無所有, 聊贈一枝春。”
沁竹看著自家姑娘莫名其妙地盯著那張不知寫了什麽的信,看了許久,麵露喜色不說最後耳廓居然紅了起來。
走近欲替許明舒安置那一截柳枝時, 許明舒快速合上書信自己先行將那柳枝撿起來, 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裏觀賞著, 隨即問道:“就這些嗎?他可還有叫人帶什麽話嗎?”
沁竹搖了搖頭,思索了一會兒道:“姑娘不如去宸貴妃娘娘那裏看看,侯爺寄回來的家書先行交給娘娘那邊過目了,興許有些事侯爺交代過了小鄧公子就沒再複述......”
許明舒頷首, 覺得沁竹說得有幾分道理, 她立馬梳洗打扮換了身幹淨的衣裙前往姑母宸貴妃寢殿裏。
殿內, 宸貴妃靠在榻上看著手中捏著靖安侯送來的家書, 麵上一片喜色。
見許明舒過來, 宸貴妃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坐。
許明舒歡快地跑到姑母身邊,靠著她撒嬌道:“姑母, 爹爹怎麽突然寄信到宮裏來了, 可是有什麽急事?”
宸貴妃眉目柔和,拉過許明舒的手放置在自己掌心裏, 輕聲道:“是我有急事同兄長商議,叫人八百裏加急送信到軍營,所以你爹爹才會寄信過來。”
她大約能猜想到姑母找父親商議何事,
許明舒祖父祖母去得早,侯府雖是有繼室餘老太太妥善打理著,但畢竟不是血親,所以在很小的時候姑母宸貴妃便在心裏形成了長兄為父的概念,平日裏拿不了主意的也會及時同她父親商議。
她甜甜地笑著,故作不知情的問道:“那姑母的問題解決了嗎?”
“算是解決了吧,你進宮也快有一個月的時間了,興許也應當聽說七皇子生母病逝,陛下有意將他過繼給我做養子這件事......”
宸貴妃歎了口氣,抬起頭看向窗外道:“原本姑母想著,姑母此生身受陛下隆恩卻未能給皇室增添子嗣,且身居貴妃之位合該盡職盡責撫養皇子,替陛下分憂才是。可那畢竟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姑母心裏擔憂的很......”
許明舒點點頭,感慨道:“十五歲,的確是已經能自立的年紀了。爹爹這個年紀時,都已經不知打了多少勝仗了呢!”
聞言,宸貴妃笑著捏了捏她的臉,“所以姑母心裏拿不定主意,這才寫信想詢問下兄長的意見。”
憑她對父親的了解,他不會同意姑母認七皇子為子這件事。
前世,她誤打誤撞闖入幽宮發現了渾身是傷,昏迷在地上的蕭珩,立即叫身邊的人將他抬回了昭華宮,並叫太醫過來醫治。
蕭珩身上各處都是傷痕,最為嚴重的是後腦被重物的錘擊傷,這叫他很長一段時間看不清周圍的事物,沒人攙扶著連房門都沒辦法走出去。
許明舒自認為是自己救了個生得好看的小哥哥,正義感爆棚的每日跟在他身邊照顧著。
直到有一日,光承帝前來看望宸貴妃和受傷的蕭珩時,隨口問了許明舒一個問題。
“明舒丫頭,你家中隻你一個,想不想要個兄長來陪著你啊?”
許明舒看著躺在床榻上的蕭珩,把頭點的如同小雞啄米。
光承帝笑了笑,命人當即擬旨,將七皇子蕭珩歸於昭華宮宸貴妃名下撫養。
事後,許明舒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同她父親講時,許侯爺眉頭一直緊鎖著,更是當晚寫了三封信派人送進宮轉交給宸貴妃。
如今想來,這整件事漏洞百出。
許明舒年紀小,尚且看不清裏麵的彎彎繞繞,平白做了光承帝桌上的一枚棋,但這不代表許侯爺會想不明白。
所幸這一世,光承帝的計謀沒有得到施展,至少到現在為止,他們父子之間的一切恩怨糾葛尚未牽扯到她和她姑母身上。
宸貴妃收了信,隨口問她道:“從前你小的時候一直吵著想要個哥哥,如今姑母不撫養七皇子,沒個日後能走得近的哥哥陪你會不會覺得遺憾?”
許明舒搖搖頭,“要哥哥做什麽?我馬上就是要做姐姐的人了!”
宸貴妃笑了笑,“姑母正準備和你說這事兒呢,你母親懷有身孕,約莫今年夏日就能誕下子嗣。陛下體恤你父親特許他趕在端午前回京,軍中的事可在他離開後交由黎將軍和杜將軍打理,隨行的親衛裏有一個你應當是認識的,姓鄧。”
“真的嗎!”
聞言,許明舒激動地站起來蹦蹦跳跳,滿麵欣喜之色。
“你這孩子,嚇了姑母一跳!”宸貴妃按著心口,又道:“闔家團圓再填子嗣,今年的確是諸事皆宜的一年啊。”
許明舒上前擁抱著宸貴妃撒嬌道:“到時候姑母也回家小住幾天,咱們一家人也好久沒聚在一起吃頓團圓飯了。”
宸貴妃笑著應了聲,伸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脊背。
一種莫名的欣喜與期待湧上心頭,鄧硯塵要回來了,今年想再見到他便無須等到除夕夜了。
興奮之餘,許明舒突然意識到,黎將軍留在邊境軍營,鄧硯塵跟著其他親衛返程後留在哪裏?
沈凜不喜歡他,他更不會主動出現在她麵前惹她厭煩。
大軍離京後校場空無一人,他又該何去何從。
許明舒心裏一陣五味雜陳,她的小鄧子不過也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郎,平常人家孩子正是調皮搗蛋無憂無慮的年紀裏,他卻過了半生寄人籬下顛沛流離的生活。
……
入了春,京城的天氣一日勝過一日暖和。
蕭珩身上的傷養了這大半個月已經全部恢複,在太醫的悉心調養下眼睛看物也逐漸清晰。
他住在東宮的這段時間,太子請了翰林院的庶吉士每日過來講學給他聽。他看不見,庶吉士便一字一句緩慢地念下書本上的內容。
東宮有裝備齊全的練武場,每日閑暇時間他都會過去練箭,弓繩摩擦著拇指上的扳指,蕭珩全神貫注,就像是他阿娘時刻在身後望著他那般,一刻都不敢鬆懈。
在這裏,沒有人逼著他認別的女人做母親,也沒有人肆意欺辱他。他可以無需掩飾地每日騎馬練箭,讀書寫字。
日子過的平淡且安穩,就仿佛整個皇宮裏除了他以外,沒人知道在某間不起眼的殿宇裏,曾有一位柔弱女子受皇權壓迫,失了半生自由不說最後連性命都丟得那般輕而易舉。
蕭珩拉著弓繩的手緊了又緊,直到掌心劇烈的刺痛難以忍受時,他才泄氣般地鬆開手。
虎口的位置被磨破了皮肉,隱隱滲著血絲。
蕭珩麵不改色的那帕子隨手擦了擦,突然間似乎是想起了些什麽,他停下動作陷入沉思。
皇帝大費周章想逼死他生母,極大原因是想為宸貴妃尋一個可靠的子嗣,從而讓她穩坐貴妃之位免受爭議。
他本以為此事板上釘釘已無他掙紮的餘地,未曾想宸貴妃突然生了病,且從她養病到現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沒有人再到他麵前提起這件事,宸貴妃也絲毫沒有表現出像是對此事知情的樣子。
這一度讓蕭珩陷入懷疑,可方才看著自己虎口磨出的血跡時,蕭珩突然回想起一個被他忽視的細節。
那日同太子蕭琅前往昭華宮,即便他視力有損也明顯感受得出,宸貴妃的侄女在看見他時露出的恐懼之色。
在蕭琅同宸貴妃聊家常時,那姑娘侯在一邊幫著宮人給他們二人沏茶。蕭珩抬手欲飲時,瞥見白瓷茶盞上留下的一抹紅。
他眼睛雖看遠物還有些模糊不清,但離得近了還是可以辨認的出茶盞上一抹紅是何物。
那是一個帶著指紋的血印,小小的雖不明顯,但血跡尚且濕潤。
蕭珩抬起頭,借著飲茶的空隙看向站在他身側倒茶的姑娘。她精心嗬護的指甲裏,還有著明顯的血跡。
她戳破了自己的掌心。
這一點點在當時被他忽略的細節,如今回想起來蕭珩幾乎可以確認,宸貴妃以及她宮裏的人對他的事並非毫不知情。
暮色沉沉,蕭珩抬首看了一眼天邊隻剩一抹餘紅的夕陽,他擦了擦額角流淌下來的汗水,打算換好幹淨衣服去宮裏尋皇兄蕭琅,一起去給皇後娘娘請安。
他到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蕭琅正站在後花園的石橋上等他。
蕭珩腳下的步伐放快了些,直到走到蕭琅身後,他都沒有察覺,依舊望著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
蕭珩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見橋對麵的湖心亭上,宸貴妃背朝著他們端坐著,而她麵前一個穿著白色衣裙的姑娘捧著一束火紅的花正站在亭子裏翩翩起舞。
宮人提著的燈將她周身映照的如同發著光一樣,舉止投足間如月光瀲灩。
蕭珩側首看向蕭琅,輕聲提醒道:“皇兄。”
蕭琅回過神,看清身後的人時含笑道:“來了,母後已經備好的晚膳就等我們過去了。”
蕭珩點點頭。
蕭琅微微側首,沒有要走的意思,隻感慨道:“你知道傳說裏的月駕車之神叫什麽名字嗎?”
蕭珩不清楚他為何突然問自己這種問題,想了想依舊如實回答道:“‘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別稱為望舒,也稱...明舒。”
蕭琅點了點頭,看向湖心亭沒有說話。
“皇兄喜歡她?”蕭珩盯著蕭琅認真的側臉,突然問。
聞言,蕭琅愣了一下對蕭珩的這一說法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隻是轉回頭笑著道:“美好的事物總是會叫人心生向往,不是嗎?”
那邊姑娘的舞跳完了,宸貴妃和昭華宮的宮人們一起鼓掌誇讚著她,四周洋溢著歡聲笑語。
蕭珩盯著那個姑娘的身影,突然開口道:“皇兄喜歡,可以請皇後娘娘賜婚。”
蕭琅搖了搖頭,否認了這一說法,“一朵嬌花應當被放在土壤裏悉心嗬護,而不是過早折下來看著她逐漸凋零,我是個沒有未來的人,連自己都照顧不了何談護他人周全,尋常人家都不想自己女兒嫁給我這樣的人,何談是靖安侯的獨女。”
他講話的語氣是一貫的平緩溫雅,蕭珩沒有從他的話中聽出遺憾的滋味,倒是有幾分看透生死的灑脫。
蕭珩眉頭微蹙,沉聲道:“可你是太子,你是君,靖安侯是臣。”
他想要的又有什麽是沒辦法擁有的,又有什麽是他不能得到的。
蕭琅回首看向蕭珩,神色認真道:“阿珩,這世間畢當皇帝更難的是做一名合君意、合臣意、合民意的儲君。日後你就會明白,身居高位之時,往往才最是身不由己。”
蕭珩沒有說話,他不太能明白皇兄話中的深意,但他知道皇兄這個太子當的並沒有那般容易。
這是文華殿的大學士們講學時曾講到,能明才不會惑於奸佞,勤懇才不會溺於安逸,決斷才不致牽於文法。
在一眾皇子還尚未聽明白這幾句話的意思時,蕭琅已經全部都做到了。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夜深才得放下書卷休息。
身居太子之位的這幾年,蕭琅擔當起做兄長的責任,悉心教導弟弟妹妹,從不偏私。他體察民生之苦,多次勸誡皇帝輕徭薄賦,善待賢臣,廣開言路,賞罰分明。
多年來上至天子,下至皇室宗親群臣百姓,都報以仁愛之心,是以朝野上下提起太子殿下時無不稱讚其為人。
蕭珩低著頭跟在蕭琅身後走著,良久後他突然開口喚道:“皇兄。”
蕭琅側首,“怎麽了?”
“我最近騎馬練箭一刻都不曾鬆懈。”
蕭琅突然笑得燦爛,他以為自己這個弟弟是在同他討誇獎,遂道:“知道你辛苦,今日晚膳皇兄還叫母後多備了幾個好菜,今晚就多吃一點補補身子。”
蕭珩沉默了半晌,又道:“我以後,可以帶兵打仗。”
他抬眼看向太子蕭琅,銳利的目光中滿是堅定,“皇兄沒辦法做的事情交給我來做,皇兄能做到的事隻放心大膽的去做。臣弟,會替站在皇兄身後,輔佐皇兄做盛世明君。”
蕭琅被他一段慷慨激憤的言辭說得愣了神,半晌後他欣慰地抬起手拍了拍蕭珩的肩膀,“有這樣好的弟弟,皇兄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
接連下過幾場春雨後,邊境的天氣也逐漸暖和了起來。
草叢裏不知名的野花開了,小小的一朵聚在一起,密密麻麻開得十分嬌豔。
晨光微熹,鄧硯塵提著槍從校場走回來,暖陽落在他俊朗的麵容上,額角生出的薄汗泛著光。
少年人長得飛快,一天一個樣子,今日練槍時發覺鞋有些不合腳了。他提著長槍回營帳,想去包裹裏找一雙年前在京城新做的鞋子。
掀開門簾時,與裏麵正要出來的人打了個照麵,二人互相嚇了彼此一跳。
鄧硯塵回過神,收了槍尖笑道:“孫叔,您鬼鬼祟祟地做什麽呢?”
來人一愣,隨即在鄧硯塵肩膀上拍了一下道:“什麽鬼鬼祟祟的,我還不是為了你小子的事過來的。”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本陳舊的冊子遞給鄧硯塵。
鄧硯塵在看到那本冊子封皮上的幾個字後,麵上的笑容逐漸冷落下來。
他走進營帳內,用簡易的木杯給孫叔倒了杯熱茶,道:“孫叔先坐吧。”
被喚作孫叔的人名叫孫文成,是軍中的文官,他是經朝廷挑選派遣至玄甲軍中協助主將處理軍務的官員。在跟隨靖安侯來軍中之前,曾在吏部任職過主事。
交到鄧硯塵手上的冊子不厚,是當年孫叔整理人事卷宗時出現錯誤留下的草稿。鄧硯塵隨手翻了幾頁,便看在上麵看見了自己父親的名字。
永德三年,鄧洵進士及第被選入翰林院做編修。
永德六年,鄧洵經朝廷調遣至蘇州遂城縣擔任知縣一職。
永德十二年,死於瀟湘館,被人發現時衣不蔽體。
鄧硯塵握著手中的書冊,目光停留在寫滿他父親生平的那一行小字上,久久沒有說話。
孫文成幾欲張口,最終還是寬慰道:“都是些陳年往事了,時間過去的太久,且當年你們一家剛搬過去沒多久,在蘇州府舉目無親,要查起來的確是困難重重。”
鄧硯塵抬起頭,緩緩道:“我那時候還是太小了,許多事情沒辦法記得清楚。隻是後來聽母親提起時,依稀記得父親總是在外奔波,鮮少回家。那一年春雨連綿,洪水衝垮了河道,淹沒了百姓的農田,所以父親每每回家時下半身都被汙水浸濕。”
“我娘她告訴我,父親是寒門出身更懂得蒼生疾苦,是個心懷百姓的好官。所以這麽多年,無論是我娘還是我都不相信父親是死於那種原因。”
孫文成歎了口氣,陷入回憶之中,“其實當年你父親動身去蘇州府之前我曾見過他一麵, ”
“當年我整理你父親卷宗時,見他精通治河之道,心想此等人才去了蘇州府,必能應對的了洪災。未曾想一年後再得知消息,竟是天人永隔。如今看來,天災究竟是比不過人禍啊。”
聞言,鄧硯塵側首看向孫文成,一雙明亮的眸子像是有火光晃動,認真的問道,“所以孫叔也覺得我父親的死是為人禍而非天災,對嗎?”
孫文成點了點頭。
江浙一帶,本就是水深混亂之地。
許多世家官員世代駐紮於此地,樹大根深,難以撼動。
鄧洵為人正直,不善於官場的彎彎繞繞,且他出生寒門,憑借著一腔熱血,是沒有辦法同那些經驗老到的世家官員做鬥爭的。
鄧硯塵握著書卷的手緊了又緊,沒有再說話。
孫文成看著他落寞的目光,開口道:“你想查清當年的真相,還你父親母親公道,光靠這些東西是遠遠不夠的。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十餘年,朝中官員更替了不知多少人。小鄧啊,聽我一句勸不要再執著於此事了。”
“你母親查了這麽多年一刻都不曾停歇,已經將自己搭進去了,你也要把自己的一生搭進去嗎?你還年輕,忘掉前塵往事日後跟著黎將軍和侯爺前途無量。人啊,無論何時都是要朝前看的。”
鄧硯塵盯著前方,眸光閃爍依舊執拗道:“正是因為我母親為了此事失了性命,所以我才要繼續追查下去,讓她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孫文成搖搖頭,苦口婆心道:“這件事查下去關係非僅是一兩個官員,也不僅僅是一兩個權貴那麽簡單。興許上至天子,下至朝臣百姓都會被牽扯其中,所帶來的後果不是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承受得了的。”
孫文成歎了口氣,這些年有關遂城縣的事他也是留心過一些的。
鄧洵去世這五年裏,接連又有兩位遂城縣知縣意外去世。
此地水深不可測,非尋常人可以涉足的。
鄧硯塵收了手上的書冊,正色道:“我意已決,孫叔不必多勸了。今日之事還要感謝孫叔傾力相助,硯塵感激不盡,不過還有一事需孫叔幫忙。”
“什麽事,你說吧。”
鄧硯塵道:“今天的事就勞煩孫叔替我瞞著,不必在黎將軍和侯爺麵前提起了。”
孫文成應了聲,一邊歎息著一邊搖著頭走出了營帳。
這天夜裏,鄧硯塵躺在**輾轉反側。
許是白日同人說起了許多過去的事,午夜夢回時他又夢到了他小時候。
在背著光的巷子裏,他被幾個熟悉的小混混他堵在裏麵,小混混們手中握著的或是石子或是臭雞蛋,不停的往他身上拋打著。
他們嘴裏咒罵著他是小畜生,他們說他爹死在瀟湘館那種地方,必定是和那裏的□□有著不可言說的關係,興許是得了什麽髒病,不僅害死了自己,還傳染給了他娘,隻留下他一個有娘生沒養沒娘養的小畜生。
鄧硯塵渾身是傷走在風雪裏,隻要他經過,身邊都會有人在他身後對他指指點點,謠言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個村子。
他哭著和身邊人解釋他爹娘不是那樣的人,但是卻沒有人願意聽。
人們始終相隻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不會在意事情的真相。
他爹下葬的那一日,鄰裏鄉親沒有人過來送上一程。
他娘帶著他拿了一把鐵鍬,尋了個相對偏僻不會被人打擾的位置,一下又一下用力挖著,冬日裏表層土壤被凍的堅硬,一直到了日落時分方才草草的為他爹辦了一場儀式。
兩年後同樣的一個大雪天裏,鄧硯塵背著那把鐵鍬,將他阿娘的屍骨同父親合葬在一起。
再後來他被黎瑄接到了京城,開啟了他寄人籬下的生活。
初到將軍府的第一天,鄧硯塵就被發現,府上的人看著他時微妙的氣氛。
將軍府的女主人並不不喜歡鄧硯塵,連同著府中下人也不會同他講話。
那段時間,他躺在將軍府柔軟的錦被裏,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離皇城越近,他心裏便越發焦躁不安,他想出去看一看,想找到當年與父親共事的官員,查清當年的真相,為自己父親正名。
可他還太小了,什麽也做不到,以他目前的狀態就連這座將軍府都寸步難行。
遺憾一新一舊,通通在他心裏生了根。
夢中一陣天旋地轉,腳下的場景發生變化,他踩著草坪之上,頭頂是炎炎烈日,不知自己置身於何地。
突然間,他聽見身後一聲巨響。
回首時發現一個身著月牙白色衣裙的姑娘,不知怎麽落入水中,正在湖中不停地掙紮著拍打著,模樣甚是痛苦。
鄧硯塵心口一緊,沒有做任何猶豫隻身紮入水中遊向那個姑娘。
他攬過那個姑娘纖細的腰身,一把將她抱起來遊向了岸邊,急切的給那個姑娘按壓著胸口,嘴中呼喚著她的名字,直到看見她將胸腔裏積水吐出來,這才放心。
然而下一瞬,有人帶著怒氣而來,將那姑娘從他懷裏奪走,斥責著他“滾開。”
鄧硯塵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茫然地跪坐在原地。直到起身時,透過清澈見底的湖麵,夢境中的鄧硯塵看見了一張像他卻又不像他的臉。
那湖麵中映照出來的人,無論是身量還是身形都要比現在的他高大健碩幾分,臉部的線條硬朗,宛然一副青年人的模樣。
周圍環境熟悉又陌生,他可以清楚的知道哪裏通往前院,哪裏通往府中後花園。
他漫無目的地在夢境中走著,不知怎麽得竟走到了一間院子前。他站在院前的長廊下看著府中接連有人在那間屋子裏進進出出,或是診治或是看望。
直到日落西沉,院中方才一點一點的安靜下來。
鄧硯塵在廊下站了一整天,終於等到四下無人時,他鼓起勇氣抬腿走進那間院子。
伸手推開門時,看見床榻上躺著的那個方才身著月牙白衣群的姑娘。
可不知怎麽的,就像是眼前有一層薄霧一般,他看不清她的臉,但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在因她落水昏迷而感到著急不安。
他走到那個姑娘身邊坐下來,握緊她的手,眼中滿是疼惜。他說了很多包含愛意的話,那個姑娘在睡夢中眉頭微蹙,不知是不是因為聽清了他的話。
心上人近在咫尺,心中壓抑的情感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鄧硯塵不受控製地顫抖地伸出手,在觸碰到她臉頰半拳的位置克製地停下來,隔空描畫著她的眉眼。
他仿佛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呼咚呼咚,在寂靜的屋內一聲比一聲清晰。
直到最後,他忍受不住了那般情難自禁地俯下身,顫抖而又小心的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溫熱的唇瓣剛剛觸碰到她冰涼的額角時,房間的門被人外麵推開。
在一陣驚呼中,鄧硯塵抬起頭看到了沈夫人怒不可遏的臉。
他站起身正欲解釋,卻見沈夫人一腳朝著他胸口踹過來。
她自幼習武,力量遠勝於尋常女子。這一腳,用了她十成十的力氣。
鄧硯塵倒在地上,頭磕在到了雕花木床,瞬間的疼痛讓他直不起身,眼前一陣忽明忽暗。
沈夫人走到他麵前,五官因憤怒而扭曲著,抬手指責他道:“你個畜生,你居然敢...你居然敢......”
鄧硯塵隨手擦了一下額頭磕出血跡,他聽見夢境中的自己聲音沙啞著開口道:“沈夫人,你來的不巧。”
夢境中的場景再次發生改變,一陣天旋地轉中,他置身於一座高大巍峨的宮牆外。
朱紅色的大門緊閉著,鄧硯塵四下打量時突然聽見那扇門背後傳來一陣女子的哭喊聲。
像是有個姑娘拚命的拍打著門,呼喊道:“放我出去啊,放我出去啊我要去找我爹爹,鄧硯塵你救救我,你帶我出去,鄧硯塵......”
鄧硯塵心急如焚,撲上前不停的扒著拍打著門,他用盡渾身的力氣苦苦掙紮著,但那扇大門依舊嚴絲合縫。
門內那個姑娘的哭喊聲一聲比一聲弱,他正準備翻牆過去時,那扇門被打開了,門內的侍衛排成隊走出來,大力地將他拖開。
鄧硯塵奮力掙紮著,一瞬間七八雙拳腳狂風暴雨般朝他身上打過來,他仿佛感覺不到痛一般朝著大門吃力地爬行著。
他聽不見了那姑娘的聲音,門再次被打開,一個躬著身子的內侍從裏麵走出來,一腳踩在他脊背上,將他壓垮了下去。
鄧硯塵臉挨著地麵被擠壓的變形,內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夾著嗓子的聲音緩緩質問道:“你是個什麽東西,也敢覬覦天上的月亮。”
次日天亮時,鄧硯塵難得的起晚了。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斷斷續續地不知道做了多少個夢,或是真實的,或是虛幻的。不過醒來後,都被忘得幹幹淨淨,依稀隻留下些模糊的片段。
他舒展了些酸疼的四肢,將枕頭邊放著的就卷宗草稿拿起來,放進自己的包裹裏仔細裝好。
他已經同黎將軍商議過,此番由他接替長青的位置隨許侯爺一同返京。
京城有他急需調查清楚的事情,亦有他想要見到的人。
鄧硯塵露出一點笑容,隨手拿起桌案上的臂縛,踏著朝陽再次前往校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