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北境連綿多日的大雪轉停, 開闊地勢使得蠻人的大軍暴露在正中央的位置之上。
後方補給糧草被燒毀的消息一經傳開,對將士們帶來的影響不小,他們失去了打持久戰的能力, 一時間士氣低沉。
烏木赫深知, 眼前此困境唯有仰仗一場暢快淋漓的勝仗方能洗刷。
他迅速做出舉措,率領大軍發起進攻, 企圖速戰速決。
蒼穹陰鬱, 萬裏無風。
重甲車在細密的箭雨掩護下逐步向玄甲軍城牆推進,一輪接替著一輪的人不斷向城牆之上發起進攻。
一時間火光四起, 哀鳴聲陣陣。
攻勢進展了半日之久,雙方都在死人,城門卻依舊紋絲不動。
饒是烏木赫再心急, 看著麵前宛如銅牆鐵壁的玄甲軍大營也無能為力。
玄甲軍顯然是做足了同他們做持久戰的準備, 麵對如同狂風驟雨般的進攻依舊有條不紊的應對。
天色漸暗, 城牆隱在深藍色的蒼穹中,隻能看得清一排排漆黑的輪廓和城牆下似有似無的火光。。
連續的進攻已然叫將士們身心俱疲,烏恩瞭望著遠處沉思了許久,策馬走向烏木赫身側。
“他們這是打算同我們耗下去。”
烏木赫額角的發絲隨風飛揚著, 目光定留在遠處城牆之上的玄甲軍軍旗上。
“我們已然沒有了退路可言, 唯有孤注一擲的進攻才有取勝的可能。”
兩方持續對峙, 他們損失了裝備與人力, 守城的玄甲軍也是一樣。
烏木赫在用這種方法, 將沒有後方補給帶來的風險降到最低。
夜色如墨,四周的炮火聲漸漸減弱。
正當蠻人以為玄甲軍已經不準備出門迎戰, 放鬆警惕之時, 地麵一陣輕微的顫動聲傳來。
緊接著,東西兩側有暗影不斷逼近。
玄甲軍騎兵從左右包圍過來, 四方火光衝天,殺聲大作。
看著手持火把的軍隊從四周不斷逼近,眾人皆是有些恍惚。
直到玄甲軍的軍旗暴露在視線中,他們方才意識到,城裏的軍隊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般多,不過也是在拚盡全力拖延時間罷了。
蠻人的進攻在倉促之間轉變為防守,縱使他們早已經身經百戰,也難免措手不及。
尚未做出反應時,玄甲軍已經行至眼前。
刀槍碰撞之聲不絕於耳,漆黑的夜裏廝殺,哀嚎聲此起彼伏。
僅僅不到半個時辰,攻城的蠻人盡數被逼的節節敗退。
鄧硯塵策馬行至城牆前,手中的亮銀槍槍尖在不斷滴著血。
小將跟在他身後,望了一眼倉皇逃走的敵軍身影,不解地問道:“將軍,我們不追嗎?”
鄧硯塵沉默不語,一雙明亮的眼在漆黑的夜裏死死地盯著遠方。
他在賭,
賭烏木赫不會就這麽撤退。
東西兩側皆被玄甲軍團團圍住,形成一個口袋似的包圍。
後方糧草補給被燒毀,若是就這麽撤退了,定當陷入饑寒交迫的困境。
若是烏木赫不退,
這個想法隻在腦海中閃現了一瞬,前方馬蹄踏地的沉悶響動聲陣陣,如同醞釀著一場聲勢浩大的雪崩。
蠻人的大軍朝著南邊飛速奔來,鄧硯塵握緊手中的槍,朝身後說了句,“打起精神來,北境日後十幾年的安穩就仰仗諸位今夜了。”
躲過了一陣密集的箭雨後,從盾牌背後衝出一隊各個身強體壯的蠻人,揮舞著鐵錘不斷靠近。
鄧硯塵早有預料,在近身搏鬥時鐵錘的威力足以碾壓一切兵刃。
唯有不給這些人靠近的可能,方可尋找反擊的機會。
身後的長槍小隊是鄧硯塵從玄甲軍中精挑細選訓練出的精英,在許家槍發上做了改動操練許久後,戰鬥中更擅長同敵軍保持一定的距離。
確保錘子無法揮舞到身上的同時,鋒利的槍尖能不斷刺向敵軍。
蒼梧在一陣嘶鳴聲中衝向敵軍,蠻人揮舞著的鐵錘尚未尋見機會拋出去,被一□□穿了喉嚨。
短短不過半炷香的時間,被烏木赫視若珍寶的鐵錘軍所剩無幾。
陷入決絕的蠻人大軍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戰鬥力,但亂了章法的戰鬥已然讓他們處於下風,被從東西南三側圍剿的玄甲軍逼的節節敗退,近乎絕望。
然而烏木赫顯然沒有那般容易被打敗,他自幼被譽為天才,在二十四部眼中他是長生天賜給草原新的雄鷹,勢必將帶領部落創造新的輝煌。
幾番掙紮後,竟然當真在層層包圍中撕開一條口子,將玄甲軍西側的包圍擊垮。
電光火石之間,烏木赫已經朝鄧硯塵所在的方向飛奔過來。
彼時,鄧硯塵已經看清了鐵錘軍中發號施令的人是誰,揮舞著手中的亮銀槍沒有絲毫猶豫直取將領性命。
穿著雙環的重刀朝他背後砍下來,跟隨在身邊的小將眼疾手快,抬起手中的槍擋住了這一擊。
刀器重,且烏木赫自身力量驚人。
小將學武的時間不長,此刻隨著槍杆的劇烈震動,麻意順著手臂蔓延至全身,好一會兒都未能平複下來。
趁著這個空擋中,鄧硯塵閃身躲過去,同烏木赫拉開了距離,擋在小將麵前。
鮮血順著烏木赫的眼角流淌下來,他沒有帶盔甲,隻是在胸口和兩臂間加了防護。
在同鄧硯塵的對視中,他堅毅的臉龐上露出一點泛著寒意的笑容,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自年幼記事開始便跟在父親身邊研究兵法,琢磨排兵布陣。
他自詡少年英才,接任首領後整合了部落分散多年的二十四部,完成了他父親在世時沒能完成的心願。
生平第一次上戰場,便重傷三將之一的黎瑄,擊垮了玄甲軍多年來戰無不勝的神話。
他合該越過北境防線,直取中原,誅殺靖安侯為父親和死去的族人報仇,帶領部落過上更好的生活。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至今仍困頓於嶺蒼山後,為年複一年的嚴寒和食物所煩憂。
前半生的一切榮光,都在遇見這個姓鄧的少年後變成了笑話。
這個比他還要小上幾歲的少年,卻讓他吃盡了苦頭。
憤怒,屈辱,不甘充斥著他五髒六腑。
他死死地盯著鄧硯塵,甚至聽得見牙齒摩擦的響動聲。
烏木赫緩緩抬起手中的刀,對準鄧硯塵。
這一戰他也已經等得太久了,今日勢必要做一個徹底的了結。
“靖安侯殺了我的父親與族人,我要把你的頭送去給他做新年賀禮。”
鄧硯塵回望著他,唇邊勾起一抹笑。
“如果你可以的話。”
金環震動聲響起,烏木赫揮舞著手中的重刀朝鄧硯塵肩頸方向砍過去。
蒼梧的馬蹄隨著主人發號施令在雪地裏不斷變換著位置,帶起的飛揚的雪花陣陣。
鄧硯塵接連退了幾步,錯開身位,躲避疾風驟雨般的攻擊。
而烏木赫精力卻異常充沛,步步緊逼。
鄧硯塵不斷提高警惕,保持著同他的距離。
亮銀槍的槍尖刺向烏木赫的喉結,他敏銳躲閃的同時,側首用鄧硯塵聽不懂的話囑咐著身後的將士什麽。
鄧硯塵抬眼望過去,見蠻人的大軍全部朝著西邊衝刺而來。
西側的防線被徹底撕開,鄧硯塵側首看了一眼,不能在同他拖延下去了。
亮銀槍不斷變換著方位,朝烏木赫刺過來,不斷從他身體劃過。
留下的拿那些皮肉傷似乎並未讓烏木赫有所退縮,反而越打越烈。
在進攻與躲閃間,鄧硯塵逐漸摸清了章法。
總覺得烏木赫的刀法,以及用刀的方式有些熟悉。
幾個回合下來,鄧硯塵甚至能提前料到他下一次出刀的方位。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現。
鄧硯塵已經想到這刀法為何會叫自己感到熟悉的原因,裴譽視若珍寶半刻不離身的那把刀重量也是非常之大。
當年裴譽初入侯府時,在許明舒的刻意安排下他們進行了一場並不愉快的比試。
那年,鄧硯塵輸得十分狼狽。
也是在那時方才意識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世間比自己強的人太多需要更為勤勉的練習才行。
裴譽生得高大魁梧,用的是和今日烏木赫一樣的重刀。
鄧硯塵自那以後開始在日常訓練中不斷在身上,槍上纏繞沙袋,以此來增強力量。
這幾年每每得空時,裴譽總要主動過來尋鄧硯塵切磋一番。
說是互相學習,實則大多時候都是裴譽在教導鄧硯塵如何利用長槍應對重刀。
在絕對力量的麵前,硬碰硬不是一個好辦法。
仰仗的唯有出槍的速度,和習武之人自身的靈敏,發覺對手的缺陷後伺機一舉擊敗。
身後的蠻人與玄甲軍打得難舍難分,雪地被染得紅成一片。
刀槍碰撞之聲不絕於耳,烏木赫抵住鄧硯塵,強勢的力量不斷推著鄧硯塵向後退去。
他雙目猩紅,強烈的恨意促使著他每一次進攻都拚盡全力,密集的攻勢也叫他體能迅速降下來。
鄧硯塵腳上的靴子在雪地裏滑出一道長長的印跡,趁著烏木赫抬手的空擋中,掃腿而過,迅速閃身退來。
過重的刀器和不斷消耗的體能使得烏木赫揮刀的動作較之前明顯慢了下來。鄧硯塵找準時機不斷朝著他命門刺過去。
烏木赫抬手一檔,被突如其來的力量壓得心口一驚。
他沒有想到麵前這個瘦弱的中原人,在搏鬥了這麽久後還會有如此強悍的力量,他被壓得雙腿不斷彎曲,重重的喘息聲順著咬緊的牙關泄了出來。
他不能輸,
身後的二十四部視他若全部的希望,還等著他為他們謀求更好的生活環境。
他的額吉還在不遠外的營帳中,煮了他最愛的羊肉湯等待著他凱旋而歸。
烏木赫拚盡全力,重重地將刀推了出去。
像是被扼住喉嚨許久的人終於可以順暢的呼吸,頭頂的壓力剛一離開,烏木赫身形控製不住的晃動了幾下。
他雙臂泛著酸疼,抬眼看向同樣喘著粗氣的鄧硯塵。
“你們中原有個詞,叫做以己度人。一個不清明的君主,一群以己度人的同僚,真不明白什麽在支撐你這般拚命?”
鄧硯塵握著槍身的手隱隱有些顫抖,胸口舊傷撕裂了疼得他講話有些困難。
“我們中原還有一句話,叫隻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
支撐他的從來不是什麽朝臣君主,是自小長大的玄甲軍大營,是悉心教養他的黎叔叔和沈夫人,恩重如山的靖安侯夫婦。
是腳下的北境雪地,身邊同生共死的兄弟,身後上萬黎民百姓。
也是十年如一日懸在他心口,皎皎如明月的姑娘。
有一人還在等著他平安回家,他也有不能輸的理由。
鄧硯塵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再次朝烏木赫衝過去。
烏木赫重新抬起手中的刀,在不斷逼近的鄧硯塵那雙明亮的眼中看見自己狼狽的倒影。
恍惚間甚至覺得,鄧硯塵看向他的眼神十分熟悉。
他想了想,這樣的眼神他見過。
那是十幾歲時,懷著堅定夢想的自己。
在北境這個生他養他的土地上,遇見了鄧硯塵,無端讓烏木赫生出一種被命運捉弄的感覺。
如果不是敵人,他們應當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可惜,沒有這個機會了。
烏木赫揮刀防守的速度慢了下來,就是在這一瞬間,鄧硯塵尋到了機會槍尖迅速刺向他的喉嚨。
鬆開時,頃刻間鮮血淋漓。
刀脫離了主人的掌心,重重的落在地上。
烏木赫捂著脖頸,源源不斷的鮮血隨之冒了出來,將臨行前母親吉雅親手為他編織的平安繩浸染。
蠻人零散的將士眼見首領烏木赫倒下後,紛紛泄了氣倉皇逃竄著。
烏木赫似乎已然認清了敗局,手搭在平安繩上閉眼默念了一會兒,隨即栽進了北境厚重的雪地裏。
鄧硯塵拄著槍,跪在雪地裏艱難地喘息著。
四周一片寂靜,不知是誰最先哽咽著開口,“我們打贏了......”
“贏了!我們打贏了!”
玄甲軍將士們拋開手中的兵器歡呼著,人人心裏都清楚這一戰的重要性。
不僅能換得北境十幾年的太平,更是一雪前恥重揚玄甲軍威名。
年輕的小將在風雪中摸了把臉,哭得很是狼狽。
鄧硯塵喘著粗氣,顫抖著的手搭在許明舒親手縫製的護腕上,撫摸著上麵的山茶花圖案,露出一個疲憊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