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這一晚宸貴妃睡得並不安穩, 夜裏輾轉反側醒來了許多次。
窗外雪落無聲,她凝神在床榻上等了許久。
待到窗邊外的蒼穹由漆黑逐漸轉為深藍時,宸貴妃緩緩下榻披上了外袍。
不知怎麽的心裏一直覺得不踏實, 宸貴妃攏了攏衣領剛一打開房門, 發現院中站著一個人。
院中光線昏暗,許明舒呆滯地站在那兒朝北方望著如同一座石碑。
她肩頭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 不知在這裏站了多久。
宸貴妃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入目卻是一層又一層連綿起伏的宮簷。
許明舒聽見動靜,轉回身對宸貴妃露出一個僵硬的笑, 隨即在對視中逐漸紅了眼眶。
宸貴妃望著她,扶著門框的手無意識地用力,心像是被揪起來一般難受。
那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姑娘, 宸貴妃太明白她此時在想什麽了。
或許說, 她如今擔憂的一切都是自己從前經曆過, 深有體會過的。
尚未入宮,還在家中隻是許昱晴的那些年,也是這般提著心神等待著一封接著一封送回京城的軍報,一邊牽掛著兄長的安危, 一邊又放心不下沈屹。
許昱晴還記得, 大婚後沒多久, 沈屹同父親沈國公率領大軍出征禦敵。
臨行前, 身為公爹的沈國公顯得有些尷尬。
他武將出身, 打了一輩子仗不善言辭,略顯緊張地走到兒媳許昱晴麵前。
“你們燕爾新婚就要受分離之苦, 公爹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此戰事一告捷,我會命沈屹即刻回京陪你。”
沈屹出征那日, 也是一個風雪天。
黎明光線晦暗,他跟隨著浩浩****的隊伍離京前,在城門前不舍地同許昱晴道別。
他說,不久後捷報會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他會隨之風光凱旋。
隻是到最後,終究是沒能等到他回來的那一天。
酸澀蔓延至五髒六腑,宸貴妃看著眼前的姑娘,忍不住輕喚了一聲,
“小舒......”
許明舒皺緊眉頭,隨著自己姑母的開口似乎再也忍不住,說出口的話音也帶著明顯的顫抖。
“姑母...”
她已經開始嗚咽,
“我好想他們......”
想她馳騁沙場一生,一身病骨支撐起大半個江山,打了勝仗卻不能回京的爹爹。
想那個為了她,兩輩子都將自己生命置之度外的小鄧子。
宸貴妃上前幾步,用力的將許明舒抱在懷裏。
如同保護雛鳥一般,將傷痕累累的許明舒徹底擁護在自己羽翼下。
“別怕小舒,都會好起來的,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在京中等到北境的好消息。”
良久後,許明舒自宸貴妃懷中悶聲道:“姑母,皇帝要賜婚於我和蕭珩了對嗎?”
宸貴妃攬在她肩上的手一頓,“你怎知曉......”
“回來的路上,盛懷將宮裏的所有事都告知於我了。”
鹹福宮一早便給四皇子蕭瑜看中了成親的合適人選,礙於太子蕭琅半年喪期未過,這才耽擱下來。
皇帝對待自己的兒子,妃嬪便如同治理朝臣一般,他不願看著哪位皇子有太強的羽翼,失去了把控的可能。
蕭琅是嫡長子,身後有出身琅琊王氏的母親王皇後,宗法,禮教,輿情都站在他這一邊。
所以這麽多年,光承帝更多的是培養其他皇子。
他寵幸宸貴妃,不惜殺母奪子來為蕭珩謀一個好的背景,就是想在為數不多的皇嗣中扶持起一個能與太子分庭抗禮之人。
可事與願違,這一世的蕭珩不僅沒有認宸貴妃為母,反倒站在了太子身後,成了光承帝的一步廢棋。
所幸,鹹福宮多年來野心勃勃,無論是劉貴妃還是尚書劉玄江都是極其看重權勢的人。
人一旦有所求,就變得容易把控。
光承帝隻是稍加施恩,便助長了鹹福宮取代中宮,四皇子蕭瑜繼位儲君的野心。
同樣,原本無欲無求的蕭珩,在光承帝麵前終究還是暴露了命門。
這一年來,他頂著壓力幫都察院查案,在戶部官員入獄接受審訊時,暗中調查證據幫許明舒的四叔脫罪。
昭華宮一場大火後,他動用了錦衣衛日夜守在別苑保護昭華宮所有人的安危,不許任何閑雜人靠近宸貴妃。
皇城裏的任何風吹草動都避免不了傳進皇帝的耳中,敏感多疑如光承帝,他已然尋到了控製這個皇子的辦法。
那個辦法的名字叫做許明舒。
宸貴妃隱隱有些擔憂,握緊許明舒的手道:“小舒,你不必擔心。你和硯塵早就過了三媒六聘,如今太子喪期將過,等硯塵打完仗一返京咱們府上立刻籌辦婚事。”
許明舒後退了半步,看向宸貴妃苦笑了下。
“姑母...您說陛下難道會不記得太子哥哥喪期要過去了嗎?”
光承帝要是不清楚,就不會在當初急著將鄧硯塵趕去北境。
宸貴妃手心冒著冷汗,她閉了閉眼,良久後她緩緩開口,神色泛著寒意。
“我明日...去麵見陛下。”
東方逐漸生起一抹魚肚白,下了一整夜的雪終於有停的跡象。
許明舒朝天邊望了一眼,幽幽開口,
“不必了。”
在宸貴妃不解的目光中,許明舒扭回頭笑著說,
“既然皇帝想看見這一幕,就遂了他的意吧。戲演的太假了,旁人若是沒能信以為真,就不會行孤注一擲之舉了。”
她話說的雲裏霧裏,宸貴妃思索許久方才震驚地看向她。
“小舒,你是想假意答應結親...”
許明舒歎了口氣,光承帝想將靖安侯府和蕭珩綁在一起,就是為了製衡於四皇子蕭瑜。
若是她猜得不錯,此時的蕭瑜失去了戶部這座堅實的靠山,又沒能如願娶到宋首輔的孫女,已經處於焦急無措之地。
想讓蕭瑜像前世那般,趁著皇帝病重孤注一擲帶領私兵行謀反之舉,還需得有人從中再推他一把才是。
而靖安侯府和七皇子蕭珩的聯姻,無疑是最令蕭瑜擔心的事。
倘若此番事成,不僅沒了蕭瑜從中作祟,宋首輔必然會深受牽連,她也能給她們靖安侯府爭取些轉機。
宸貴妃望著她,目光沉沉。
“你如此行事,太過冒險不說,如何同硯塵交代?”
許明舒心口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疼。
“我會寫信將此事同他說清楚,我們之間從不會有隱瞞和猜忌,他會理解我的所作所為。”
她上前半步,輕柔地握住宸貴妃的手。
“姑母,小鄧和爹爹遠在戰場九死一生,若是我們一直想不出辦法解決當下的困境,他們一日不能回京。”
宸貴妃輕輕歎息,“那七皇子呢,那孩子對你一片真心,你怎可如此欺騙於他?”
雪融化在許明舒纖長的睫毛上,使她一雙眼睛帶著濕漉漉的水光。
她不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的人,不會對一個曾經傷害過她,以及她家人的人心懷愧疚與憐憫。
隻是,如今禍及自身,她倒是有些理解前世蕭珩孤立無援的處境。
許明舒眸光微閃,看向宸貴妃一字一句道,“姑母。”
“人生在世,總要有人是不得不虧欠的。”
......
北境連綿多日的大雪停了,烏木赫同一眾副將坐在臨時搭建的營帳內聽著駐守糧倉的將士回稟,神色皆是一片陰鬱。
“來的那個中原人武藝高強,一把刀揮舞的出神入化,前去追捕的兄弟們都因他喪了命......”
生著茂盛胡須的將士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砸得地麵發出響動聲。
“是我們沒用,明明首領離開前特意囑咐了嚴加防守,還是沒能守住,斷了後方補給,還請首領責罰。”
烏木赫閉了閉眼,連日的奔波和廝殺讓他顯得有些神色疲憊。
來時大軍士氣高漲的氣焰在這一刻消散了不少,借著暴雪天他們輕而易舉地攻入玄甲軍城牆之下。
一路上所向披靡打得前來迎戰的玄甲軍倉皇逃竄,直至閉門不出。
烏木赫將大軍營地駐紮在附近,隨時準備發起新一輪攻城。
眼見勝利在望,他整個人熱血沸騰,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興奮地叫囂著。
然而不過一日的時間,雪停了,夢醒了。
糧倉所在的大營被燒毀,他們失去了後方補給和退路。
此時他方才醒悟,為何這一路上玄甲軍都不曾與他們正麵作戰。
他們是在為那個前去燒毀糧草的小隊拖延時間。
臨時搭建的營帳隨風晃動著,透過頭頂的縫隙還能看見陰鬱著的蒼穹。
長生天庇佑,他還沒有失敗。
烏木赫眼神中透著堅定,
不過是斷了後方補給,沒法辦打長久戰,那便集中火力逼得他們速戰速決便是。
人在困境中總是能迸發驚人的力量,他們已然沒有了退路可言,但從不失拚盡全力的勇氣。
......
嶺蒼山背麵,通往半山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被大雪所覆蓋。
即便是如此,那些**在外的痕跡還是不難叫人看出,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惡戰。
鄧硯塵將背上的人牢牢固定住,那把備受主人愛惜的寶刀掛在他腰間,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下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
裴譽身量比他高出許多,且他渾身已經處於僵硬狀態,背起來並不容易。
腳下的路不平,鄧硯塵左搖右晃踉蹌了許多次方才將人背下了山。
他雙臂牢牢抓緊裴譽的腿,自顧自地寬慰道:“裴兄,再堅持一下啊,我們就快回去了。”
來時的腳印再次被風雪重新覆蓋,鄧硯塵看著麵前一望無際的雪地,將裴譽放在蒼梧背上。
隨即翻身上馬,帶著身後的親衛消失在風雪中。
馬匹顛簸,不知是不是錯覺,伏在鄧硯塵背上的裴譽在奔跑中,指節似乎輕輕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