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嶺蒼山周圍風雪更勝, 裴譽帶著小隊策馬飛馳而來,刺骨的寒風擦過臉側,宛如薄刃割過般生疼。
行至山腳下時, 裴譽翻身下馬, 命令身後的一眾將士將馬匹藏在隱蔽處拴好。
他抬首看向前方崎嶇的山路,連日的大雪將石階覆蓋, 一眼望過去平緩整齊看不清道路。
裴譽將隨身攜帶的刀用來探路, 率先走在前方小心翼翼地踩著厚重的積雪,一點點在崎嶇的山路上摸索前行。
雪大路滑, 行的每一步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所幸,自鄧硯塵帶著裴譽來過這裏後,之後的每一天裴譽都會孤身一人策馬來此探路, 生怕到時候暴風雪來臨叫他們迷失了前行的方向。
十幾名玄甲軍跟隨在他身後, 踩著新鮮的腳印走得格外認真。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 裴譽在一麵山石前駐足。
像之前那樣用刀撥開淩亂的枯藤,一條狹窄的通道出現在眾人麵前。
裴譽拍掉身上的雪,回頭看向玄甲軍將士。
“此路狹窄難行,需側身收了兵器一個一個的通過, 不要心急。先通過的人注意隱蔽, 等人齊了再一同出發。”
玄甲軍將士們領了命, 在裴譽的招呼下開始逐個進入通道。
他們都是鄧硯塵自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 身手敏捷身形也相對消瘦些, 通過石縫不覺得吃力。
一行人接連進去後,裴譽轉身朝玄甲軍主營的方向看過去。
山間的冷風吹得他衣袂飛揚, 裴譽伸手拉了拉領口, 脖頸間一顆珠子吊墜若隱若現。
片刻後,他緊隨其後沒有再回頭。
......
玄甲軍大營內, 鄧硯塵環視周圍。
裴譽的營帳空無一人,他視若珍寶的刀,以及臂縛都隨著他這個人一樣不見了蹤影。
遠處的嶺蒼山在風雪中顯得輪廓模糊不清,一個不好的猜測逐漸在鄧硯塵心中升起。
良久後,負責輜重的孫叔帶著一個耷拉著腦袋的將士過來。
鄧硯塵見過這個人,似乎是之前跟在裴譽身邊,叫何四什麽的。
何四身量不高,身上沒帶甲,講話口音很重,是跟隨裴譽從四州前來支援的將士。
孫叔在木墩上磕了磕煙槍,開口道:“裴兄弟同你說什麽了,一五一十交代吧。”
何四抬眼看了看孫叔,又看了看鄧硯塵,隨即將頭低了又低。
鄧硯塵難得有些心急,“這裏都是自己人,我們不會為難你,你隻需告訴我裴兄是不是帶人去了嶺蒼山。”
聞言,何四快速地點了點頭。
“裴公子說...裴公子說要我再多拖延半個時辰再告知於您......”
聞言,一眾玄甲軍將士麵麵相覷,不知裴譽此舉究竟何意。
何四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抬頭堅定道:“裴公子說,您的性命更重要,迎戰的玄甲軍將士們更需要您。”
隨著話音落下的是一陣寂靜,鄧硯塵舌底泛著苦澀,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眾人有些回不過神來,尚未等鄧硯塵平複好心神,傳令兵快步走進來。
“稟報將軍,敵軍全部主力現已經越過嶺蒼山。”
聞言,鄧硯塵走出營帳看向前方平坦的雪地。
若是不出意外,裴譽現下已經到達山腳下,正準備尋機會向後方補給糧倉。
陰雲密布,雪虐風饕。
新的一天已然開始。
鄧硯塵握槍在手,亮銀槍杆於地麵重重一頓。
這把曆經了兩任主人的槍時至今日,從未打過一場敗仗。
今日也會一樣。
“玄甲軍將士聽令!”
“在!”
“時機已到,隨我出征!”
鄧硯塵持槍翻身上馬,重甲鐵騎踏地之聲猶如雷鳴。
玄甲軍鮮紅的旗幟隨著風雪舞動,一眼望過去白的凜冽,紅的刺眼。
陰雲遮天蔽日,暴雪將至。
......
高聳入雲的嶺蒼山似能將風雪隔絕,裴譽帶著十幾位玄甲軍將士集結隱蔽在山腳下時,四周靜的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比起他上一次過來,蠻人的駐紮的營帳已經向前推進許多,逐漸向玄甲軍大營靠近。
裴譽帶著人觀察清楚地形後,開始向斜後方蠻人大營趕去。
一路頂著風雪謹慎前行,四周開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雪地幾度使他們迷失了方向。
到達蠻人大營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
城樓上的守衛兵蜷縮在厚重的毛皮大衣內打著盹,各處把手的人並不多,大營內一口沸騰的鍋正不斷冒著熱氣。
裴譽匍匐在雪地裏,他們的手腳已經凍得開始僵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眼見值勤的人毫無發覺,裴譽側首朝身後打了個手勢,玄甲軍將士心領神會開始小心翼翼朝城樓下靠近。
方才一就位,十幾名將士手法嫻熟地掏出腿間藏著的匕首,悄無聲息地將門前幾個蠻人守衛兵一刀封喉,整個過程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裴譽留在原地掩護著他們潛入大營,朝糧倉方向靠近。
待最後一個玄甲軍將士順利進去後,他環視周圍割斷了城門後的兩處牽引繩。
大營內的空地上,一口大鍋正被高高掛起,裏麵大塊的肉被煮的香氣四溢。
吉雅自營帳內掀簾出來,將手中捧著的調味料盒子打開,逐一向鍋中撒去。
幾經攪動後,她盛了一口湯遞到嘴邊嚐了嚐,頗為滿意地點點頭。
外頭風雪大,吉雅深藍色的衣袖被風吹到了臉上,擋住了她的視線。
她放下碗,整理衣袖時看見左邊營帳背後,一道黑影閃過。
僅僅隻是一瞬而已,吉雅有些恍惚,但還是邁步朝那方向走過去。
她在營帳後駐足了許久,見糧倉方向再次有黑影靠近,隨即淡淡的煙味自前方傳來。
吉雅脊背一涼,她後退了兩步朝守衛兵所在的方向呼喊著,
“快來人啊,有人放火燒糧倉了!”
一瞬間號角聲四起,越來越多的人朝糧倉方向靠近。
玄甲軍將士將最後一個點火方位點燃,頃刻間火光衝天,在裴譽的掩護下迅速撤離。
蠻人反映迅速,一部分人開始著手救火,一部分策馬追擊潛入大營的敵人。
城門前的牽引繩被裴譽斬斷了,他們雖騎馬而來卻一時間難以打開城門。
借著此空閑,十幾名將士逃出城門,牽走了方才刺殺的值勤守衛兵的矮腳馬,朝嶺蒼山方向飛馳而去。
尚未跑幾步,他們回首見大火有被壓製的跡象,而掩護他們的裴譽也沒能跟上來。
一眾玄甲軍心都被揪起,眼中的光亮隨著消失的火光暗淡了。
比起生命,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務,確保作戰計劃完美實施。
正猶豫要不要回去時,糧倉另一側再次火光衝天,城樓之上甩出一根繩子,裴譽借著那根繩子幾個跳躍踉蹌著落在地上。
“好樣的,裴兄弟!”
大火將整個糧倉吞噬,已然無力回天。
眼見補救不得,蠻人騎兵盡數出城朝他們追擊。
玄甲軍其中一位將士策馬回去接上了裴譽後,飛速撤離。
他們搶來的馬不夠用,好幾個都是兩人同騎,速度明顯慢下來。
即便再怎麽努力飛奔,臨近山腳時,他們還是被一部分趕上來的蠻人團團圍住。
裴譽握緊手中的刀,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他們一行人都是玄甲軍中選出來的精英,自衛於他們而言並不是難事,但凡是人總有力竭的時候。
同這群趕來的蠻人廝殺過後,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帶了些傷,嚴重些的已經倒在地上逐漸失了呼吸。
眼見著遠處還有蠻人大軍靠近,裴譽當即示意尚能行走的人盡快登山沿著原路穿過去。
有了來時的經驗,上山對他們來說不是難事。
難的是穿山的縫隙狹窄,逐個通過進度十分緩慢。
然而蠻人已經行至山腳下,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裴譽看著玄甲軍一個接著一個進入山縫後,又扭頭看向山腳下正踉蹌著前來追擊的蠻人。
他動作麻利的將地麵上的腳印打亂,拉過一旁的枯藤和碎石將山縫遮擋起來。
最後一個邁入山縫的玄甲軍將士見狀急切道:“裴兄!你這是做什麽!”
裴譽沒有同他解釋,狠狠地朝他推了一把道:“快走!”
枯藤一經拽動,山頂的積雪大塊大塊的落下來將山縫隙徹底遮蔽,淩亂的腳印也重新被填平。
裴譽持著刀立在原地,左手手臂控製不住的發著抖。
箭矢留下的幾個血洞正在源源不斷地往外冒著血,流淌進黑色的衣袍裏失了蹤跡。
方才糧倉的火勢被控製住,蠻人似乎對此事先做過詳盡的準備。
裴譽看著瞬間被壓製的火勢,心口一沉。
他太知道燒毀糧倉對這場大戰的重要性了,鄧硯塵計劃周密,他不能在這件事上出半分差錯。
原路返回再次放火時,他被流箭射中左肩和前胸。
來不及處理,隻得忍痛自行拔了箭一路同玄甲軍匯合。
方才的廝殺已然耗光了他的力氣,此刻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
他深知自己走不了了,即便是走了也會拖累剩下的幾個玄甲軍將士。
此刻他突然感到有些慶幸,
還好來的人不是鄧硯塵。
裴譽看著逐漸靠近的蠻人,抬起手中的刀橫在胸前。
他同爬上山的蠻人纏鬥在一起,廝殺間手腕被刀劃過,頃刻血肉模糊,提起刀時鑽心的疼。
力氣逐漸流失,自幼陪在自己身邊的刀在此時顯得格外沉重,每揮動一次都異常艱難。
他的疲憊被蠻人看在眼裏,為首的紮著粗辮子的蠻人操著一口蹩腳的中原話質問道:“你的同夥都去了哪裏?”
裴譽抬起手,擦了擦嘴邊的血跡,突然朝著那人冷笑了下。
麵前的中原人武藝高強,追殺一個人卻死了他們這麽多兄弟,蠻人被惹怒了。
這一次他們刀刀入肉,隻想至這個燒了他們糧倉的人於死地。
裴譽看著向自己刺過來的匕首,拚盡力氣一手抓住反刺蠻人脖頸中。
正在此時,胸口突然一涼,一把雪亮的刀子他胸膛貫穿而過,捅得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裴譽靠在枯藤上,耳邊一陣嗡鳴,還夾雜著蠻人的朗聲的笑聲。
鮮血淋漓的右手沿著腿一路向下,隨即蠻人洋洋得意的笑聲戛然而止。
身上最後幾個飛鏢刺入他們的脖頸,蠻人臉上尚且保持著笑的弧度時逐漸沒了呼吸。
那是他師父鍾老將軍留給他最後保命的東西,沒想到還真有用上那一天。
看著滿地橫七豎八的屍體,他似乎再也撐不住,筆直地朝雪地上跪了過去。
右手還提著那把多年來跟著他出生入死的,一等一的絕世寶刀。
仔細想來,這麽多年因為這把刀,他不甘心一輩子隱居山頂做個逍遙客,荒廢了一身的好功夫。
總想著自己就如同寶刀蒙塵,終有一天會尋見機會施展自己的抱負。
他想要馳騁沙場,建功立業。
隻可惜,前世的他走錯了路。
輾轉兩世,如今不僅尋對了方向,臨死前還有此刀為伴,倒也算是得償所願。
裴譽抬起顫抖著抬起手探進衣領中,猛地用力,將脖頸上的黑繩拽下來。
一顆染血的佛珠靜靜地躺在血肉模糊的掌心裏。
恢複記憶後,他曾獨自前往慧濟寺拜訪了許多次,終於如願見到了那裏的主持。
他問主持,如何能消除自己前世犯下的業障。
主持沉默不語,隻向他遞來了一顆佛珠。
臨下山前,他聽見殿內木魚聲響起,主持閉眼嘴中念念有詞道,
“因果通三世,種如是因,得如是果.....”
裴譽握緊手裏的佛珠,過往的記憶在腦海裏不斷清晰起來。
也是這樣一個風雪天,他帶著錦衣衛當著許明舒的麵,不留情麵地查抄了靖安侯府。
同樣是這樣一個風雪天,他看著鄧硯塵策馬歸來孤身一人闖入東宮,看著他身負重傷費力背著許明舒爬過九千長生階。
兩世業障,終等到了卻的那一天。
意識朦朧時,他似乎再次聽到了慧濟寺山頂悠長的鍾聲,心口像是有什麽一直積壓已久的東西隨著鍾聲消散了。
恍惚間,他看見鄧硯塵身騎白馬正在城門前朝著他笑,一雙眼睛明亮且充滿生機。
他說,“裴兄,我們贏了!”
裴譽笑著閉上眼,神情是兩輩子從未有過的平靜。
一個人懷揣著愧疚與悔恨行走在人世間,實在是太累了。
如今的他,終於可以安穩地閉眼去迎接一個沒有夢魘的好覺。
嶺蒼山山頂寒風呼嘯而過,吹得積雪鬆動,咚得一聲摔在地上四散開來。
那隻緊握佛珠的手僵持許久,終究還是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