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京城連日大雪, 蒼穹被陰鬱著的雲層籠罩著。
文武百官手持芴板整齊地立在石階之下,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各懷心事。
前日,欽天監回稟連觀天象數日, 發覺已生異端, 將星逼近紫微星,乃是凶兆。
消息一時間傳遍朝野上下, 惹得人心惶惶。
當一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時, 其真實性究竟如何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幾乎沒有人猜不到欽天監口中的將星逼宮指向於誰,一部分官員惴惴不安, 隻覺得頭頂的天都要變了。
一部分則是認為不過是無稽之談,靖安侯府多年來對朝廷忠心耿耿,哪裏是這些靈異猜測便能汙蔑的。
可無論如何, 消息幾經杜撰揣測還是傳進了尚在病榻的光承帝耳中。在內閣的多番請求下, 多日未曾上朝的光承帝於昨日下達了親臨早朝的旨意。
一時間, 文武百官齊聚朝堂,連著年事已高的免去早朝的工部尚書都被人攙扶到朝堂候著。
隨著一陣悠長的金鍾敲響聲傳來,聖駕已至。
階下群臣山呼叩拜,隔著一道簾子, 光承帝瘦弱的身形若隱若現。
龍袍穿在他身上顯得空空****, 在他身上已經看不到當年縱馬馳騁沙場的力量感。
輕咳聲自簾後傳來, 良久後光承帝抬了抬手道:“諸位愛卿平身。”
整個大殿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許多朝臣都盡可能的彎腰低頭不願涉足於此紛爭中。
偶有膽大的官員偷偷抬眼看著武將那邊站在首位的將軍黎瑄, 又看了看都察院的許昱淮。
他們都心知肚明,今日早朝內閣做了十足的準備就是衝著靖安侯, 衝著玄甲軍來的。
如今, 靖安侯尚未返京,杜鴻飛重傷昏迷, 北境戰事緊急。
尚在京城還有官職在身的,也就隻有黎瑄一個人,在一眾朝臣中,他也顯得格外顯眼。
內閣首輔宋訶早就準備好今日的諸多說辭,正欲上前打破這一僵局,卻被身旁一人搶了先。
黎瑄手持芴板上前,先發製人道:“啟奏陛下,北境接連送往京城的軍報被攔截調換,雖已經查明真相,但臣以為整治罪魁禍固然重要,可最該做的難道不是應當給前線將士和邊境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一些慰藉。”
內閣諸臣對視一眼,首輔宋訶最先站出來道:“黎將軍言之有理,現如今朝野上下開源節流就是為了將省下的錢用來置辦物資送往前線,此事兵部已經在準備中,還請將軍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黎瑄冷哼一聲,“宋首輔居廟堂之高,可曾知曉抗擊蠻人需要動用多少兵力,耗費多少軍資。戰場軍機稍縱即逝,若是因為宋首輔一句稍安勿躁前線將士因後方補給不足,失了戰機該當如何。”
聞言,一眾朝臣皆是一驚。
黎瑄平日裏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從前有靖安侯在,朝堂之上他鮮少發言。
今日言語之間卻顯得咄咄逼人,倒是讓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眾人的注視中,黎瑄再次看向首輔宋訶道:“難不成此番北境請求盡快增添補給的軍報,兵部還是沒有收到嗎?”
宋訶眉頭聽見後方群臣的絲絲竊語皺緊了眉頭,他決不能讓黎瑄先發製人,扭轉了事情的走向。
“兵部都是根據以往經驗,根據戰事大小耗時長短提前置辦補給,”宋訶神色平緩,“此番前線用度,的確遠超兵部預料。”
話音剛落,黎瑄冷笑了一聲,“我倒是從未聽過此道理。”
“前線將士們浴血奮戰每日忍受饑寒傷痛之苦,諸位這些站在雲端之上能高枕無憂享受榮華富貴全仰仗於北境將士們誓死守衛防線,不叫敵人入侵踐踏中原,如今卻還要歸罪於將士們用度太多,當真是狼心狗肺了些。”
“黎將軍!”
宋訶嗬斥道:“兵部接到軍報後已經在加緊操辦,黎將軍莫要誇大其詞,凡事總要走個流程,難不成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能手持金牌隨意行事,黎將軍就滿意了嗎?”
宋訶眸色烈烈,側首看向黎瑄道:“還是將軍覺得,憑借著幾場戰功,朝中所有事務就都得給玄甲軍乃至靖安侯本人讓路不成?國法何在,君威何在?”
殿內眾人在聽見此質問時,麵麵相覷不敢做聲。
“無論是侯爺還是玄甲軍,對朝廷都是一片忠心恪守國法軍規,此番若非奸人從中作祟,必然不會行無詔調兵之舉。”
黎瑄收斂了神色,朝前方拱手道:“陛下早年也是帶兵征戰沙場之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若非受奸人蒙蔽,想來陛下必定不會阻攔北境增援之請。”
重傷過後在家中休養兩年之久的黎瑄脫了盔甲,穿上一襲朝服整個人顯得如同文臣一般溫潤。
可久經沙場的他眸光中依舊帶著血氣,和身為武將的堅毅。
隨著簾子背後傳來的幾聲咳嗽,殿內再次陷入一片寂靜。
宋訶凝神等了一會兒,見高台之上的君主並無開口的意思,明白皇帝是默許了自己的質問。
他定了定神,正欲再次反駁,殿外傳來內侍的通稟聲。
高公公邁著四方步快步走進來,神色緊張道:“稟陛下,餘老夫人求見。”
聞言,一眾朝臣不約而同的朝殿門外望過去。
說起這餘老夫人,也是京城內頗有傳奇色彩的人物。
出身於書香門第,父兄皆是翰林出身,家中唯有她一個女兒,自幼教導禮儀詩書甚至還被接進宮裏當做公主一般教養。
未到及笄前來餘府中提親之人近乎將門檻踩破,挑來挑去了許多年,未曾想卻嫁給了老靖安侯做繼室。
眾人唏噓了沒幾年,靖安侯府在這位繼室的操持下日漸興盛,府中雖增添了兩位男丁,但手足和睦子女孝順勤勉,各自有其精彩的人生。
是以餘老夫人雖為人低調,深居府中鮮少拋頭露麵,京中人提起她來依舊滿是敬佩。
殿外大雪紛飛,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越過長階,餘老夫人一襲誥命吉服,手持鳩頭玉杖正向殿前緩緩靠近。
她妝容整潔,衣冠端正,此時迎著風雪穩步行來如同蒼鬆勁柏,老而彌堅。
一眾朝臣紛紛自覺向兩側靠過去,為餘老夫人讓開一條路。
她立在殿前,端正地朝光承帝行了一禮。
沒有人想到今日餘老夫人會出現在這裏,皇帝也是一樣。
見狀,他自簾後吩咐道:“賜座。”
餘老夫人望著內侍抬來的椅子,躬身致謝卻沒有坐下來。
她維持著行禮的姿勢緩緩開口道:“陛下,命夫今日前來是向陛下請罪。”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紛紛不明所以地瞪大了雙眼。
光承帝啞聲道:“老夫人何出此言?”
“動用金牌調遣兵馬前往前線支援一事,是命夫私自做主,選得更是家中一名侍衛。此番有違國法,乃我一人之罪,還請陛下責罰。”
殿內再次陷入一片寂靜,無論是餘老夫人的娘家還是她夫家,都是對朝廷做出貢獻的功臣。
父兄丈夫皆是配享太廟之人,如此殊榮滿京城找不出第二個。
良久後,坐在主位上的人開口道:“老夫人言重了。”
“金牌乃是先帝禦賜,本就賦予了靖安侯府也隨意調動一次兵馬的權利,何談過錯之有?”
餘老夫人神色淡淡,“陛下仁厚,雖說此金牌乃是先帝禦賜,但也是賜給命夫丈夫,即便是動用合該由如今家中主君使用才是。命夫本是婦人,不該插手於朝政軍事,此番瞞著長子行逾越之舉合該依律領罰。”
光承帝笑得柔和,“老夫人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安穩不得不做此決定,功過相抵,朕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宋訶眉頭皺起,他沒想到今日這餘老夫人會穿著誥命的服飾前來大殿,此番更是將全部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如此一來,即便他們有心揪著無詔調遣兵馬一事不放,最多隻是為難一個年近花甲的老婦人,根本牽連不到靖安侯分毫。
且稍有不慎,這事傳出去了還會落得一個苛責忠烈家眷的名聲。
眼見光承帝同餘老夫人追憶起過往,宋訶隱在官袍裏的手暗自攥成拳。
這場事先蓄力十足的殿前對峙,最後被餘老夫人的出現而輕鬆化解了。
不僅沒能定下靖安侯的罪過,反倒是讓文武百官回憶起靖安侯府父子二人為朝廷戎馬一生做出的貢獻。
早朝散後,宋訶最後一個自殿內走出來,望著陰鬱著的天深深地歎了口氣。
彼時,遠在鹹福宮的母子二人早已經將今日朝上發生的一切心知肚明。
明知道打探朝政會被責罰,劉貴妃還是一刻都等不得,除了叮囑高公公外,暗地裏收買了不少禦前內侍傳話。
蕭瑜怒不可遏,接連摔碎了好幾個茶盞整個人方才平複下來。
“都到了這種份上了,還是不能整治的了靖安侯,竟然三言兩句就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劉貴妃有些擔心他的狀態,忙寬慰道:“瑜兒啊,此事你也不要太過心急了,靖安侯府立於京中百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對付得了的!”
蕭瑜扭頭看向劉貴妃,眸中帶著火氣。
“我怎麽能不急,昨日太醫院的人同我說,父皇沉屙難愈,有今日都是靠藥物費力支撐。若是哪天他走得突然,儲君之位尚在空置,後宮有宸貴妃,前朝有靖安侯豈不是想立哪個皇子就立哪個皇子?”
他咬緊牙關,繼續道,“到那時,可就什麽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