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在宋莊街, 很多年都沒有這麽駭人聽聞的事情。
東太河裏撈出了一具屍體,消息傳開後,周邊一些莊子愛看熱鬧的, 成群結隊跑過來圍觀。
隻不過屍首已經被家裏人帶走了,大家都聚集在河邊,傳著宋莊街背後的故事。
“宋莊街這兩年風水有問題啊, 前陣子不是有個姑娘也跳河了,要不是被人救起來, 恐怕這已經是第二起了。”
“你們還不知道嘛, 昨晚死的那個是上次跳河姑娘家的嬸娘, 這兩家子的事情比看大戲還要精彩, 做人呐, 還是不能太得意,前陣子向翠多風光,這才過了多久可憐人都沒了。”
而在宋愛民家門口,看熱鬧的人更多。
孫向翠屍首被放在堂屋的地上, 底下隻鋪了一張涼席, 上麵用白布蓋住, 這家當家人是宋愛民,他沒先死,因此孫向翠作為女人去世了都不配放在**。
屋內, 時不時傳來哀哭的聲音,主要來自於孫向翠的大姐。
旁邊的宋佳佳神情呆滯, 思緒不知道飄到了哪去,院子裏很吵, 各路親戚都來哀悼了,宋愛民戴著白頭巾忙前忙後, 後麵跟著的是他十七歲的兒子宋佳建,他一直沒找到正經工作,最近在跟街上老木匠學手藝。
別人過來見到他問:“佳健,你媽怎麽會掉到河裏,是自己投河自盡,還是不小心跌入河中沒爬上來啊?”
宋佳健跟他爸一樣,都很憨厚老實,不知道的事情就搖搖頭:“家裏坐吧,我爹喊你們進來吃茶。”
“哎呦,這小子媽都死了怎麽還能這麽淡定,他知不知道往後他可沒媽撐腰了。”
親戚暗示地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雖然孫向翠對這個兒子寶貝得很,不允許別人說這說那,可誰不知道這宋佳健腦子是有些毛病。
不過孫向翠到底怎麽死的?外人是十分好奇。
在他們來看,孫向翠家雖說不是十分大富大貴,在宋莊街卻也過得可以,宋愛民是肉聯廠工人,每個月拿固定工資,而且閨女也爭氣啊,要嫁給了國營廠廠長的兒子了,往後生活根本不用愁,不應該想不開投河自盡。
隻有宋佳佳知道其中原因。
就在昨天下午,她還跟孫向翠大吵了一架,吵架原因是劉家寶一心要跟自己解除婚約。
宋佳佳由開始的極力討好,到後麵也耍起小脾氣,再到最後,她發現劉家寶這次居然是來認真的,他誠懇地跟她道歉,求她放過,並說給她家的那些彩禮也不要了。
宋佳佳哭著問他:“那我呢?你也不要了嗎?家寶,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都不要我了,往後還有誰會要我。”
劉家寶一臉悲痛難忍,誠摯地說道:“佳佳,對不起,我已經顧不了那麽多,直到前幾天我才想清楚,我對你隻是妹妹般的喜歡,我真正愛的人是明月,這麽多年,我總是為別人而活,這一次,我想自己勇敢一次,求你成全我們好嗎?”
宋佳佳氣得全身麻木,她一點也不甘心,哪怕是拚著一口氣,她也不想放手。
回到家中,正好見孫向翠主動喊她吃飯,原本內心就不爽的宋佳佳一股腦將怨恨全發泄在了她身上。
“都怪你,都怪你!你為什麽要去宋明月家鬧事,現在家寶不要我了,非要跟我退親,你為什麽每次都要害我,成為我的累贅。”
宋佳佳發瘋一般在家裏大哭大吼,她又想起上一輩子,她第一次被逼走入絕境,就是因為弟弟宋佳健要結婚,家裏沒錢,孫向翠就變著法求她掙一些錢回來,那時候宋佳佳還很愛這個家,珍惜父母恩情,為了錢,她跟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好了,從此開始走入了萬劫不複的歧路。
這一輩子,她真的想安安穩穩過日子,也不再憧憬外麵的世界,卻還是因為母親的一件錯誤,令她同樣陷入困境之中。
又怎麽會不恨呢。
孫向翠已經被閨女念叨好幾天,心裏本就一直後悔自責,前幾天宋明月定親,她都沒有去街上散布風言風語,一心在家懺悔。
可她真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嚴重,於是換了一件衣裳後,孫向翠就自己去找了劉家寶。
沒想到劉家寶見到她依舊沒鬆口。
劉家寶本就覺得她是個粗鄙庸俗之人,見她反複說著往後讓佳佳怎麽辦,猶如一隻蒼蠅在耳邊嗡嗡作響,最後直接不留情麵地說:“嬸子,我和佳佳真的不可能,我不愛她了所以不會娶她,這種感情你不會懂。”
“家寶,你到底要怎樣才能不退親,你和佳佳退親就是在逼著我死啊!是不是我死了,你就能和佳佳在一起。”
“嬸子,你拿這個威脅不到我,我和宋佳佳緣分已盡,對不起。”劉家寶心裏還想著回去給宋明月寫情書,最後連應付都懶得應付。
而更絕望的是,劉家寶父母一向看不上宋佳佳,孫向翠去他家說了這件事,又吃了一個悶。
回去路上,月色已高,在經過河邊時,她就想不開了,仿佛有一股力量在牽引著她,若是劉家寶同情佳佳沒了娘,是不是就會收起了退親的心思。
孫向翠一輩子沒識過幾個字,心胸也很狹隘,她就單純地希望自己家過得越來越好,別人家越過越差,其他什麽都不重要。
如她所預料得一樣,第二天,劉家寶在聽說孫向翠去世後,一下子就慌了。
他擔心宋家找自己麻煩,到處問人知不知道孫向翠怎麽跳河的。
“她不是你未來的丈母娘嗎?你都不知道,我們怎麽會知道。”
劉家寶這才稍微安心一些,他又覺得自己是個懷有悲憫之心的人,開始反思起來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愛情固然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但生在這個世上,他感到了太多的身不由己。
而自己年紀輕輕又怎麽能負擔得起一條生命的壓力。
作為準女婿,劉家寶若不來肯定落人口舌,第二天早上,他就急急匆匆衝到宋愛民家,一眼看去,滿眼的人群和白布。
劉家寶哭著跪到孫向翠屍體前:“嬸子,是我對不起你。”
旁邊孫向翠大哥聽到,過來問道:“劉家寶,你這話什麽意思?你怎麽對不起我妹妹,她死是不是跟你有關?”
孫向翠大哥是個農村人,常年務農,人高馬大的,一拳能把劉家寶打得半死,他不敢得罪他,便被按在地上不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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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好文,盡在
宋愛民過去拉架:“他舅,你先鬆開,家寶沒有其它意思,一家人別誤會了。”
他是知道些內幕的,但不多,隻曉得劉家想要悔親,不想娶他閨女了,卻並不知道孫向翠的死,是受了劉家寶的刺激。
趁著這個機會,宋愛民怯怯地問:“家寶,你這次來是以什麽身份,以我家女婿還是一個普通的朋友。”
劉家寶一抬頭,見不遠處的宋佳佳哭得雙眼通紅,內心也一片荒蕪。
在現實與愛情之間,他終究要欺騙自己的內心,選擇了現實。
“宋叔,我自然是翠姨的女婿。”
宋佳佳終於有了些反應,見劉家寶還蹲在地上沒起來,她衝過去擋在前麵:“舅舅,我媽媽屍骨未寒,請你不要在家裏鬧事了。”
“真的是晦氣,我妹妹怎麽生了你這個沒出息的賠錢貨,看到有錢男人連媽都不要了,呸!”
大舅走了後,劉家寶這才轉身擦了擦宋佳佳的眼淚:“佳佳,你還好嗎?”
“一點也不好,家寶,我沒有媽媽了。”
“沒關係,你還有我,佳佳,對不起。”
他這聲對不起,既是對宋佳佳說的,也是對剛去世的孫向翠說得。
——
平時再大的仇恨,到了死亡麵前似乎都變得不重要。
見一家都在,王玉芬手裏扯著布,歎著氣說:“宋愛國你和明年去老二家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明月你就不別去了,你過幾天要出遠門。”
宋明年不理解地問:“媽,平時二嬸不是和你最不對付嗎?”
“你這孩子,書都讀哪去了,我就算和她天天吵架,也不希望她就這麽沒了。平時她凶得不得了,怎麽遇到事情怎麽就這麽想不開,之前月月那樣子,我也沒想過去死啊。”
“呸呸呸!”宋明月正在給自己編麻花辮,聽到她這話趕緊站起來:“媽,你可不要亂說話啊,你還有我和哥哥,任何不該有的想法都要扼殺在搖籃之中。”
王玉芬拍拍宋明月的小辮子,親昵地說:“媽知道,我還等著咱家月月過兩年回來後給我抱孫子呢。”
抱孫子什麽的不太可能,可是宋明月相信,未來的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
孫向翠去世一事,將宋家離別的氣氛稍微衝散了一點。
宋愛國到宋愛民家,宋愛民一個大男人,眼眶終於禁不住濕潤起來:“大哥,我媳婦兒沒了。”
宋家就剩他們兄弟二人,宋愛民從小就不如哥哥聰明機靈,那幾年家裏窮得揭不開鍋,都是宋愛國想辦法,到處借東西來果腹。
兄弟兩人結婚後,因為孫向翠的潑辣蠻橫,關係漸漸疏遠了,直到宋佳佳和劉家寶好了之後,兩家徹底斷了來往。
現在看到宋愛國,宋愛民心裏也十分難受:“那老婆子整日總想著別人不好,沒想到反倒自己先走了。”
宋愛國安慰道:“你也節哀吧,人死不能複生,家裏還有佳健,你為他也要打起精神來,往後心裏有什麽想不通的地方,隨時來找我,爹娘都走了,不管怎麽說,我還是你大哥。”
但宋愛國呆不慣這地方,尤其是見孫向翠屍首還沒下地,宋佳佳和劉家寶又黏到一塊兒,那宋佳佳看著悲痛欲絕,卻處處靠著劉家寶,仿佛離開他就不能活一樣,宋愛國看到這兩人,心裏別提多窩火。
宋佳健悄悄把宋愛國喊到一邊,小聲地和他說:“大伯,你知道我媽媽怎麽死的嗎?”
宋愛國問:“你知道原因?”
他對這個侄子相當好,要不是近日兩家鬧得老死不相往來,他肯定送禮都要給這侄子找份工作的,因此宋佳健也十分信任他。
“被我姐姐和家寶哥氣死的,我姐姐經常吵我媽媽,那天我從師傅家回來,聽到媽媽說去找家寶哥,後麵她就沒回來了。”
宋愛國看著那兩人又抱在一起哭,覺得宋佳健說得有幾分道理,不過這事到底沒有證據,他管不上,便建議宋佳健告訴他爸,問問具體情況。
宋佳健搖搖頭:“告訴爸爸沒有用,他也希望媽媽早點死。”
“佳健啊,你一個小孩子可不能亂說話。”
宋佳健不再說話了,他在家本就是個透明存在,眾人各忙各的,幾乎無暇顧及到他。
不過農村裏的自殺,本就是被家長裏短議論一段時間,漸漸成為被遺忘的八卦,不管背後真相是什麽,他們既不會找派出所,也不會把家醜鬧大。
兩天後,孫向翠要埋下地了,宋愛國作為老大,一家子理應都去送她最後一程。
宋愛民一家走在最前麵,這次劉家寶完全是按照女婿身份做事的,跟宋佳健一左一右將孫向翠遺照捧著。
當棺材入土後,眾人都要過來磕頭,宋明月才不願意給孫向翠磕頭,哥哥宋明年拉她站到旁邊等著,小聲地說道:“我也不想給她磕,月月,我們就站在這裏。”
劉家寶瞧著宋明月,那種平靜的心境又掀起了陣陣漣漪。
可整個過程中,宋明月看都沒看他一眼,這讓劉家寶更加難受,而一旁的宋佳佳看著,心中也十分不高興。
宋明月冷冷地看著兩人在自己麵前表演,她真覺得宋佳佳腦子壞了,不要說劉家寶是個優柔寡斷的渣男,就算他真的是個不錯的人,經曆母親去世這種事,這人就應該永遠被拉入黑名單。
但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倆奇葩也算湊到了一起,往後日子過得肯定是雞飛狗跳。
知道宋明月過幾天要去隨軍後,她舅媽特意做了一桌子飯邀請他們一家去聚聚,等晚上到家時,已經有些晚了。
她剛躺下,上次那熟悉的三聲敲窗戶聲又響了起來。
宋明月煩得不行,她打開門,晦氣地罵道:“劉家寶我上次跟你說的話你忘記了嗎?誰讓你又來敲窗戶的。”
“月月,是不是最後一次了,我是來跟你說再見的。”劉家寶語氣中滿含不舍,“以後就算我想來敲窗戶,是不是也敲不到了?”
宋明月:“……”
她快要被他這種假深情的語氣惡心透了,反刺道:“你要是真的忘不了我,就一輩子記得,記住你辜負了一個好的女生,所以你是個垃圾,最好日日都不得安寧。”
“月月,你就這麽恨我嗎?都要走了,連一句再見都不想跟我說嗎?”
宋明月越想越生氣,憑什麽自己還要在這裏聽他聒噪的表白,她走到他麵前,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這個是你欠宋明月的。”
而後,她又在左側扇了一個:“這個是宋佳佳欠宋明月的,你一並幫她還了。”
劉家寶被扇了兩巴掌,卻絲毫沒有動,眼睛裏的熱淚快要溢出來:“月月,如果打我能讓你開心,你就多打幾下吧。”
可惜宋明月還來不及發揮第三個巴掌,宋明年聽到聲音,突然從後麵跑了過來,一腳就將劉家寶踢倒到地下,將宋明月保護好:“劉家寶,你還敢來我家,下次你要再敢來,你來一次我打你一次。”
宋明年平日裏脾氣相當好,要不是真的被氣到,他幾乎不會跟人動手,但這個劉家寶,一次又一次突破他的底線。
他心裏還挺害怕,擔心宋明月沒有將這人徹底忘記:“月月,你不要聽他胡言亂語,這種人的鬼話一句都不要相信。”
“我知道啊,哥,你放心好了,這人在我心裏早死了。”
“那就好。”宋明年摸了摸宋明月的頭頂,“怎麽好像長高了一些,往後要是有人再欺負你,哥哥就不能在你身邊保護了,月月,要靠你自己走了。”
“哥,你別說得那麽煽情啊。”宋明月湧上一陣很難過的傷感。
“快些去睡吧,把爸媽吵醒他們又該睡不著。”
另一頭,劉家寶失魂落魄地從宋家離開,月色透明,一陣微風吹拂,白楊樹發出“沙沙”聲音,他靜寂地走在小路上,突然有種被全世界遺忘的感覺。
在路轉口處,劉家
寶終於看到了一個人影,走近一看,還是個熟悉的人,正是宋佳佳的弟弟宋佳健。
“佳健,大晚上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家寶哥,我在等你。”
“你等我幹嘛?是不是你姐姐讓你跟蹤我的。”
宋佳健一步步慢慢朝他靠近:“不是,我是為我娘討一個公道,家寶哥,我娘是被你害死的吧,她就去找你後才跳河的,他們都不知道,但我都知道,就是你害死了我娘。”
他明顯是有所準備,一邊說著,一邊拿出身後麵的鐵錘。
趁著劉家寶不注意,一鐵錘朝著他的頭上敲起,等他反應過來後,已經來不及了,宋佳健有得就是牛力氣。
還是路邊不遠處有人家聽到外麵呼救的聲音,壯著膽打著電筒過來,才看到倒在血泊劉家寶。
好在送到平城醫院及時,劉家寶的命險些保住了,不過腦子被撞得太厲害,醒來後,人就變傻了,誰都不認識,見人隻會樂嗬嗬地傻笑,連吃飯穿衣服這種簡單的事情都不會。
宋佳佳是個現實的人,在劉家寶剛送到搶救室時,她還哭著跟劉家父母保證,出現任何情況都會站在家寶身邊,如今見他吃飯還要喂,宋佳佳頓時打了退堂鼓,心裏隱隱約約想要退親。
可劉家父母也不是吃素的,兒子這種情況,肯定需要找個媳婦照顧著,他們一邊拿出劉家寶給宋佳佳花錢的證據單,一邊威脅宋家,要是敢退親就把宋家健送到監獄,這才讓宋佳佳不情不願嫁給了劉家寶,成了伺候他的專職保姆。
當然,這些事情都是後來宋明年在信中告訴宋明月的。
在劉家寶還在醫院昏迷不醒的時候,宋明月已經跟著陳澈去了陌城,在離平城要有一千公裏之外的地方。
原本她是打算自己做火車找陳澈匯合,不過王玉芬不放心,讓陳澈先到自己家裏一趟,帶著宋明月一起走。
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王玉芬一遍遍數著給閨女帶過去的東西,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做些什麽才能排解心裏的難受。
臨走前。
陳澈又問了宋明月一遍:“現在不想去可以不去,你不想嫁人,咱們可以先向組織打結婚報告,你住在家裏同樣是自由的。”
宋明月冷靜地搖搖頭,經曆這麽多事情,她也算明白了,宋莊街是個是非之地,雖說這裏有她很喜歡的家人,可她不想讓自己的生活整日陷於這些雞毛蒜皮事情當中。
外麵世界那麽精彩,她要去感受一下,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
王玉芬沒送她去火車站,看著火車從自己身邊穿過的場景她實在受不了,隻是準備了一個小包,裏麵放了好幾種幹糧:“從這裏乘火車到陌城要兩天一夜,路上餓了就吃些這些。”
“好的,媽,等我到了地方,我就給我哥寫信,告訴你們我的情況,不必為我擔心,我肯定會照顧好自己。”
王玉芬眼淚快要流幹了,這一刻還是忍不住想哭,她拿出一個包裹著的手帕,“這裏麵是娘給你的嫁妝錢,你收好了,到那邊想吃什麽就自己買,不要省,沒有錢了,寫信告訴你哥,我們給你寄過去。”
“媽,這些錢你放好吧,我身上有錢,再說那邊都是吃公家飯,沒有花錢的地方。”
“快收著,出門在外,錢一定要帶夠。時間不早了,你們趕緊去火車站吧,娘就不送你了。”
宋明月深深地抱了一下王玉芬,她還蠻感恩的,感恩有這樣一位好母親,所以即使這裏她處處不習慣,但生活在宋家,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陣溫暖。
去火車站的一路上,宋愛國一言不發,一直到火車開的前一刻,他才鄭重地問道:“陳澈,我把閨女交給你了,下次你們回來的時候,一定要把她完整地交給我好嗎?”
陳澈:“好。伯父,請您放心。”
“嗯,我這輩子最相信解放軍了,月月,再見啊。”
“月月,到了地方一定要給哥寫信,遇到困難也寫信告訴哥。”
宋明月坐在火車上,看著父親和哥哥的身影越來越小,看著平城從她麵前漸漸成為倒影,直至完全不見。
她的另外一種生活要開始了,相信下一次再與平城相見時,她一定是會成為一個更優秀的人。
—
火車開得很慢,一路上吵吵鬧鬧,宋明月坐在靠窗的地方,陳澈坐在她的旁邊,一直護著她。
不知何時,宋明月睡著了,等一覺睡醒,外麵天徹底黑了,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陳澈也睡著了,不過他睡覺都姿勢跟別人不一樣,隻是眼睛閉著,人依舊坐得筆直,麵容平靜,仿佛下一秒就要醒來。
宋明月擔心吵到他,輕手輕腳地去拿王玉芬準備的幹糧,一碰到小包時,看到旁邊小桌板上,放了吃的。
有茶葉蛋、玉米和雜糧包,陳澈還是醒了過來,他聲音沙啞,有種剛睡醒的慵懶:“剛剛經過站點,外麵有賣吃的,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便都買了一些。”
“你吃過了嗎?”
宋明月將蛋敲碎,放在桌板上滾了一圈,剝開蛋殼後,把茶葉蛋一分為二,另外一半遞給他,自己那半一口氣吞下,嘴巴裏鼓鼓囊囊,用眼神示意他接過去。
見宋明月似乎喜歡吃茶葉蛋,陳澈搖搖頭:“你吃吧,我不餓。”
怎麽會不餓,宋明月看著旁邊沒有另外袋子就知道他肯定沒吃,她強行將雞蛋塞到他嘴裏,噎了噎喉嚨:“快吃吧,味道還不錯。”
隨後宋明月又把玉米和雜糧包都分成兩份,自己安靜地吃了起來。
她這輩子都沒坐過這麽久的火車,等到第二天,宋明月就覺得渾身酸痛,還真的遭罪。
沒想到火車開到半路上,突然出了點故障,列車員喊著讓大家休息三四個小時後再走,對車子進行檢查,這在這個時候算是件很尋常的事情。
車內一下子沸騰了,不少人都擁擠著要下去,他們行李比較多,宋明月望著前方,躍躍欲試想要站起來:“咱們輪流下去休息,我休一個半小時,過會兒來換你。”
“我跟你一起去,這邊你不熟悉。”陳澈將行李全都背到身上,那麽多行李,她看著就頭大,他卻背得很自然,仿佛隻是帶了一個小背包。
他自始至終站在她的前麵,用身體幫她擋著擁擠的人群。
呼吸到新鮮空氣,宋明月感到自己又活了過來,火車外麵,一派熱鬧,知道這邊有火車停下,不遠處的小攤販們都奔湧過來。
賣什麽東西的都有,其中最多的是賣席子,因為火車隨時會開,大家不能走遠,附近又沒地方坐,買個席子可以躺下休息會兒。
陳澈讓她在原地等著,沒一會兒他手裏又拿了一堆東西回來,有席子,還有各種小零食,他像變魔法一樣,從紅色塑料袋內,竟然拿了一隻雪糕,綠豆口味的。
宋明月一陣欣喜,人在煩躁不安時,吃個雪糕最能壓壓驚,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不由感歎道:“陳澈同誌,你人真好!”
陳澈沒回複她,耳朵卻悄悄染上了一層紅暈,獨自把席子鋪好:“累了就坐著休息會兒吧。”
“咱們這樣,像不像來郊遊的。”身邊三三兩兩都結成了隊伍,不過像他們這麽大方,又是買席子,又是買雪糕零食的並不多。
要是陳澈一個人的話,他或許根本不會下車,可旁邊跟著宋明月,一天之前,她還興致懨懨地舍不得離開家,此刻陳澈隻想把所有的最好的,都捧在她麵前。
宋明月睡著了,也不能怪她,外麵風和麗日,連氣溫都剛剛好,又經曆一夜顛簸,人犯困很容易的。
她沒意識地靠在陳澈肩膀上,呼吸均勻,令陳澈動都不敢動。
旁邊一對小夫妻看到了,年輕的妻子揪了一把丈夫手臂上的肉,羨慕道:“你學學人家啊,長這麽好看還這麽疼愛妻子,我不過就讓你做點事情,你都一點不情願。”
陳澈想,他
們是夫妻嗎?名義上也算的,一切發生的都有些不可思議,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很抗拒結婚,但很奇怪,此刻坐在這裏,聽著耳邊的聲音,他內心有一些些滿足。
等宋明月醒過來時,正好要到了上車的時間,“你怎麽不喊醒我啊?萬一遲到了咱倆就要淪落到此地了。”
陳澈答:“還有二十分鍾才開動,你睡醒了嗎?”
“睡醒了,這一覺睡得可真舒服,你是不是沒睡啊?”
宋明月以為他是要看好行李,殊不知是她自己一直枕著別人肩膀,別說睡覺了,這兩個小時,他坐著動都沒動。
“我不太困,不用睡覺。”他依舊不動聲色,隻是站起來把行李收拾好。
在踏出第一步時,陳澈身體有些僵硬,宋明月還問怎麽了,陳澈示意她沒事:“可能做太久了,剛站起來不習慣。”
“那咱們慢一點,你不是說還有二十分鍾,不著急,我來拿些東西。”
“沒關係,走吧。”
再坐到火車上,宋明月舒服多了,連帶著心情都變好,一路上,閃過最多的便是白楊樹,此刻城鄉還沒發展起來,因此農村都長得差不多。
在睡覺前,宋明月叮囑道:“下一站再有賣東西的,幫我買茶葉蛋和玉米就行,雜糧包你喜歡就買,我不愛吃哈。”
“好。”
就這麽一路顛簸,中途還換了一次車,到第三天下午時,目的地陌城終於要到了。
幾十年後,宋明月去過那邊,發展得很繁華,但她有聽說過,改革開放之前的陌城很窮,就是一個破舊不堪的小城,是抓緊改革浪潮才慢慢變好。
還有大佬調侃過,身在八九十年代的陌城,連頭豬都能富起來,真的是遍地是黃金。
宋明月對這話存疑,卻也讓她對陌城更加好奇,那邊到底是什麽樣的?
這個站是大站,快要到的時候,火車上不少人已經開始收拾行李,車外不再是渺無人煙,視野中漸漸開始出現房子和行人,又坐了一天,宋明月早就想再站起來活動。
她問陳澈:“過會兒咱們是直接去家屬院嗎?”
“嗯。火車站應該會有人來接應。”
宋明月:“你有來過這裏吧?”
豈止是來過,這邊研究院剛建好時,陳澈還來待過大半年,後麵也經常到這邊幹活,基本一來就會待上半個月以上。
所以對於這個地方,陳澈非常熟悉。
他們下了火車,宋明月就看到四個穿著軍裝的年輕小夥子洋溢著熱情笑容從出口處跑了過來。
“營長,營長。”
四人對著陳澈敬了一個禮,不怕社死地在火車站大聲喊道:“歡迎營長歸隊。”
陳澈對著他們相當嚴肅,神色一絲不苟,四人接過他的行李,眼睛一直在偷偷瞄著旁邊的宋明月,又迫於陳澈的壓力,不敢問太多。
終於其中一個人鼓起勇氣問:“這位就是嫂子吧。”
“嫂子好啊。”
宋明月微笑著跟他們招呼:“你們好啊,我叫宋明月。”
四人見陳澈沒有說話,這才七嘴八舌熱鬧起來。
“嫂子,我叫王兵。”
“嫂子,我叫錢遠翔。”
“我叫王海博。”
“我叫沈盛,我們都是營長的兵。”
“嫂子,你都不知道,大夥兒對你可好奇了,你跟大家想得一點都不一樣。”
宋明月也奇怪地問:“你們覺得我應該什麽樣子?”
看陳澈一臉肅穆,他們以為能跟他們營長生活在一起的,一定也是個大冰塊,不然誰能受得了他們營長那冷脾氣。
可是嫂子看起來很漂亮,性格看起來也很好,一直對他們微笑,簡直就是他們營長的對立麵,大家更好奇了,漂亮嫂子怎麽會受得了陳營長的。
大院在偏遠一些的地方,離這邊開車都要一個多小時。
汽車內很熱鬧。
他們七嘴八舌跟宋明月介紹陌城的現狀,哪邊是市區,哪邊是村落,哪邊有好玩的地方,每到一處,都會介紹得很詳細。
宋明月問:“你們都是陌城的人嗎?”
“不是不是,我們這裏沒有陌城人,我們都是炮兵研究所調過來的,待得時間長了,對這塊也了解。”
“嫂子,你是哪裏人啊?”
“我是平城的,你們可能沒聽過。”
王兵搶著回答:“我知道,和營長家在一個省份,嫂子,你和咱營長是相親認識的嗎?”
這話一出,其他三個人都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他,膽子大呢,在營長麵前居然敢問這話,平常他們要問起來,總被陳澈以一句不要隨便討論私生活結束。
宋明月卻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有危險,她還挺喜歡這幾個軍人,“是的啊,我倆是娃娃親。”
“什麽?你和營長是娃娃親啊?”
“對啊,這很奇怪嗎?”
娃娃親不奇怪,可娃娃親和他們大冰山的營長掛在一起就很奇怪了。
但這次破天荒的,他們聊了一路,陳澈居然一句話都沒阻止。
到了院內,宋明月發現這家屬院居然是在一座海島上麵,環境看著還不錯,門口有專門人把守,過了就是一條不太平坦的小路,兩邊分散了院子。
汽車停到其中靠後麵的院子停下,這應該就是陳澈非到的房子,四人好心地提醒:“嫂子,這裏麵大多數不是跟我們一個研究院的,也不怎麽友好,要是他們不搭理你,你也不要主動跟他們說話哈。”
“這裏麵這麽複雜嗎?”
倒也不是複雜,可他們終歸是外地人,一時想融進去有點兒困難,而且之前有人想給陳澈介紹對象,都被他義正辭嚴拒絕了,現在他帶了個對象回來,之前幫他介紹的人心裏應該會有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