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下雨天
窗戶敞開著, 風偷跑進來,吹動了課桌上的作業本,沒蓋上筆蓋的簽字筆壓在紙上, 被風推落,啪嗒掉在地板, 在地麵滾動幾圈, 停在一雙白色帆布鞋前。
簡陽光彎腰撿起地上的筆,起身時,朝另一邊看過去,入目即是這樣一個畫麵:
少女坐在桌前,雙手托腮, 輕蹙秀眉, 琥珀色的眸子緊緊盯著麵前的白紙, 麵色凝重。少年跨開腿反坐在椅子上,與她麵對麵,雙手搭在椅背, 視線在她臉上,眼底藏不住溫柔笑意。
窗外的天是持續了半個多月的陰沉, 教室裏的白熾燈光, 沁在潔淨如新的玻璃上,倒映出他們無可挑剔的側顏。
像一張加了噪點的老照片, 讓人想要夾進最喜愛的書頁裏小心收藏。
“怎麽不寫?”這是托著腮,為百日誓師發言稿冥思苦想了許久的塗然。
“怎麽寫?”這是隻顧著看她冥思苦想的可愛模樣,根本沒在想稿子的陳徹。
塗然視線上移,從還是白紙的稿子落在他臉上, “楊老師不是說你以前也做過這種發言嗎?你比我有經驗。”
“以前”這個關鍵詞,觸發陳徹想起高一時犯過的中二病, 嘴角**了幾下。
塗然偏偏還歪著腦袋問:“為什麽楊老師說你以前發瘋?”
“……”
一滴冷汗流下。
陳徹摸了下鼻子,不自然地偏過頭,“沒有,老楊瞎說。”
他心虛的模樣太明顯,連最好騙的塗然也糊弄不過。塗然還想追問,肩膀被人拍了拍,她扭頭,看見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身邊的簡陽光。
簡陽光也不說話,拿著一支筆,拔掉筆蓋,在左眼正下方給自己點了顆小淚痣。
在塗然疑惑的目光下,他先捋了捋頭發,再理了理領口不存在的領結,拳頭當成話筒遞到嘴巴,故作嚴肅地咳了咳。
“我沒有夢想。”這是第一句。
“怎麽努力,還用得著教嗎?”這是第二句。
末了還故意耍帥地狂甩了下頭。
甩頭甩到一半,就被通紅著臉的某人勾住脖子狂摁腦袋。陳徹耳朵都快紅得滴血,暴躁罵他:“一天不抽你你就皮癢是不是!”
“兔妹救我!”
“救你個頭!”
簡陽光在陳徹的魔爪下哀嚎呼救,又被大魔王強行摁回去。
塗然早就捂著肚子笑得花枝亂顫,原來陳徹還有這麽中二的時候。
玩鬧歸玩鬧,發言稿還是要繼續寫。
在他們終於消停後,塗然給出建議,“我覺得,雖然是高考的百日誓師,但不應該隻提到高考。”
高考有多重要,這是絕大多數中國人,在幼年時期就已經知道的事。
買房要買學區房,是為了讓小孩讓好一點的小學,上好小學的目的是能考上一個好初中,考好初中的目的是為了考上更好最好的高中,最終目的,就是為了高考。
於是在高考之前,仿佛人生所有的一切都需要為高考讓步。
父母鬧離婚,先瞞著家裏要高考的孩子,家人病重,也先瞞著家裏要高考的孩子。為高考讓步到了近乎拋棄人情的地步。
而事實上,越臨近這一天,塗然就越覺得,高考被妖魔化太嚴重。
“高考是很重要,但它也隻是人生中的一個節點。它是整個高中生活的終點,但不是人生這項馬拉鬆的終點。”
長相乖巧的女生,用冷靜沉穩的語氣,說著這樣的話,吐字利落清晰,就像她說這話時的心境。
“比起怎麽去強調最後這一百天有多重要,我覺得,更應該讓大家知道,我們是為了什麽而努力學習。因為我們的人生不是考上大學就結束,未來還有幾十年時間,還有更多的可能等著我們去創造,我們也應該有更高更遠的追求,整個世界都在我們腳下。”
她琥珀似的眸子,盛滿了認真,是可以驅散烏雲的明亮耀眼。
陳徹看著那一雙眼睛,不著痕跡彎起唇。
她的五官秀氣可愛,但如果覺得她隻有可愛,那就大錯特錯。
“兔妹……”簡陽光目瞪口呆。
塗然回神看他,“嗯?”
“你在閃閃發光你知道嗎!”簡陽光激動說,“不愧是當過小偶像的人,隨便說幾句都這麽有感染力!”
塗然愣了下,不好意思地捂著嘴笑,開心又羞澀,“是嗎是嗎?”
“太是了!”簡陽光一把握住她的手,“求你再去做回小偶像吧,我給你當經紀人!不,我來當你的金主,我砸錢捧你!”
話音落下,就被陳徹抽了本書拍上腦門,“少給我白日做夢。”
哈士奇在大魔王手底下哀嚎呼救的場景再現。
**
百日誓師大會那天也是高三全體同學的十八歲成人禮,可以邀請家長來參加。
知道唐桂英工作忙,即使說了,也大概率不會答應,塗然猶豫再三,決定還是不提這事。不抱希望就沒有失望。
回家的時候,卻看見一向回家就在書房處理公事的媽媽,罕見地在客廳,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電視裏放著今天的新聞,最近降雨太多,全國許多地方發生水澇洪災、山體滑坡這類自然災害,幾乎每天都有新聞報道死傷多少,鮮活的生命變成屏幕裏冰冷的數字,對於觀眾而言的短暫幾秒的放送畫麵,是罹難者家屬一生要承受的悲痛。
作為沿海城市的青安市也發布了暴雨紅色預警,現在這會兒,外麵就在下著大雨。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屋裏的氣氛似乎不太好。
塗然把雨傘放到門口的收納桶,換了拖鞋走過去,喊了聲媽媽,就準備回房,卻在轉身前被叫住。
“然然,我有點事問你。”唐桂英拿遙控器把電視靜音。
塗然腳步一頓,脫下書包,在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問:“什麽事?”
唐桂英開門見山問:“暑假,你是不是和朋友一起過生日了?”
塗然一怔,腦子霎時空白了幾秒,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麽,又聽她問:“你是不是在和陳徹搞對象?還讓他跟你一起考東晏大學?”
塗然噌的一下從沙發上彈起來,“您翻我電腦了?!”
她沒有用本子寫日記的習慣,但會在q.q空間裏發一些僅自己可見的照片和心情日記。
沒等唐桂英回答,塗然想也沒想就衝回房間,抬起電腦屏幕一看,果然沒關。
她一直用的是筆記本電腦,昨晚用電腦在網上查了點資料,又粗心大意用完沒關機,隻是合上休眠。
有設置屏保密碼,密碼就是她自己的生日,很容易被猜出來,她也知道很容易被猜到,但還是沒換掉。因為她一直覺得,她媽媽並不是會做出偷偷看她電腦、偷看她隱私這種事的人。
“您怎麽能這麽做?”塗然衝到客廳,說不清是慌張更多還是氣憤更多。
唐桂英同樣看著她,臉色微冷,“我要是不去看,現在還被你蒙在鼓裏。”
她站起身,一句句指責,“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嗎?高三,馬上就要高考了,這是你該談戀愛的時候嗎?”
塗然幾乎瞬間紅了眼,她大聲否認,“我沒談戀愛!”
“還騙人,”唐桂英顯然不信,“你要是沒跟他談,他怎麽要為了你去考東晏大學?陳徹是什麽成績你不知道?人家是可以衝青安市狀元的苗子,那是重點大學都會來搶的學生,為了你,把目標局限在一個東晏大,你這是在耽誤人你知不知道?”
塗然睜大了通紅的眼睛,胸腔裏火山岩一般的情緒沸騰翻滾著。
有多諷刺呢?
直到前一秒,她還在為媽媽偷看電腦而生氣慌張,怕她是覺得自己會因為早戀而耽誤學習。卻怎麽也沒想到,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怪她在耽誤陳徹。
塗然很想笑,可悲得發笑。
“媽媽,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她絕望地問。
唐桂英一愣,像是不明白她為什麽會這麽說。
塗然努力壓低聲音,才勉強忍著喉腔裏顫抖的悲鳴,“自從爸爸去世後,你就變了很多,從來不會對我說好話,每次都隻在我做錯事的時候打擊我。嘴上說把我帶到青安市來是為了監督我的學業,實際上你從來不過問我學習上有什麽問題,隻看我的成績和排名,考得好了就施舍一句繼續保持,考得不好就找各種可以指責我的原因。”
“東晏大學很差勁嗎?全江都市最好的大學,爸爸讀書的地方很低人一等嗎?你的女兒就這麽配不上你初戀情人的兒子嗎?
塗然使勁抹掉眼淚,“我一直以為您隻是對我嚴厲,是我想錯了,您是討厭我,您恨我,恨我和爸爸為什麽長得那麽像,恨我的性格和爸爸一模一樣,恨我的生日和爸爸的忌日是同一天,恨一看到我就讓你想起他!”
“塗然!”唐桂英顫聲喊她,要製止她繼續說下去。
但塗然已然越說越激動,最後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吼出來,“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把我接回你身邊!”
甩出這一句質問,她頭也不回地從家裏跑走,拖鞋沒換,傘也沒拿,卻全然不顧唐桂英在她身後喊她。
塗然一路衝下樓,衝進浩**的大雨中。
雨水像石頭一樣砸在她臉上身上,先打濕頭發,再鑽進衣領,涼意順著脊背往下爬。腳踩進水窪,濺起水花,沾濕襪子和拖鞋。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渾身都濕透,頭發臉頰都滴著水,每一步,都像踩在河裏。
在喉嚨裏出現血腥味的時候,塗然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附近的一個公交車站。
模樣過於狼狽,唯二兩個在等公交車的路人,都朝她看過來。但她沒有心情理會。
丟不丟臉已經無所謂了,隨便吧,就算世界末日來了,也都隨便吧。
二月的天還很冷,被淋濕的身體不可自製地在打冷顫,真是不知道,電視裏那些在雨天跪上一整夜的主角是怎麽熬過去的。所以才是電視劇嗎?
塗然連著打了兩個噴嚏,依次開始擰頭發擰衣服,能擰幹一點是一點,但還是很冷。
再冷,也不想回家。
“小妹妹,你這是怎麽了呀?”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傳過來,帶著明顯的驚訝。
塗然扭頭看過去,是個帶著黑色針織圍巾的中年女人,鬢邊頭發白了幾撮,但長得很麵善。
女人拎著袋子走過來,坐她旁邊,善意地關心詢問,“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塗然穿著拖鞋,渾身被淋濕,眼眶還通紅,一看就不是沒有帶傘才淋雨的平常狀態。
這會兒,她的情緒已經稍微緩過來些,也有對著陌生人不太自在的原因,尷尬地扯出一個看起來有點傻的笑,“我沒事,謝謝您。”
道謝其實有婉拒關心的意思,但中年女人顯然是不放心她這個樣子,在她說謝謝的時候,就已經從拎著的袋子裏拿出一件衣服,白色羽絨服外套,看起來嶄新,像是剛拆了吊牌還沒穿過。
女人把外套披到塗然身上,“這大冷天的,你淋成這樣怎麽搞,趕緊打個車回家,別把自己凍壞了。”
如果塗然想回家,就不會在這濕著衣服挨凍了。她沒接這話,把外套脫下還給女人,“阿姨,謝謝您,我身上都是水,別把您衣服弄髒了。”
尤其還是這種白衣服。
“你這孩子,這時候還想什麽衣服呢?”中年女人把衣服又給她披回去,還從脖子上取下自己的圍巾給她圍著,盡可能給她保暖。
被她圍圍巾的時候,塗然看見她喉嚨下方的一道長疤,像是很久之前的手術疤。
從雨霧中駛來的公交車到站,是女人等了許久的這路。她把圍巾給塗然圍好,又把自己的傘塞給她,“這雨還有得下,趕緊回家,別讓你爸爸媽媽擔心。”
她說完就小跑著上了公交車,衣服和傘都留給了塗然。
塗然有些手足無措,既不想回家也不想辜負她的善意,眼看公交車就要走,腦子一熱,在車門合上的前一刻,跟著跑上了車。
“阿姨,這衣服還您!”
她實在太狼狽,公交車裏的乘客被她的聲音吸引過去,又因為她落湯雞的模樣停留視線。這時候,塗然又感覺到難堪了。
她下意識朝女人走過去,偏偏這時候司機師傅出聲提醒了句上車買票。塗然手忙腳亂地掏口袋,電子支付成為主流的時代,她身上並沒帶任何現金,手機也落在了家裏。
慌亂難堪,塗然被凍得發白的臉色為此漲紅。
給她衣服的中年女人走過來,有些無奈地嗔怪了句,“你這孩子怎麽還跟過來了呢?”
公交車已經啟動,她幫塗然刷了公交碼,牽著她的手往車後的空位走。
塗然低頭跟著她,包裹著手的溫暖,讓她眼眶發熱。
如果她媽媽像這個阿姨一樣溫柔就好了。
公交車上人並不很多,中年女人帶著她去到倒數第二排的空位坐下,這裏前後都沒人。
“是和爸爸媽媽吵架了嗎?”中年女人問她,細心地顧及了她的麵子,刻意把聲音壓得很低。
塗然垂著頭,同樣很輕的聲音裏帶著點鼻音,“和媽媽。”
中年女人聽後點點頭,“青春期嘛,再乖的小孩,都會和媽媽吵點架。”
她不著痕跡地誇了句她乖巧,注意到她高中生年紀的模樣,又問:“是學習上的事?”
塗然搖搖頭,“不隻是因為學習。”
她其實並不怎麽會向別人傾訴和媽媽有關的煩惱,和陳徹是一樣的心理,潛意識裏多少會覺得這莫名地難以啟齒,且得不到什麽幫助。於是哪怕自己消化不了,也還是會選擇憋在心裏。
這次卻對中年女人說了很多,或許是因為她溫柔的善意太親切,又或許是因為覺得她是陌生人,在人口眾多的青安市,再一次遇見的幾率不大。
中年女人耐心聽她講完,發表意見,“這件事,確實是你媽媽做得不對。”
聽到有人讚同自己,塗然憋屈的心情總算好受些。
然而,女人話鋒一轉,又說:“但是,你也有一個不對的地方。”
塗然不理解,“我哪裏有做錯?”
女人問:“你有沒有想過,媽媽為什麽會想偷看你的日記呢?”
塗然篤定說:“因為她想知道我有什麽瞞著她。”
“是,也不是,”女人說,“她是想知道你最近有什麽瞞著她,或許,也可能是想更多地了解你的近況。”
塗然還是不能理解,“可這也不是她快要偷看我日記的理由,這是我的隱私。”
女人點頭讚同:“是,你媽媽侵犯了你的隱私,做得不對,她沒有尊重你,你回去該跟她好好溝通這件事,說服她,讓她跟你道歉。但是,除了讓她道歉,你還需要做一件事。”
“什麽事?”
“告訴她你的近況,讓她不用再像個小偷一樣,用這種方式來了解你。”
塗然怔了怔,“什麽……意思……”
她或許是懂的,但還是想問。
中年女人笑了下,說:“不怕你笑話,阿姨我也做過和你媽媽一樣的事,偷看了我女兒的日記本。在偷看的時候,盡管知道這不應該,但沒有辦法,我太想知道她最近的情況,遇到了什麽事情,為什麽不開心。”
“她小時候還會經常跟我講她在學校的趣事,從上初中起,她就漸漸不再說這些。我也知道,造成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是我自己。我過於關注她的成績,每次她跟我說點什麽事的時候,我都會聊到她的學習上。”
“她越來越封閉,也越來越叛逆,我和她說話沒三兩句,就被她氣得吹胡子瞪眼,她看我不順眼,我也看她不順眼,她買了件不耐髒的白色羽絨服,我都能念她一個禮拜。”
“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晚了,她不願意跟我敞開心扉,每次問她有沒有發生什麽事,她都是說沒有。我實在沒有辦法,隻能出此下策,偷偷去看她日記。”
女人頓了頓,隨後自嘲地笑了聲,“當然,也是被她發現了,又大吵了一架,就跟你一樣,她也跑出了家。”
塗然怔怔,她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善解人意的溫柔阿姨,竟然也和她的媽媽一樣。
“那……後來呢,你們和好了嗎?”她問。
女人停頓了片刻,幫她把外套的帽子整理好,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說:“我們倆再也沒吵過架了。”
塗然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這件羽絨服就是白色,款式風格也是年輕人喜歡穿的,她問:“這是您女兒的衣服嗎?”
“是啊,”女人笑著點頭,眼角的皺紋像溝壑,“是給她買的,她喜歡白色,身材跟你都差不多。你是上高幾?”
“高三。”
“那她現在和你一樣大。”
女人摸了摸喉嚨下方的疤,陷入回憶一般,說:“那孩子雖然脾氣大,但我知道她是孝順孩子。我之前因為喉嚨上長了顆腫瘤,做過手術,後來,從她高中班主任那裏知道,這孩子在誌願表上填的都是醫學院,說她想當腫瘤科醫生,就是她那個成績啊……”
說到一半忽然停住,她自己擦著眼角笑了,語氣裏帶著點無奈和自責,“瞧我,又開始念她的成績了。”
塗然安慰她道:“現在成績不好不代表以後成績不好,她既然有心,一定也能慢慢把成績提上來,考上醫學院。”
女人沒接話,隻是笑著點頭。
“阿姨說了這麽多,其實就是想告訴你,媽媽可能會有很多做得不對的地方,讓你生氣難過了,但她並不是真的對你不好,可能隻是方式錯了,好好溝通,這是最重要的。”
塗然點點頭,又有些底氣不足地請教:“如果還是溝通不了呢?她總是訓我,對我很凶……”
女人笑著說:“那阿姨告訴你一個秘籍。”
“什麽秘籍?”
“抱抱她。”
塗然以為自己聽錯,卻聽她又一次說:“沒有媽媽能拒絕自家孩子的撒嬌。”
塗然立刻露出難為情的表情,一臉拒絕地搖頭,“這不行,這也太……”
太什麽,太羞恥了嗎?
仔細一想,她好像真的很久很久沒有和媽媽擁抱、撒嬌。上一次是什麽時候,記憶久遠得她自己都想不起來。
明明對同齡人,她能坦**大方地說出誇獎,說出喜歡,為什麽對最親近的媽媽,就變得羞澀,放不開手腳了?
塗然咬咬牙,握拳道:“好吧,我回去試——”
話未說完,眼前在微笑著的中年女人忽然變了臉色。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分不清是對方緊緊的擁抱先衝過來,還是刺耳的刹車聲和撞擊聲先闖入耳中。
時間像在這一刻停止。
短暫的幾秒被拆了又拆,仿佛過去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渾濁的黑暗,刺目的紅藍光,嘈雜的腳步聲。
雨水,泥水,血水。
警笛,呻|吟,哭喊。
她像是變成一頭正在被分解的鯨,逐漸要沉入海底,被分解,被融化。
又像是變成找不到載體的空氣,透明的,讓人無視過去,一穿而過的。
風融進風裏,雨落入雨中。
她夢見兒時和父母去的遊樂場,夢見和朋友一起登過的山,夢見和心上人一起看過的海。
繽紛的彩燈,鮮紅的太陽,少年明亮的眼睛。
似乎,有人在跟她說了句什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沙啞,模糊。
冰涼的雨,落在臉上的時候,為什麽是熱的?
心髒搏動的聲音在耳畔停止的那一刻,塗然無力地闔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