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膽小鬼
這是他們五個人第一次在外麵一起吃飯, 雖然鬧騰,但沒算太胡鬧。塗然帶著拍立得過來的,拍了不少照片。
簡陽光起初躍躍欲試想扔蛋糕, 塗然連忙擺手拒絕,她昨天才洗的頭發, 長頭發難打理, 她可不想被奶油糊頭。簡陽光扔蛋糕的狗爪子就被陳徹強行摁下去。
吃完火鍋又分完蛋糕,從火鍋店裏出來時,時間還早,塗然又提議去玩密室逃脫。完全是又菜又愛玩的性格,她毫不遲疑地選擇恐怖主題。
祝佳唯天不怕地不怕, 毫無負擔地跟著她選。
簡陽光和周楚以兩人都投了反對票。
簡陽光怕得理直氣壯:“不行!絕對不行!我會被嚇死!”
周楚以的理由倒委婉:“純推理的更好玩。”
陳徹沒錯過他看到海報時一瞬間的僵硬, 冷笑著投出決定性一票:“你說得對, 但我選恐怖。”
周楚以:“……”
千算萬算,陳徹漏算一件事。
塗然比愛玩更突出的一點,是菜。
摘下眼罩時, 她還算興奮來勁,扮演精神病院院長的NPC一出場, 尖叫的人多了她一個。
塗然想也沒想就抱住離她最近的陳徹, 埋在他胸前,死活不願意再抬頭。
她太害怕了, 以至於沒發現少年的身體幾乎繃成一塊鐵板,也沒看見他從脖子紅到臉,像燒壞的熱水壺,就差頭頂冒蒸汽。
另外一邊的祝佳唯也不好過, 誰離得近就投靠誰,似乎是膽小鬼們不謀而合的共識。很不幸, 她身邊的兩個人,都是膽小鬼。
簡陽光抓住她左手臂,周楚以抓住她的右手臂,仿佛下一秒,兩人要一塊把她架出去當犧牲品。
祝佳唯滿臉寫著生無可戀,看向唯二還睜著眼睛的陳徹,目光落在他通紅的臉。
……可以說嗎?她連吐槽的欲望都沒了。
祝佳唯索性也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
“……塗然,npc走了。”陳徹僵著聲音開口,“我們……該解題了。”
塗然仍然埋在他胸口,雙手死死攥著他胸前的衣服,生怕失去救命稻草,她一個勁搖頭,“我腦子轉不動了,解不開!”
她現在滿腦子後悔和害怕,聲音和身體都在抖。
陳徹兩條手臂都張開舉起,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她發間的清香鑽入他鼻間,不懂音律的人在他心裏打鼓,心髒亂七八糟地跳著,大腦都快失去思考能力。
懷裏的人還在發抖,他滾了滾喉結,一隻手落在她肩上,將她攬進懷裏,另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發頂,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聲音有多溫柔,“不怕,不怕,你跟著我走,注意腳下,別摔跤。”
塗然已經被嚇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倏然感覺到莫名的安心。
五個玩家,三個不敢睜眼,一個擺爛放棄,能靠得住的,隻有陳徹。
所幸這個密室主題並沒有NPC追逐的環節,隻是把他們困在一個像監獄又像病房的房間,時不時有NPC過來演戲嚇人,幹擾他們做任務。
塗然毫無遊戲體驗,也一點都不想要遊戲體驗,全程在陳徹懷裏完成遊戲。
從密室出來時,她終於舍得鬆開手,這時候也緩過來了,麵對陳徹時,心虛得視線亂飄,一點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塗然舉起四根手指,真情實感地發誓:“我再也不玩恐怖密室了!”
祝佳唯黑著臉甩開兩邊的膽小鬼:“加我一個。”
簡陽光紅著臉放馬後炮:“都說了別玩恐怖主題,誰讓你們不聽。”
周楚以白著臉微微一笑:“咦,院長,你怎麽也出來了?”
一句話,嚇跳兩個人,塗然又一次竄進陳徹懷裏,簡陽光再一次抱緊祝佳唯的手臂。
“……周楚以你是不是欠抽!”
兩個被抱住的人,一個紅著臉,一個黑著臉,異口同聲罵他。
周楚以雙手背在身後,若無其事地抬頭望天:“哎呀,今天天氣真好呢。”
五個人玩到太陽下山,晚霞浮在天邊,樹影落在地麵,他們也終於要各回各家。
簡陽光問祝佳唯:“你又回學校?過生日還一個人待宿舍也太淒慘了,不如來我家住,反正我爸媽也熟悉你,他倆賊好客。”
祝佳唯卻在這時說:“不了,我今天要回家。”
話音落下,四個人裏有三個都看向她,目光裏多少都帶點驚訝。
隻有周楚以不知道其中情況,“你們都看著她做什麽,回家是什麽稀罕事嗎?”
塗然點頭:“稀罕。”
陳徹接話:“對她來說,是。”
簡陽光麵露擔憂:“不會有危險嗎?”
周楚以滿臉問號:“她家是住在活火山附近?”
他的困惑,無人在意。
被無視的周楚以不甘自己被無視,他沒頭沒尾地提議:“下周有部不錯的電影上映,一起去看電影嗎?”
“好啊!”塗然沒猶豫地答應,想起什麽,又改口:“下周不行,快期中考了,我要複習。”
簡陽光一聽到考試就頭疼:“期中考還半個月呢!”
祝佳唯懟他:“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考前三天抱佛腳?”
簡陽光不服氣地嗬了聲,攬住陳徹的肩膀,故意惡心人的親昵語氣:“抱我們阿徹比抱佛腳高級多了。”
陳徹一隻手插在兜裏,另一隻手嫌棄拎開他的胳膊,笑罵了聲:“滾蛋。”
秋日黃昏,落葉鋪滿地,夕陽懸在道路盡頭的天際,少年們推搡笑鬧著一路往前走,斜落在地麵的影子,被餘暉映得綿長。
世界喧嚷,歲月漫長,少年人的友誼純粹明亮。
*
回到家時,祝佳唯進門就聞見飯菜的香味。盡管她兩個多月沒回過家,她媽媽還是做好了生日飯等她回來,桌上都是她最喜歡吃的菜。
看到她時,驚訝和喜色同時出現在楊美玲的臉上,但沒表露出太多,隻是說了句:“回來啦。”
祝佳唯換上室內拖鞋,輕輕應了聲。
“菜有些涼了,我去給你再回鍋熱一遍。”楊美玲穿上圍裙,端著菜走進廚房。
祝佳唯沒說自己已經吃過,也沒阻止,而是跟著她一起去到廚房。
她想幫忙,卻因為不熟練而顯得笨拙。
楊美玲笑了她一句:“笨手笨腳的,就別來搗亂了,你自己去看會兒電視。”
祝佳唯沒再插手,也沒去客廳,仍舊待在廚房,站在旁邊,看著媽媽在廚房熟練地刷鍋熱菜。
無論是平時,還是逢年過節,家裏來客人,總是媽媽一個人在廚房裏忙活。爸爸或是在客廳看電視,或是和客人在客廳聊天,等待飯菜上桌。好像這理所當然是媽媽一個人該做的事。
那些時候,媽媽在想什麽呢?
幾乎不進廚房的爸爸,以前總開玩笑說,廚房是媽媽的天下。
小時候的祝佳唯也覺得,媽媽是廚房是主人,可是現在,她更覺得,媽媽不該隻是廚房的主人。
楊美玲把菜重新熱好,端上桌,招呼祝佳唯過來吃飯。
她們麵對麵坐在長桌兩邊。楊美玲在她碗裏夾了一塊排骨。
“他呢?”祝佳唯問。
她這次回來,不隻是為了和媽媽一起過生日。
她回來是為了直麵問題,不再逃避。
沒提名字和稱呼,楊美玲也知道她在問誰,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很快被掩飾下。
祝佳唯其實已經猜到,祝世忠又去了那個女人那邊。
她直言道:“我知道他和那個女人已經有一個兒子了。”
楊美玲麵露驚愕,又立刻變得憤怒:“他告訴你的?他怎麽連這種事——”
她因為丈夫把這種不堪的事告訴女兒而憤怒。
“是我自己打聽到的。”祝佳唯打斷她的話。
她在暑假的時候,跟蹤過楊世忠,那個男孩看上去是足夠上初中的年紀,說明楊世忠已經出軌十多年。
十分諷刺,這並不是很隱秘的事,她卻一直被蒙在鼓裏。
也正因為此,她明白了一些事情。
祝佳唯看向瞬間泄了氣的媽媽,問:“所以爺爺奶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因為那個小孩,是男孩?”
是已經有了結論的語氣。
楊美玲沉默了半晌,總算開口:“生你的時候,我大出血,不得已摘除了子宮,你爺爺奶奶又一直很想要孫子。”
祝佳唯攥緊手指。
自己推測出的結論,和媽媽親口說出的事實,這兩者的差距,像是軌道和地鐵之間的軌縫,很小的一步就能跨過,往下看,卻是令人心寒的深淵。
她踏上了沒有回程路的地鐵,冰冷的真相,像酷暑時地鐵裏的冷氣,令她齒間生冷。
“您也默許了這件事嗎?”她聽見自己艱難地從齒縫中擠出聲音。
楊美玲看了她一眼,猜出她今天回來的目的。
她歎息道:“沒有女人願意和別人分享丈夫,分享家庭。”
祝佳唯緊接著問:“那為什麽不離婚呢?”
她回來又是為了勸說自己離婚,楊美玲已經不覺得意外,隻覺得無力,沒有能力的無力,成年人向現實妥協的無力。
楊美玲思忖再三,到底還是把成年人要麵對的現實問題,攤到這個還未滿十八歲的年輕人麵前。
“佳唯,大人的世界比你想的要複雜,我自懷孕後就辭職在家照顧你,一照顧就是三年又三年,早就和社會脫節,就算找到工作,也隻能勉強糊口。”
“可媽媽不是怕吃苦的人。”祝佳唯不相信她隻是因為這個而退卻。
“是,我是不怕吃苦,”楊美玲說,“但我怕你跟著我吃苦,更怕把你丟下後,你在新家受委屈。”
“佳唯,我囿在這小小一方的房子裏,太久了。”
中年女人長長地歎息,這聲歎息,是她近二十年的婚姻,是她整個青春,是她前半的人生。
淚光在年輕女孩的眼裏。
外婆常和她提起媽媽高中時的事,喜歡染頭發,喜歡做指甲,會偷偷把校服改成更好看的式樣,哪怕被老師發現後臭罵一頓,也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時尚。
但她記憶裏的媽媽,卻總是黑發,指甲修剪得很短,穿著樸素的,和時尚搭不上邊的衣服。
誰把愛美的媽媽偷走了,她以前從來沒想過。
上小學時,她被男同學欺負,老師和稀泥,爸爸也沒時間管,是媽媽牽著她到學校,態度強硬地幫她解決問題。
媽媽明明是那麽柔弱的女人,那一刻卻像可以舉起一幢房子的英雄。
她隻顧著敬佩,卻從沒想過媽媽變成英雄的原因。
祝佳唯用手背蹭掉臉上的濕痕,強忍著哽咽開口:“我的出生,讓您摘除了子宮,為了讓我的生活美滿,您忍受了這麽多年。我的快樂,是以剝奪您的快樂為代價而實現。”
她抬眼望向對麵的中年女人,直白的、懇切的目光,像要刻進母親臉上的皺紋裏。
“我不想再踩在媽媽的身體上,過以前那種虛假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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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傍晚的地鐵並不擁擠,一上地鐵,簡陽光就戴上耳機,抱著雙臂仰著腦袋睡大覺。
玩鬧後免不了疲倦,塗然也有些累,但腦子仍是興奮的。
今天拍了不少照片,趁著這會兒,她在手機翻看今天拍的照片。
塗然今天充當攝影師,一直在哢擦哢擦拍照。
周楚以和簡陽光尤其配合,指哪站哪,指什麽姿勢做什麽姿勢,而陳徹和祝佳唯,就讓大攝影師有點頭疼。
也稱不上是不配合,而是這兩人不適應鏡頭,一發現自己被鏡頭對準,他們倆就像是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一個比一個僵硬。
尤其一起合照的時候,拍了十幾張,愣是挑不出一張五個人都在笑的。
索性,塗然放棄刻意讓他們站在一起擺姿勢拍照片,在他們都沒發覺的時候,舉著手機,用自拍模式,偷偷定格一張表情各異的合照。
照片裏,簡陽光傻嗬嗬地給祝佳唯分了一大塊蛋糕,祝佳唯一臉嫌棄要推回去。
周楚以舉著吃蛋糕用的塑料小叉子,笑眯眯叉住陳徹麵前那塊蛋糕上的草莓,要把他的草莓叉走。
陳徹表情很不爽,左手握著拳,拳頭攥著一把塑料刀,仿佛下一秒就要跟他來一場刀叉大戰。
鏡頭畫幅有限,塗然隻露了半張臉,也隻有她一個人在看著鏡頭笑。
她把這張照片設置成鎖屏和桌麵。
盯著手機桌麵看了很久,仍舊會忍不住彎起眼睛。
再沒有比今天更快樂的一天了。
塗然自言自語般低聲喃喃:“真好……”
坐在她身旁的陳徹側頭看過來,入目便是少女柔和的側臉,是恬靜愉悅的笑容,卻是帶著羨慕的感慨。
陳徹看出她對這種生日聚會的向往,提議:“明年也給你辦個這樣的生日?”
塗然卻搖了搖頭,說:“我不能這樣過生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注意到她的用詞,陳徹皺了下眉,問:“為什麽?”
提及自己家裏的情況,塗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笑,也是用笑容掩蓋其他,“因為我爸爸是在我生日那天去世的,我媽媽很在意這件事,如果我過生日的話,會讓她傷心。”
爸爸過世前,每年生日都是她最快樂的日子,全家人一起慶祝。直到十一歲那年,在她生日那天,爸爸為了救人,車禍離世。
很多事情,都隨著他的離去而改變。
爸爸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媽媽都沒能從他離世後的悲傷裏走出。
在她十二歲生日也是爸爸周年忌日這天,媽媽坐在她的生日蛋糕前流淚。媽媽的眼淚摔在桌子上,蠟燭的眼淚砸進蛋糕裏。
那天,沒有生日歌,也沒有生日祝福。蠟燭燃到盡頭時,媽媽留下一句話就離開。
“以後別過生日了,你的生日,他的忌日,都別再提醒我。”
自那以後,塗然再也沒在媽媽麵前提過生日,也沒再提過爸爸的忌日。她們隻在每年清明去掃墓祭拜。
但她渴望過生日,無比渴望。
爸爸生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在出門前,祝她生日快樂。
最後一個生日禮物裏,他留下的最後一封祝福信,要她快快樂樂長大,每天開開心心,每天都要笑。
塗然也真的聽話這麽做了,積極,樂觀,開心,微笑。
可媽媽不是這樣。盡管媽媽再沒提起過爸爸,塗然也知道,媽媽從來沒放下這個執念。
她從來沒有為不過生日這件事責怪過媽媽,但也很希望媽媽能釋懷。
塗然深深呼出一口氣,將酸澀和濁氣一齊排出胸腔。
她牽起唇角,說:“我現在能做的,就隻有理解和等待,等我媽媽走出過去的那一天,我就不用再一個人偷偷去買生日蛋糕了。”
陳徹垂眼看著她,她臉上仍舊是樂觀的微笑,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勉強。
這種笑容,對她來說,是一種淩遲。
不想笑就別笑了,這種殘忍的提醒,他說不出口。
陳徹朝她伸出手,覆在她頭頂,輕輕揉了揉:“以後的生日,我陪你過,兩個人一起,就不算是偷偷。”
落在發頂的手掌,溫柔且有力量,被頭發阻隔了溫度,但應該是溫暖的。
塗然怔怔地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
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微微上揚的眼尾,瞳仁漆黑,不笑時帶有冷漠的攻擊性。
但這雙眼睛此刻卻是溫柔的,很溫柔。
少年的目光,比今天的夕陽溫暖,比晚風柔軟。
望著這樣的他,塗然彎起眼睛,朝他笑起來,像太陽花一樣燦爛的笑容。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