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成長

謝屹忱在特獎答辯之前坐了趟飛機回家。

還是安靜的別墅區,棟棟樓房單獨林立,互相疏遠地分隔,橙色的夕陽落在地平線上,一覽無餘的寬闊視野。

謝鎮麟在陽台上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旁邊煙碟裏是幾根按滅的煙蒂。邱若蘊則眉眼充滿疲倦,剛剛連軸轉開完好幾個緊急線上會議,口幹舌燥地坐下來,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精神療養院那邊不久前也有來電,可這個當口,誰也不敢告訴老太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阿忱,你究竟是怎麽說服杜駿年幫我們的?”

風水輪流轉。

邱若蘊當時百般阻攔,也沒料到會有今天。

如果沒有謝屹忱,可能真的要把公司的股份低價割讓出去。

汲汲營營半輩子,最後差點就落個一場空,心裏那種落差感可想而知。

謝屹忱看著她,輕笑了下:“媽,其實,人生中不隻有利益可言,一輩子就這麽長,如果活得沒有溫度,也許會比較可惜。”

邱若蘊沉默下來,第一次收斂起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不知什麽時候起,她的兒子,好像真的長大了。

年輕又鋒芒畢露,擁有足夠的膽魄和勇氣,但是有時候看問題,竟好似比她這樣活了大半輩子的人還成熟通透。

真情真的能讓人心甘情願被捆住嗎?

最近的種種瑣事也耗盡了她的精力,人到中年,邱若蘊突然陷入一種迷茫之中。

是不是這些年,他們都做錯了?

錯過許多,也虧欠了許多更為珍貴的東西。

邱若蘊看了他半晌,嘴唇輕微翕動,好半天都沒能說出話。

千言萬語,最後都隻化為一句歎息:“阿忱,對不起。”

謝屹忱回家的這兩天,張餘戈和林舒宇這些朋友也一直很關心他的情況,但都小心翼翼地沒有頻繁打擾他,實在忍不住,就幹脆去找寧歲,問問事情進展怎麽樣了。

謝屹忱的狀態看上去還不錯,不過張餘戈了解他兄弟,知道事情剛發生的時候他家情況肯定是一團糟,幾十個億一口大鍋砸下來,真不是普通人能受得了的,也不知道他壓力該有多大。

張餘戈捫心自問,這事兒要是落他頭上,估計能把他心態整崩,當下不由得唏噓又慶幸,幸虧最後找到了解決辦法。

那幾天,關於閃映的各種新聞層出不窮。

說是要收購兼並騰雲,整合其SaaS和雲計算平台,側重於人工智能技術的開發及應用。

消息一放出來,像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街談巷議,各種討論都有,但市場的反響似乎比他們想象中要溫和許多。

【這公司不是前麵才爆出來小貸卷錢跑路嗎?!】

【閃映搞什麽?】

【前麵的,不是小貸,是區塊鏈和虛擬貨幣】

【哎,沒差啦】

【本來騰雲不是要赴港股上市來著嗎?可惜了,雲業務做的不錯的】

【其實……從閃映業務麵來說,這是一步好棋,挑在這個時間點,價格還便宜[大拇指]】

……

很快又有財經媒體透露,閃映完成兼並之後,擬幫助騰雲還款,肅清債務,並承諾之後會關閉平台,不再開展理財這方麵的業務。

這下又像是給市場吃了一劑定心丸,輿論基調從一開始爆雷時的一邊倒慢慢往積極麵轉好,有種觸底反彈的感覺。

寧歲知道,這背後是杜駿年授意閃映的公關團隊在引導風向,確實是互聯網傳媒企業,在這方麵經驗豐富,也不正麵對抗,就四兩撥千斤,讓人心裏又輕盈又踏實。

確實,能把企業做得這麽大,怎麽可能沒點真本事。

不管怎麽說,終於是讓人鬆了一口氣下來。

寧越晚上放學回家,寧歲就和夏芳卉還有寧德彥視頻通話,一家四口照舊分享這幾天發生的趣事,寧歲就卸下渾身的勁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寧德彥言之鑿鑿,說芳芳在陽台整的那個菜園絕對是錯誤決策,誇張地長籲短歎:“現在每天澆水施肥什麽的全成了我的活,乖乖你敢相信,我每周西裝革履回來,居然要去陽台割蘑菇——”

是的,芳芳除了種綠色蔬菜,又弄回來了一些菌種。

夏芳卉翻個白眼:“就那幾棵菇子,礙著你什麽事兒了?”

頓了頓,又驕傲地宣傳她的綠色思想:“而且賣家說了,這些都是無公害有機蔬菜,沒有農藥,對身體健康很好的。”

她每次都是這樣,在軟件上看到那些雞湯軟文或者專家觀點就特別信奉,然後大張旗鼓往家裏折騰一些營銷過甚的新產品,比如等離子空氣淨化器啦,美容養顏儀啦,一邊泡腳一邊按摩的水陸兩用按摩椅啦……

但這些東西一般都是聽上去特別好,實際上不實用。最後其實大家也都沒用,連芳芳自己也不用,就全部堆進了雜物櫃裏。

但寧德彥到底也不敢和她硬抗,語重心長:“是是是,特別有機,上回我還在盆裏看見一隻蝸牛,下次咱們可以嚐試做個法式全家宴。”

寧越在那頭笑得要死。

然而大概是聲音太猖狂,一下子引起芳芳的注意:“你是不是該進去寫作業了?”

“?”

寧越:“不是,媽,我剛在裏麵寫了一小時,寫完了才出來休息的。”

夏芳卉:“一個小時就寫完了?這麽快?”

寧越驕傲地挺起了胸脯:“那是——”

看我聰明吧?快誇我誇我!

夏芳卉:“真棒,不愧是我優秀的兒子。”

沒想到他媽會這麽直白而不虛與委蛇地給予肯定,這還是第一次,寧越眼睛唰的一下亮了,心裏狂喜,就在小尾巴正準備翹上天的時候,聽到她如釋重負鬆了口氣,摸著胸口道:“我以為給你壓力太大呢,看來,已經可以開始準備學習大學內容了。”

“……”

寧越:“???”

寧歲已經很習慣看他們倆鬥嘴,兩人在線上掰扯半天,終於掛了視頻通話,寧歲洗了個澡,敷著麵膜,悠悠然爬上床,躺著看手機。

然而夏芳卉沒過多久又打了個電話過來:“小椰,怎麽了?”

寧歲:“啊?”

夏芳卉說:“感覺剛才聊天時你心情好像一般呢,是發生什麽事兒了嗎?”

寧歲覺得她的感覺是真的很敏銳。

因為謝屹忱家裏的事,這幾天確實有點兵荒馬亂,特獎答辯還沒有落地,她又時刻關注樹洞和論壇上那些討論,那些本來等著看他好戲的人發覺看不成,多少要心理不平衡再諷幾句,所以寧歲常常看手機看到半夜,晚上就睡得比較遲。

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說,事情都差不多解決了,但之前畢竟也鬧得大,怕夏芳卉擔心這那,畢竟最初被她發現談戀愛的時候,對謝屹忱家裏的印象就不是太好。

但芳芳這段日子心情都不錯,也很溫柔,寧歲抱著膝蓋坐了起來,低頭出神地看了半晌,最終把心放下般地呼出一口氣,坦誠道:“……是有一點點煩惱。”

“什麽煩惱?”夏芳卉放柔嗓音,“跟媽說說看?”

“就覺得,”寧歲指尖蜷了下,喃喃道,“長大好像是個很複雜的命題。”

要開始麵對許多事,承擔許多責任,從原本牙牙學語被父母抱在懷裏走,到最後要成為獨當一麵的人,步入更大的世界,反過來領著他們大步向前走。

這些天,看著謝屹忱去求人,為了家裏的事情來回奔走,每天都忙碌充實,她雖然心疼,卻又為他覺得特別驕傲。

她的少年,經此一遭,變得更強大,更成熟,也更加的一往無前。

也許這就是成長的本質。

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父母從最初那兩個說一不二的權威,到現在愈發地開始倚仗依賴他。

夏芳卉愣了一下,在那頭輕聲:“是因為要畢業了,舍不得?”

可能是歲月荏苒,不知不覺中,大四時光也所剩無幾,隻有半年就要畢業,閉上眼,似乎最初踏入京大校門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再加上最近一直在準備出國申請的事情,寧歲心頭總有一種不太真切的感覺。

她的下巴擱在膝蓋上,不知道怎麽表達,就有點撒嬌地歎口氣:“……可能是。”

夏芳卉了然地在那頭笑了笑。

清淺氣息浮動,她回憶道:“那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寧歲睫毛眨了下:“嗯。”

“你也知道媽媽以前不是在槐安念的書,是大學剛畢業的時候,被你外公外婆帶過來的,那時候你外公工作也剛調到這裏,城市還沒怎麽建設起來,就是個小漁村。”

“那時候,環境對於我來說是非常陌生的,心裏完全沒底。媽媽是大專學曆,當時的工作也是你外公托關係幫我找的,在股票交易所當交易員。當時什麽也不會,每天就和數字打交道,責任又很重大,小數點隻要錯一位,損失的金額都難以想象。”

寧歲默默聽著,夏芳卉繼續說:“當時我就覺得壓力很大,很害怕自己出錯,結果越怕什麽越來什麽,有一天我不知道是沒在狀態還是怎麽回事,一不留神就疏忽,下錯了單,直接讓客戶損失了幾十萬。”

“我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當時職位又低,差點就保不住這份工作,還是你外公到處求人,領導才同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那天我心情真的好糟糕,心裏又害怕又難過,我記得當時下了雨,我就打著傘茫然無措地回了家。家裏沒人,我情緒很沉重,不知道要跟誰傾訴,就想找當時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一個大學同學,說一說話。”

夏芳卉說著說著,又笑起來:“你可能還不知道吧,我們當時打電話是沒有號碼的,需要有一個專門的接線員,跟對方說你想找誰,然後再轉接。”

寧歲眨了眨眼:“哎?”

夏芳卉嗓音溫柔:“那時候我遇到了你爸爸。”

寧歲心裏驀地跳了一下。

“他是那通電話的接線員。因為當時我快要哭出來了,他大概也能感覺到我情緒很不好,正好那時準備下班,就問我想不想和他聊一聊。”

“結果我們一聊就是半小時。最後掛電話的時候他說,等他明天再打給我。”

“我不知怎麽,稀裏糊塗答應了下來。我們約了第二天晚上六點鍾打電話。”夏芳卉的聲音揚起來,“那一次我們聊了好久好久,講自己,講愛好,講生活,聊你外公外婆,聊你爺爺奶奶。我們幾乎無所不談。”

“後來漸漸雙方都有了默契,六點鍾就試探著往對方那裏打一通電話,看看能不能接通。我過生日那天,為了等他的電話,一下班就往家裏衝,還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破了膝蓋。”

夏芳卉在笑,笑當時的自己有多可愛:“結果到了六點,他沒打來,我當時好失望。”

寧歲忍不住問:“然後呢?”

夏芳卉得意:“然後我走到窗邊時,發現他就站在樓底下,懷裏捧著束花。”

“他說,因為太想我,也來不及通知我,就這麽莽莽撞撞地過來了,想跟我表明心意。”

寧歲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此時的心情,但是就覺得,好浪漫好浪漫。

浪漫得眼睛都有點酸酸的。

寧歲:“後來呢?”

夏芳卉:“後來,我和你爸爸確認了關係,開始談戀愛。我們每一天都給對方打電話。風雨無阻。”

她輕笑:“再後來,我們結了婚,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

寧歲靠在床鋪上,抱著軟軟的羊駝抱枕,心裏更柔軟,一下一下動容地跳著,特別想哭。

好半晌才出聲:“媽媽,你怎麽以前從來沒給我說過這件事?”

芳芳難得害羞:“你不是也沒問麽。”

寧歲恍惚了一下,想起她倆以前的相處模式,似乎總是夏芳卉一個勁在分享,但她回應不夠強烈,後來夏芳卉就不怎麽講了,母女倆坐下來這樣說心裏話的時刻,確實非常少。

兩邊都安靜下來,讓這種極盡溫存的情緒慢慢流淌。

夏芳卉笑笑:“媽媽的故事多著呢,以後有時間,再慢慢都講給你聽。”

寧歲抬手碰了碰眼睫,點頭:“好。”

門口響起一陣清脆動聽的風鈴聲,是梁馨月從外麵回來了,寧歲在上鋪直起身,對著如水般的夜色,聽夏芳卉叫她名字:“小椰。”

寧歲心裏怔了下:“嗯?”

“就算不想長大也沒關係。”夏芳卉說,“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是爸爸媽媽的孩子。”

那一刻,寧歲的眼淚是真的瞬間浸透。

夏芳卉:“但媽媽想告訴你,長大並不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重要的是,你想和誰一起走向未來,你們會堅定地相互扶持,不離不棄,然後用愛讓彼此變成更好的人。”

“寶貝,這才是成長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