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烈日當空,兄妹兩人被院中綠蔭籠罩,偶爾吹來清爽涼風,倒也不算熱,隻是枝頭上拉長聲音的蟬鳴略顯聒噪。

“我也沒想到翊王會跟我說這些,也沒想到爹聽了此話態度陡變。”

柳伯辛說著眉眼染上一絲愁思,道:“當年奸相竊國,夜襲驪山避暑聖地,祖父為救年幼的聖上,將大伯和聖上互換身份,驪山行宮的火被撲滅後,逆賊尋到一具焦屍,因大伯身形和年齡與聖上相仿,成功瞞過了奸相,聖上才逃過奸相的追捕。祖父隻有大伯和爹兩個兒子,堂叔一家更是被奸相所害,滿門為奴為婢,堂叔本該與爹一樣馳騁沙場,卻折了左腿。柳家今日的榮譽,爹的殿前太尉,娘的誥命夫人,這些都沾了太多本族人的血,爹因此愈發謹慎。皇太子殤,儲君之位遲遲未定,滿朝有心思的人不在少數,爹在聖上立儲一事上不參言不站隊,而你此刻嫁了昌王。”

柳伯辛欲言又止,扯出一抹笑,道:“爹不參言不站隊,應該無事,你莫要擔心,成婚後和昌王好好的。”

柳姝妤斂眉,心中的悸動很快被擔憂蓋過。

縱然爹和聖上是過命的交情,但伴君如伴虎,言論稍有不慎恐會惹得聖怒,招來殺身之禍。

看出小妹眼底的愁意,柳伯辛勸道:“今日是你回門的好日子,快別想著這些雜事。”

柳姝妤莞爾一笑,故作若無其事,道:“個中道理小妹知曉,請長兄和阿爹放心。”

蕭承澤打的如意算盤,不會如願。

經曆了前世種種,蕭承澤蓄意接近她,無非是想借柳家的殊榮和阿爹的權勢坐上金鑾寶座,一旦蕭承澤如願,柳家便會被當眼中釘肉中刺,盡早除去。

“知曉便好。明日翊王殿下施粥,有些細節還未商議,我便先回院裏了。”

柳伯辛說道,明是上午就能商議好的事情,蕭承稷偏說他屋裏悶熱,要去前院走走,後來在前院水榭亭台立了須臾,想起有東西落在馬車中,便又離開片刻,臨近午膳時才出現。

於是乎,搭棚施粥的細枝末節便沒談。

柳姝妤福身,“長兄慢走。”

提到蕭承稷,柳姝妤心裏七上八下。

不由想到一個多時辰前,兩人在屋中發生的事情。

那被蕭承稷攥過的粉色菡萏心衣,正穿在柳姝妤身上。

男子麵龐清俊,修長的兩指撚著係帶,烏沉的眸盯著她雪白的肩,然而所做的事情卻與他矜冷周正的性子截然相反。

忽而想起,柳姝妤麵頰燥紅,心衣被蕭承稷碰過,那裹住的兩團,似乎也不幹淨了。

胸脯心口火辣辣地燒。

回到瓊華園,柳姝妤便命人備水沐浴。

侍女放下輕薄紗幔,浴桶中的水汽嫋嫋升起,如夢互幻。

女子烏黑稠滑的青絲散落在浴桶外,水麵上花瓣漂浮,堪堪遮住心口。

柳姝妤背靠浴桶,掌心掬了一捧水,從雪肩之上澆下來,而後取來香胰子,將心衣覆蓋之處反複揉洗,尤其是那兩處。

蕭承稷雖沒碰過,但柳姝妤總感覺經他之手的心衣,染了男子身上清冽又灼熱的氣息,時時刻刻都縈繞在她身邊,仿佛是他的手,隨時托住兩團。

柳姝妤掬水在心口,揉洗搓弄,想洗幹淨心衣上殘留沾染的氣息。

她肌膚嬌嫩,殊不知就是這般揉洗,如霜賽雪的肌膚留下了幾道紅痕。

柳姝妤蹙眉,怎弄成了這副模樣。

不知曉的,還以為蕭承澤夜裏有多孟浪。

洗了小半個時辰,柳姝妤喚來侍女伺候穿衣。

柳姝妤取來紫檀托盤上的玉簪,將沾濕的及腰青絲隨意綰起。

紫檀在一旁收拾她換下的衣裳。

托盤上的髒衣裳疊放整齊,粉色菡萏小衣被壓在白色薄衫下,係帶露出,越看越惹眼。

柳姝妤攔住端著托盤就要離開的紫檀,柔荑撩開最麵上的薄衫,蹙眉道:“這件心衣我不穿了,扔了吧。”

紫檀詫異,脫口而出,“可這菡萏心衣是王妃最喜歡的一件。”

莫不是尺寸小了?

紫檀下意識往柳姝妤胸脯看去,愈漸疑惑。

那處還是原來的大小,不曾改變。

可王妃為何要扔了心衣?

柳姝妤難以啟齒,目光從那心衣上挪開,抿唇道:“現在不喜歡了。”

紫檀低低哦一聲,“那明日奴婢去絲繡坊重買些新的花色回來。”

柳姝妤點頭,“還是要菡萏繡樣,玉蘭花的也成。”

話音剛落,山嵐進到屋中,“王妃,王爺請您去風溪閣用晚膳。”

柳姝妤想也沒想便回絕了,“且說我身子不適,不去。”

山嵐轉達道:“王爺已宴請翊王殿下,讓王妃莫要與他在小事上置氣,請務必去晚宴。”

蕭承稷又來作甚?

他今日又去太尉府,傍晚時分又被蕭承澤請到府上用晚膳,明日他還要施粥給難民們。

今夜竟還有閑心在此。

柳姝妤顰蹙眉頭,心中縱有萬般不想,但仍鬆了口,“知道了,跟王爺說我隨後便到。”

“等等。”柳姝妤腦中忽然滑過一個念頭,叫住端著托盤往外走的紫檀。

紫檀停住步子,不解看著她。

柳姝妤走過去,目光落在那薄衫上。

指尖輕挑,柳姝妤挑開疊好的薄衫,將那粉色菡萏心衣拿出來攥在手中,猶豫一陣,抿唇輕道:“還是別扔了。”

指尖如火,柳姝妤忙把心衣塞到櫃子裏。

昌王府,風溪閣。

風溪閣臨水高建,四周是枝繁葉茂的梧桐樹,閣樓之下是一方池塘,登臨望夕陽是一番美景。

柳姝妤到的時候如火的夕陽正斜,彩雲鎏金,照得閣樓如鍍了金般,池塘泛著粼粼波光,美不勝收。

閣樓中,蕭承澤和蕭承稷不知在談什麽,看見柳姝妤踏進風溪閣,他笑著迎上來。

蕭承澤當著蕭承稷的麵,毫不避諱地握住女子柔軟的手,道:“手上都出汗了,時辰尚早,姝兒不用如此著急趕來。不是一個時辰前才分開麽。”

說著蕭承澤從懷中拿出絲絹,擦拭柳姝妤並未出汗的手。

柳姝妤抿唇,壓住心底泛起的厭惡,麵色平靜地撫開撫蕭承澤的手,道:“適才路過風溪閣池塘時看見水中有一尾金魚,便在池塘邊看了會兒。夏日炎日,沒忍住掬了捧水玩。”

這次,柳姝妤屬實沒猜到蕭承澤打的算盤。

僅僅是在蕭承稷麵前和她虛情假意扮演恩愛夫妻,用意何在?

縱使柳姝妤這般說,蕭承澤仍麵不改色,笑道:“是我緊張了。”

牽過柳姝妤的手,他領著人走向坐於一旁的蕭承稷,道:“讓三哥見笑了,這婚嫁,三哥本應在我前麵娶妻,但事發突然,作弟弟的我先三哥一步。也是遇見了殊兒,”蕭承澤看向柳姝妤,眼底僅是柔和的笑意,新婚蜜意乍然在他麵上顯露無遺,“讓我覺得此生能得此佳妻,已無遺憾。”

蕭承稷唇瓣輕扯,未置一詞,眼角壓住了轉瞬即過的一抹寒厲,清俊的麵容滿是冷淡和疏離,如霜寒冬夜中垂掛的霜月。

骨節分明的手指握住釉黑茶盞,蕭承稷修長如玉的手指微微泛寒,不緊不慢轉動半盞茶水,垂下的眼瞼掀起,凝著她被蕭承澤握住的手,淡聲道:“見五弟五弟妹如此恩愛,倒讓我想娶位美嬌娘,一品姝色。”

後麵的話入了柳姝妤耳,惹得她耳尖微燙,下意識拂開蕭承澤的手。

一品姝色,和指染姝色,皆不是正經的詞。

他也不害臊!

蕭承澤笑道:“三哥可有中意的姑娘?我欠三哥的恩情,不知有沒有機會報答。”

“暴打?”

蕭承稷卻回道。

柳姝妤偷笑,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真聽錯了。

蕭承澤笑笑緩解尷尬,“三哥聽岔了,是報答,哪是暴打呀。我們都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又非小時候嬉鬧,鬧到父皇母後耳中,像什麽話。”

蕭承稷晃動茶盞,淺呷道:“五弟欠的恩情,是要好好報答。”

眸光流轉,蕭承稷烏沉的眸看向柳姝妤,“弟妹你說呢?”

柳姝妤微愣,被蕭承稷盯得頭皮發麻,隻想著趕緊用膳,趕緊離開這兩人。

這兩人,一個瘋,一個該被暴打。

她胡亂點頭,附和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蕭承稷笑笑,放下茶盞,目光染上繾綣之色,低喃道:“是該湧泉相報。時候到了,我自會來討。”

“再聊下去,飯菜可要涼了。”蕭承澤止住話題,道:“三哥許久未來我府上用膳了,來嚐嚐府上廚子的手藝這段時間有沒有懈怠。”

侍從手掌一拍,端了菜肴的仆人魚貫而入,眨眼間桌上擺滿珍饈。

三人入席。

蕭承澤和柳姝妤同席而坐,他將碗碟中挑了刺的魚肉夾到柳姝妤碗碟中,盡顯夫妻恩愛,“姝兒,魚肉鮮嫩可口,是你最喜歡的鱖魚。”

蕭承澤的隨身侍從出聲,“王爺待王妃真好,小的還從未見過王爺這般上心。”

柳姝妤不夾也不是,可她不想碰蕭承澤遞來的任何東西,便握著筷子,猶豫良久。

蕭承稷夾了塊魚肉,卻並未入口,道:“弟妹吃過河豚沒?”

柳姝妤正好借此機會放下筷子,望向對麵的蕭承稷,搖頭道:“沒有。”

蕭承稷夾起鱖魚肉,懸在空中,道:“河豚肉極其鮮嫩,比這鱖魚還要鮮嫩數倍。有民諺,‘不食河豚不知魚味,食了河豚百魚無味’的說法。”

將筷上的鱖魚肉放到骨碟中,蕭承稷話鋒一轉,道:“河豚雖美味,但對庖丁的技藝要求極高,因為河豚乃劇毒之物。河豚渾身上下,除了肉,肝髒、血液、眼睛等部位都是□□之所,食用時若不將這些貯毒之所清除幹淨,輕則昏迷,重則死亡。民間偶有賣河豚湯的食販,常見夫妻相敬如賓謙讓而食。這些夫妻是謙虛恩愛嗎?在外行人眼中是如此。”

柳姝妤恍然大悟,訝道:“夫妻是在借彼此試毒。”

取來幹淨帕子,蕭承稷擦拭幹淨適才夾魚的筷子。

“看見鱖魚,一時間想起民間這則軼事,擾了五弟的雅興,自罰一杯。”

蕭承稷端起酒杯,一飲而下。

“三哥這軼事倒是聞所未聞。”

蕭承澤麵色難看,卻仍努力裝作一副大度模樣,殊不知這鐵青的臉色已將他心境敗露無疑。

那鱖魚,柳姝妤自是沒有碰,席間蕭承澤也沒再給她夾菜。

隻是與蕭承澤同席共食,柳姝妤沒有胃口,沒吃兩口便放了筷子。

適才蕭承稷講的河豚,是在幫她解圍嗎?

柳姝妤下意識往對麵看,不想剛看一眼便被蕭承稷抓個正著。

心虛之下,柳姝妤忙低頭垂眉,拿起茶盞裝作若無其事看著盞中的茶水。

他應該沒看到吧。

柳姝妤心想,她就隻看了一眼,很快便挪開視線。

幾乎是眨眼的功夫。

他應是沒有看見。

哪個正經之人,席間留意弟媳的舉動。

他定是沒看到。

自勸一番,柳姝妤心中漸漸平靜下來,唇角揚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似在自喜。

茶盞湊近紅唇,柳姝妤輕抿一口,滿是竊喜。

蕭承稷輕笑,亦是端起茶盞,淺呷品鑒。

眸底印出女子嬌靨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