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元熙二十三年夏。

五皇子蕭承澤被聖上立為儲君,入主東宮。

意料之外,仔細想想卻又在情理之中。

“三十五年前奸相竊國,還是太子的聖上流落民間,聖上打天下時,偶遇歹人偷襲,皇後娘娘替聖上擋了一劍,傷到身子,難有身孕,至今膝下沒有子女。聖上便將幾個皇子過繼到皇後娘娘身邊,皇太子早逝,成年的隻有三皇子蕭承稷和五皇子蕭承澤。翊王蕭承稷心係百姓,深得聖上喜愛,也是最有可能成為儲君的人選。”

柳姝妤歎息一聲,並未因丈夫成為太子而高興,反而替蕭承稷惋惜,“可惜了,麵頰有疤,與儲君無緣。如今太子殿下入主東宮,翊王自請巡查鄴朝各地,探尋民間疾苦,希望鄴朝少些冤假錯案。或許這才是翊王一直想要的。”

夏日炎炎,山嵐搖動羽扇,送去清風徐徐。

她烏眸微淡,聽聞柳姝妤此話,心裏暗暗搖頭。

也不全是。

說到底,皆因一個情字。

甫一,外麵傳來鬧哄哄的爭執聲。

不消片刻,紫檀空著手氣衝衝進了屋子,嘴裏嘀嘀咕咕小聲罵著人。

柳姝妤問紫檀,“外麵出了何事?爭執不休。”

“還不是月雨閣的那位。眼下正是裁新衣的時候,明就是太子妃先選衣料,那邊的奴婢仗著她家主子有孕,正是盛寵時,奪了衣料便回月雨閣。”紫檀是柳姝妤陪嫁丫鬟,跟她多年,見多了主子委屈的事,恨透了月雨閣那側妃和太子。

說到後麵,紫檀聲音小了些,“太子殿下偏心側妃不是一兩日的事了,太子妃次次都忍讓。”

側妃有孕,太子日日都在那邊守著,月雨閣的吃穿用度都快趕上正宮這邊的了。

當初太子妃有孕時,太子殿下也未曾這般上心,不過是噓寒問暖幾句罷了。

紫檀心底腹誹,但卻不敢說出徒讓柳姝妤傷心。

“殿下心不在我這,強留又有何意?身外之物,爭執一番有何意思?月雨閣那邊要,給她們便是。”柳姝妤搭上山嵐的手,“我乏了,午憩罷。”

自母親離世已有一年,這一年發生了諸多事情,柳姝妤逐漸看清了蕭承澤的真麵目。

蕭承澤心裏從來都隻有側妃,娶她不過是因那次落水從湖中救起她,迫於無奈罷了。

她真傻,當初被蕭承澤的甜言蜜語衝昏了頭腦,不惜和家人反目也要嫁給他,到頭來長兄和母親雙雙不在。

她還要在東宮看著蕭承澤和側妃卿卿我我,兒女成雙。

柳姝妤看著富麗堂皇的太子妃宮殿,心底泛涼。

錯錯錯。

一步錯,步步錯。

*

元熙二十四年春末,聖上駕崩,蕭承澤登基。

柳姝妤未曾想到,噩夢接踵而來。

“柳太尉私藏甲胄軍械,證據確鑿,圖謀不軌,意欲造反,柳家滿門打入昭獄,不日問斬!”

蕭承澤著明黃色龍袍,在金鑾寶殿上看著被官吏搜出來的幾件軍械,毫不留情處決了他的嶽父。

“皇後出嫁多年,其父心思渾然不知,遂免去一死,廢黜後位,打入冷宮。念柳家祖上護先帝有功,而今柳時安犯此大錯,錯在一人,故隻處決柳時安一家,其兄一家不予追究。”

至此,柳家掌管的數十萬禁軍兵權回到蕭承澤手中時,他才露出久違的笑容。

風雨瀟瀟,涼風瑟瑟,如萬千鬼魅同時哭泣。

黑雲壓低蒼穹,仿佛要將宮闕壓彎摧毀,透不過一絲光亮又滿是壓迫感。

柳姝妤跪在殿外,冰寒雨水打濕她衣衫緊貼肌膚,更顯女子的瘦弱,而那纖瘦的身子巋然不動,“求陛下明察!臣妾爹忠心耿耿,其心日月可鑒,絕不會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驟雨直灌雙眸,柳姝妤在霧蒙蒙中看見一身明黃的蕭承澤高高站在殿外台階上。她俯身,額頭停於地上交疊的手背,“求陛下明察,還柳家清白!”

內侍撐傘,擋住紛飛的雨水。

蕭承澤立在簷下,不為所動。

看著那孱弱的身子匍匐於地,卑微求他,蕭承澤忽地生出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男子幽幽轉動扳指,在柳姝妤一聲聲哀求中,緩緩走下台階,未置一詞。

薄情又冷漠。

蕭承澤路過,冷若冰霜。

柳姝妤遲遲未等到回應,看著地上水窪印出那漸遠的衣角倏地抬頭,跪著轉身望著雨中的男子,“求陛下還妾身爹清白!”

蕭承澤停住步子,回身便看見狼狽不堪的柳姝妤。

驟雨下個不停,女子衣衫濕盡跪在地上。

烏睫沾滿雨珠,輕輕顫動。

嬌花被風雨摧殘。

他蹲身,伸手遏住柳姝妤下頜,“清白?朕說的就是事實。姝兒所言,是朕錯了不成?”

他狠聲說著,虛偽的麵目終於露出,哪還有夫妻間的情誼所在。

“來人,把皇後送回冷宮,嚴加看守。”

蕭承澤推開柳姝妤,長袖一甩,抖落衣袖的雨水,頭也不回離開了。

*

父兄斬首那日,柳姝妤想在冷宮了此殘生,曾經與她共事一夫的蘇念慈突然來了冷宮。

廢後和新後同時站在簡陋破爛的宮殿,一個落魄狼狽,一個錦衣華服光鮮亮麗。

蘇念慈鳳袍於身,染了豆蔻的手指遙遙指向素發披肩的柳姝妤,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炫耀又奚落道:“數日不見,姐姐怎成了這狼狽模樣,瞧著落魄的樣子,真是可憐。”

“這身鳳袍,姐姐熟悉嗎?本宮讓尚衣局重新做的,比姐姐那身好看多了。”

望著梁上斷裂的白綾,蘇念慈笑道:“知曉姐姐急著一死了之,但先別急。姐姐死得不明不白,本宮便就先告訴你,你不知道的事情,讓你死得明白。”

柳姝妤微愣,不明所以。

“姐姐以為陛下娶你,是真心愛你?陛下是看上了你們柳家的權勢。柳家祖上護先帝有功,柳太尉追隨先帝打天下,曾舍命救先帝,亦是複國功臣,總領禁軍,掌鄴朝兵要。陛下背靠柳家,如虎添翼。”

柳姝妤自嘲一笑,這點她豈會不知?

從蕭承澤待她冷淡後,她逐漸明白了蕭承澤是貪柳家的權。

“看來你知道。”蘇念慈從柳姝妤麵上沒看到她先要的模樣,略微失望,不過須臾後又奚落道:“可有幾件事,你不知。柳家大郎和太尉夫人的死,你該不會以為是場意外?”

柳姝妤麵色驟變,似乎明白了什麽,毫無眷戀的眸底倏地變得銳利。

蘇念慈很滿意,蹲身靠近柳姝妤,在她心上補一刀,哂笑道:“沒錯,陛下指使的。連你爹入獄被斬,都是陛下授意。曾今全是滔天的柳太尉,一夕間淪為階下囚,身首異處。而本宮的爹,從一介小官,一步步走到吏部尚書的位置,成為眾人爭先巴結的對象。”

“柳姝妤,你真傻,甚至連你腹中那孩子,陛下從未想過要留。”

蘇念慈踏出冷清的宮殿,春風得意。

胸口襲來密密的痛楚,柳姝妤渾身一震,卸了力般癱坐在殿中,痛心疾首下泣不成聲。

長甲深深嵌入手指,生生將手弄出來血來。

蕭承澤,你該死!

她若就這般死去,隻會遂了蕭承澤的意,殺父滅門之仇不共戴天。

報仇的念頭在柳姝妤心底萌芽,滋生,越發強烈。

奈何冷宮守衛森嚴,柳姝妤還未等到複仇機會,叛軍攻城的消息便傳到她耳中。

“陛下增收賦稅,民不聊生。吏部尚書賣官給商賈權貴,屍位素餐的官吏奴役百姓。三十四年前竊國奸相的餘孽趁機發動戰亂,卷土重來,如今已打到了京城,陛下禦駕親征在城外和叛軍廝殺。”山嵐拉著柳姝妤便往外走,“娘娘,趁著宮中大亂,奴婢帶您逃出去。”

“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誰也不敢欺負娘娘。”

山嵐堅定說道。

宮廊上,柳姝妤被潛入宮中的叛軍截住,與她一起被截的人還有新後。

後頸被狠狠一劈,柳姝妤眼前一黑,再睜眼時,發現她被侍衛押著站在城牆上,而城牆下麵是率領兵馬的蕭承澤。

“宮門失守,憑你這些兵馬也想贏?莫再垂死掙紮!而今與你最親密的兩個女人都在我手上,現在乖乖退位,我還能放其中一人一命。”竊國首領將柳姝妤與新後齊齊推到城牆之上,喊道:“蕭承澤,如今你大勢已去,此戰必敗。我給你體麵,讓你選,留你一命。不給你麵子,老子將你仨剁碎了喂狗。”

巍巍城牆,牆外天子領兵城下,牆內逆賊挾持她與新後,逼迫天子讓位。

柳姝妤看著被叛軍團團圍住的蕭承澤,男子唇瓣翕合,似要說話。

柳姝妤見多了蕭承澤與蘇念慈卿卿我我,自是能猜到蕭承澤要選誰。

這世間早無她留戀之人。

刹那間,她掙脫開逆賊的桎梏,縱身跳下城樓一了百了。

帶著濃烈的怨氣,柳姝妤一遍遍咒著蕭承澤。

剁碎喂狗,太便宜他了。

若是可以,她願化作厲鬼,找蕭承澤索命。

她腹中不足三月的孩子,蕭承澤不會留。

疼愛她的長兄,被蕭承澤害死,染了汙名。

生辰當日,疼愛她的阿娘,被蕭承澤毒害。

忠心耿耿的阿爹,被蕭承澤扣上莫須有的罪名。父兄慘被處決,屍首扔於亂葬崗。

這幾年的荒唐事情在柳姝妤腦中逐一浮現,她怨氣漸重。

今日是父兄冤死的第四十七天,便用蕭承澤的血,來祭奠她全家!

隻是柳姝妤沒想到,她跳樓那一瞬,看見勤王救駕來遲一步的翊王目眥盡裂,持長戟入陣,瘋似得斬殺逆賊。

柳姝妤真希望翊王能再晚一步來。待逆賊殺了蕭承澤,蕭承稷再殺了逆賊,鄴朝的天下還是姓蕭。

蕭家的天下,是她阿爹和先帝拚死打下來的呀,不能給前朝奸相餘孽。

*

城內外屍橫遍野,秋風拂過,血腥味撲麵而來。

單槍匹馬的蕭承稷取下逆賊首領首級,卻手握長戟,滿身殺戮地將蕭承澤逼到無人之處。

尖銳的長戟架在蕭承澤脖上,蕭承稷雙眸盡是肅殺之氣,沉聲道:“偷來的這三年,過得可還好,五弟。”

蕭承澤心下一驚,竟不敢直視蕭承稷雙眸,嗬斥他道:“大膽!你也想弑君奪位不成!朕還沒死呢!”

蕭承稷麵頰上的疤如何來的,蕭承澤一清二楚,也正是那疤,讓他撿了便宜,不僅娶了柳姝妤,還順利當上儲君。

而今再看,蕭承稷臉頰的疤竟消失了!

蕭承澤的心越發緊了,惶恐不安。

蕭承稷一改早前的仁厚,“快了。孤讓你也死得明白。”

還沒死,但也快了。

“當年姝妤不慎落水,是你救的?你怎敢承認?!哄騙姝妤,妄圖攀附柳家權勢,此計不成便惱羞成怒,殺了她甚為在意的親人,甚至對姝妤一家趕盡殺絕。你從始至終都是利用姝妤!”蕭承稷情緒激動下戟刃已劃傷蕭承澤脖子。

“登基後增收賦稅,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擢升蘇念慈父親為戶部尚書,蘇父賣官斂財,鄴朝在你手中,真真爛到骨子裏!”

“你該死!”

蕭承稷長戟一揮,鮮血沾了他一臉。

逆賊盡數被清剿,帝位空懸。

蕭承稷將宗室裏五歲的侄子扶為新帝。

無他,隻因那年宴會,這小侄兒博姝妤一笑。

姝妤喜歡。

往後數年,蕭承稷作為攝政王輔佐新帝,並為柳家翻案,還柳太尉清白。

鄴朝在小皇帝的治理下,日漸昌盛,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

驟雨初停,馬車車輪碾過泥濘道路,穩穩停在五座墳前。

蕭承稷看著墓碑上刻的“柳姝妤”三字微微發神。

將墓碑上的雨水擦拭幹淨,蕭承稷蹲身席地而坐,指腹一遍一遍撫摸碑上那刻在他心頭的名字。

“廿廿,十年了。十年前的今日,倘若我能早一刻到,絕不會讓你跳下城樓。”

蕭承稷摸摸腰間的同心結,是想送,卻一直未能送出去的。

“若是救起落水的你後,我未離開,你也不會認錯人,受那些苦難。”

朝堂上叱吒風雨麵不改色的蕭承稷,說著說著紅了眼眶。

年少時,蕭承稷在宮宴上遇到頭次進宮迷路的柳姝妤。

天色漸黑,小姑娘找不到回席間的路,蹲在牆角哭泣,看見他後又揪住他衣角,讓他帶她回宴會上。

聲音軟糯好聽,人如瓷娃娃般可愛。

那迷迷糊糊的模樣,讓蕭承稷記在心裏許久。

“若能重來一世,我定不會再讓你受苦。”

人,他要搶;

權,他也要。

蕭承稷望著墓碑,嗓音低喃,“廿廿,我好想你。”

山風拂過,雨珠簌簌滴落,墳前不知何時飛來隻黑蝴蝶。

它在墓碑上停留片刻,又振翅飛到蕭承稷肩上。

俄頃,黑色的翅膀煽動,蝴蝶隨著山風又不知去了何處。

柳姝妤不知道,她死後蕭承稷一生未娶,他很早很早便喜歡她了。

隻怪命運捉人,情深緣淺。

*

耳邊充斥著喧鬧的鑼鼓聲,柳姝妤被吵得睜眼,入目竟是一身喜服,她手持羽扇,被侍女扶著立在廊簷下。

是她熟悉的昌王府。

而府上賓朋滿座,紅綢垂掛,夜色裏一派喜慶。

“王妃?”

侍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柳姝妤回過神來。

她恍惚,這是回到了大婚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