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溫柔
手腕上, 碎玻璃,傷口。
幾個關鍵詞連在一處,書燃已經不能思考。
她沒有哭, 腦袋很亂,耳朵聽著窗外的雨聲, 以及女歌手輕盈的吟唱,整個軀殼好像都是空的,舌尖嚐到苦澀的滋味。
“這就是我跟你斷聯,不再拿你當朋友的原因——”談斯寧紅著眼睛,下巴抬了抬,姿態是高傲的,表情裏卻帶著心碎的痕跡, “周硯潯差點把命賠給你。他到底做錯了什麽,要承受這樣的傷害和踐踏?”
書燃握緊手指,心口痛得像是中了一槍, 眼睛澀意濃重,喃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發生了這麽多事……”
在此之前,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不知道周硯潯幫過虞亦, 不知道他報複了陳西玟,更不知道他連手腕都割開過。
他不止留在原地等待,還在用自己的方式鋪路,鋪成一條回到她身邊的路,朝她靠近的路。
周硯潯啊。
那個時候,拿到親子鑒定報告的時候, 親眼看著飛機起飛的時候,小兔子掛件被退回拒收的時候, 他該有多絕望呢。
多絕望多失落,才能做出傷害自己放棄自己的事。
書燃內心情緒洶湧,卻哭不出來,隻是覺得鼻酸,心口一下一下地起伏。
外頭暴雨洶湧,玻璃上遍布水痕,空氣潮濕。
談斯寧目光冰冷地看著她,“你知道他手上的碎玻璃是哪來的嗎?”
書燃咬著下唇,緩緩搖頭。
談斯寧輕笑,帶著幾分報複成功似的痛快感,“魚缸。”
“你們的小金魚死了,在你出國那天。”
書燃說不出話,咬唇的力道很重,睫毛無意識地輕顫著。
“還有一件事,你應該也不知道,”談斯寧語氣莫名諷刺,“周硯潯是雙相患者——雙相情感障礙,中考結束後他就病了,睡眠障礙,容易低落,躁狂和抑鬱交替發作。”
“陳西玟對周硯潯不止是沒感情那麽簡單,她和周絮言都希望周硯潯過得不好,也見不得他過得好。母子兩個聯手,做了很多事,瑣碎的,不起眼的,軟刀子磨人,一步一步,試圖毀掉周硯潯。”
“那段時間,周硯潯活得很狼狽,他不能睡覺,耳邊全是幻聽,陳西玟不停地給他轉學,讓他動**,加重病情,甚至將他送到赫安。也是在赫安,他遇見了你,喜歡上你,晦暗的生活逐漸有了光亮。”
“他是真的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
“你離開後,他徹底壞掉,再也找不到支撐,用破碎的魚缸玻璃割開手腕。傷口又深又長,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衣帽間的地毯都被泡透了。如果不是保潔折回來拿東西,發現他,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周硯潯了。”
書燃幾乎不敢去想象那個畫麵——流血的手,微弱的呼吸,他無力求救,也不想求救,像溺在深海中的一抹倒影,虛無縹緲。
清吧裏,雨聲被玻璃隔絕,模模糊糊的,聽不清晰。
舞台上換了歌手,短發女孩抱著木吉他,清清靜靜的嗓音,唱著——
“這世界有那麽多人,多幸運我有個我們。”
“這悠長命運中的晨昏,常讓我望遠方出神。”
……
聽著那首歌,書燃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周硯潯被送進醫院後,梁陸東先收到消息,是他把消息瞞了下來,瞞住了周淮深。在急救室外等消息時,我給你打過電話,我希望你能回來看看他。”談斯寧眼眶潮濕,“你應該還在飛機上,手機關機,打不通,之後,我拉黑了你的聯係方式,不再和你做朋友。”
書燃心口很痛,卻哭不出來,她呼吸著,聲音特別輕:“如果我知道發生了什麽,我一定會回來。”
“會嗎?”談斯寧嘲諷地笑,“也許吧。”
也許吧——
好熟悉的一句話。
五年前,在校外的便利店,和周硯潯最後一次見麵時,書燃也說過同樣的話——
“你是不是很後悔,後悔遇見我?如果沒有我,嚴若臻不會死,你也不會遇見周絮言那個瘋子。所有厄運,都是我帶給你的,對嗎?”
“也許吧。”
“你一定在想,為什麽死的人不是周硯潯……”
當時,她為什麽沒有告訴他——
不是的。不是的。
她沒有後悔遇見他,她希望他好好活著,平平安安。
檸檬水裏的冰塊已經徹底融化,杯子濕淋淋的,書燃的心跳也是。她看著窗外的雨,舞台上的短發歌手繼續唱著——
“遠光中走來你一身晴朗,身旁那麽多人,可世界不聲不響。”
……
“飛機轟的一聲去遠鄉,燈一亮,無人的空**。”
……
“周硯潯大量失血,昏迷了一天一夜才蘇醒。”談斯寧也看向窗外,身形朝椅背靠了靠,“醒來後,我很想罵他,更想打他,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因為我一直在哭,一直哭。我越想越怕,怕到發抖——”
“他要是死了,他要是就這麽死了,該多遺憾啊……”
四天後,周硯潯脫離危險,從ICU轉入單人病房,他還虛弱著,瘦得厲害,病床周圍架了一堆監護設備,儀器滴滴作響。
當時,梁陸東也在。
凶名赫赫的麥康小梁總,曆經過多少風浪,平日很少歎氣的人,這時候,也忍不住歎了一聲:“阿潯,何必呢?”
周硯潯呼吸輕緩,臉色蒼白,他還在輸液,軟管透明,一滴一滴,緩慢落下的水珠。周硯潯目光空寂,落過去,透過玻璃窗看到外麵的天空。
黃昏時分,天氣很好,夕陽燦爛,他安靜地看著,了無生機。
“還活著啊。”周硯潯似乎很累,語氣特別輕,“居然還活著。”
他好像一點兒都不高興,也不期待,自己能繼續活下去。
談斯寧眼睛裏全是淚,心口痛得無法形容。
“既然還活著,那就活下去吧,”周硯潯嗓音沙啞,氣息也弱,沒什麽力氣,“陳西玟做錯了事,她欠書燃一聲‘對不起’,我幫她討,我幫燃燃討回來。”
談斯寧慢慢走到病床邊,壓住漫溢到喉嚨的哽咽,小聲說:“忘記她好不好?你會有新生活的,算我求你……”
周硯潯沒做聲,他一直在看窗外的天空,看了很久,眼尾有些紅,薄薄的顏色。
談斯寧意識到什麽,循著周硯潯的目光,也去看天空,看到一抹白色的航跡雲。
長長的飛機尾跡,煙霧一般,緩緩消散。
談斯寧明白什麽,她閉上眼睛,指甲摳破掌心的皮膚,哽咽聲重得幾乎藏不住。
“我做不到——”周硯潯忽然開口,聲音很輕,語氣卻認真,“做不到不去喜歡她。”
……
*
舞台上,女歌手撥動琴弦,唱出最後一句歌詞——
“在淚水裏浸濕過的長吻,常讓我想啊想出神。”
書燃的睫毛沾了霧氣,視線影影綽綽,她緩慢地眨著眼睛,一下,又一下,臉頰處的皮膚逐漸濕潤,像細雨中的花瓣。
手機一聲震動,談斯寧低頭看了眼,從位置上站起來,“我能說的就這麽多,你不必感謝我。我無法原諒你,以後,我們不是朋友,也不必見麵。”
說完,談斯寧繞過一排排桌椅,朝門外走,地毯厚而軟,高跟鞋落在上麵,悄無聲息。
談斯寧走後,書燃獨自坐了會兒,她脊背挺直而僵硬,整個人都緊繃著。服務生走過來,問她是否還有其他需要,書燃頓了頓,慢慢搖頭。
她拿起手包,借著薄弱的意識走出清吧,繞過酒店的懸廊去乘電梯。
小屏幕上,樓層數字不斷變化,等待的間隙裏,書燃腦袋中反複回放著談斯寧轉述給她的那句話——
“我做不到不去喜歡她。”
周硯潯。
這個名字,鐫刻一般,在她心上。
書燃終於明白,重逢以後,她為什麽會覺得周硯潯有些危險。一麵是躁鬱的病症,在影響他,同時,五年的別離也傷他太深。
他們的分別已經比相聚要久,周硯潯怕了,也卑微,深藏的感情變成向內的刀刃,將自己寸寸淩遲,筋骨斷離般的痛。
過於執著的人注定受苦,書燃想,如果能重來,她願意重新為他摘一顆星,許他黑夜不暗,許他情不落空。
*
見過談斯寧後,又過兩天,書燃接到虞亦的電話,邀請她來參加派對。
時間是夜裏十一點多,書燃剛弄完一組商拍,累得手腳發軟,腦袋都是木的。助理泡了杯咖啡端過來,書燃喝下一口,無糖無奶,味道清苦,她皺了皺眉。
“這麽晚了,”書燃說,“你又折騰什麽?”
“寶貝,你是不是不上網啊?”虞亦那邊很熱鬧,開著音樂,還有亂七八糟的笑聲吼聲,她意氣風發,“今晚電影金冠獎頒獎禮,老娘拿了‘最佳女配角’,職業生涯的第一個主流獎項,開個轟趴慶祝一下,怎麽了?”
書燃從沙發上站起來,“你沒參加頒獎禮後的明星晚宴?”
“那種宴一點兒都不好玩,一群同行,背地裏鬥得像烏眼雞,表麵上還要端著假笑互相祝賀,惡心死了!”虞亦大概喝了酒,語調有些嗲,甜膩膩的,“還是家裏好,有酒有帥哥,你到底來不來?”
書燃握著手機,忽然說:“周硯潯在你那兒嗎?”
虞亦頓了下,她是真喝多了,撒嬌似的說:“我這兒人太多了,數不清,我也不知道周硯潯在不在。要不,你親自來看看?”
書燃揉了揉額角。
她不喜歡那種熱鬧,亂糟糟的電音,酒精和香水,統統不喜歡,卻壓不住心底的渴望。
萬一呢。
萬一,他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