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溫柔
書燃身段沒怎麽變, 甚至比之前更瘦,五年前的衣服,此刻穿著, 竟然有些寬鬆。
感冒衝劑用溫水融開,她雙手捧著杯子, 小口咽下,暖意填補空虛的胃,幹澀的眼睛也舒服了些。
喝完藥,書燃起身準備離開,不經意間瞥了眼床邊的置物櫃,有什麽東西放在那兒——
她慢慢走過去,看到那張紙條。
兩個人又是淋雨又是落水, 折騰得周身狼狽,這張小紙條卻被保護得很好,一點兒都沒有沾濕, 幹幹淨淨地放在這裏,等待著,有人將它帶走。
周硯潯,又是他。
總是他。
凡是她所珍惜的, 不論他有多生氣,都會一並珍惜。連一張小紙條,他都會幫她收好,不弄壞。
周硯潯看似涼薄,脾氣不好,姿態囂張, 實際上,他情緒穩定, 有著最細膩的感情,心軟得不像話,還特別好哄。
今天發生的事,應該是他的極限了吧,怨恨再深,對書燃,他能做的隻有這些,更深的傷害,他舍不得給。
暴烈的衝突過後,書燃的大腦有些空白,她將紙條拿在手上,垂眸看著,也思索著。
剛剛,他都對她說了些什麽?
他說他很高興,她能主動來找他。
還說他害怕,怕她疼,怕她不舒服,怕她不喜歡,最怕她不要他。
他介意嚴若臻,介意陳景馳,不是見不得有人對她好,是害怕,怕自己留不住她。五年前他沒能將她留下來,這份恐懼延續至今,他以為自己注定失去她。
這一晚看似動**,卻仿佛豁開了一個口子,讓書燃窺見了幽微的光。越是劍拔弩張的時刻,越能看到一個人的本心,他的原始本能。
周硯潯的說過的話,看似決絕凶戾,實際上,每一個字都是深陷。他一直溺在那份感情裏,無法自渡,才會惶然失措。書燃覺得不安,束手無策,他也一樣,甚至比她更忐忑。
進不得也退不得,他們兩個,怎麽會變成這樣……
*
將自己收拾整齊後,書燃從套房出來,她帶走了小紙條,撕壞的裙子用袋子裝著,扔進垃圾桶。手機不知是進了水,還是電量耗光,始終打不開,她走到前台那兒,正要讓工作人員幫忙叫車,對方先一步開口——
“女士,您好,有人為您預約了本店的叫車服務,司機已經在等您了。”
書燃並不意外,她卸了妝,皮膚細白,輕聲問:“幫我叫車的人是不是姓周?”
工作人員隻是笑,不做聲,書燃也沒再追問。
從酒店出來,外頭夜色很深,還在下雨,門童幫她撐著傘,與此同時,一輛邁巴赫緩緩駛來。
書燃看著,歎了口氣——
剛才她就多餘去問,哪家酒店會用S級的車送一個尋常客人。
車廂內有股淺淡的香味,挨得極近時,書燃在周硯潯身上也聞到過這種味道,她靠著椅背,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街景,忽然說:“周硯潯日常出行用的就是這輛車嗎?”
司機頓了下,點頭說:“是的。”
書燃在腦海中描摹著他的樣子,或皺眉或冷笑,黑黝黝的眸光,低聲說:“他脾氣變了好多,越來越壞。”
司機開車很穩妥,起落都緩速,聞言,輕笑了聲,說:“分情況吧,對待不相幹的人,周總一向是沒有情緒的。”
書燃抿了抿唇,心底有一瞬的恍惚。
到了住的地方,雨還沒停,司機下車,從後備箱裏拿出一把黑色的長柄傘,先撐開,再去拉後排的車門。
書燃彎腰下車,之後,接過雨傘拿在手上,司機正準備走,忽然聽見她說:“這把傘我先借用,有機會我親自還他。”
司機沒什麽吃驚的神色,點頭說:“我會轉告周總。”
書燃站在台階上,看著司機慢慢倒車,然後走遠,她似乎有些晃神,半晌沒動。
有風吹過來,雨絲冰冷,書燃攏了下手臂,就在這時,隱約聽到一聲輕響,是敲亮打火機時小砂輪的滑動聲。心跳微妙地懸了懸,她立即看過去——
陳景馳穿一件黑T恤,帶了耳釘和項鏈,沒撐傘也沒抽煙,卻拿了個打火機在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磕撞,發出陣陣脆響。
今晚的生日會,她到底沒去成,他卻找了過來。
書燃看他一眼,轉身往台階上走,邊走邊收傘。那裏有處房簷,能避雨,陳景馳跟著走上來。
他不知在這兒等了多久,T恤和頭發都淋得半濕,開口說:“送你回來的那輛車,是周家的,我見過。”
篤定的語氣,無須書燃回答,書燃沒做聲。
陳景馳又問:“你一直不接我電話,是因為周硯潯?你跟他在一塊兒?”
今晚發生了太多事,情形複雜,對一個外人也解釋不清,書燃點頭,草草應了聲:“是。”
陳景馳輕笑,有點自嘲:“我真是犯賤。”
雨水不斷落下,滴滴答答,分外吵鬧。地麵聚了幾個小水坑,映著路燈的光亮,閃爍得像星星。
陳景馳看著屋簷外的雨,身上有種慵懶的痞勁兒,“你們複合了?”
私人感情,書燃不想拿出來討論,隻說:“非常抱歉,我臨時有事,沒能參加你的生日會。”她從包裏拿出一個小盒子,遞過去,“生日快樂,這是禮物。”
陳景馳沒接,也沒做聲,氣氛就那麽靜了會兒。
書燃的手臂慢慢垂下去,風聲有些重,她覺得冷,正要推門進樓道大廳。
陳景馳突然叫她,“書燃,有些話,從我嘴裏說出來,你可能會覺得是挑撥離間。但是,朋友一場,我見過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不想讓你再回到那種狀態裏。”
書燃扭頭看他,神色很靜。
陳景馳麵朝外,用背對的姿勢,緩緩說:“有個叫虞亦的女明星,你應該聽說過,非科班,沒背景,出道時間不長,發展勢頭卻猛,戲一部接一部地拍,甚至敢從二線女明星手裏截代言,還截了不止一個。”
虞亦——
這名字書燃當然有印象,她們合作過,過程中,虞亦的態度很微妙,不好不壞,始終帶刺,又不至於得罪人。
書燃意識到什麽,握著傘柄的手指不由地緊了幾分。
陳景馳不給她反應的機會,繼續說:“名利場從來不缺漂亮麵孔,戲劇學院表演係有多少優秀畢業生,憑什麽就她運氣好?”
書燃心跳微沉。
“因為她背後有靠山。”陳景馳接著說,“捧她的人姓周,不計回報地往她身上砸資源,一步一步,把她砸到今天這地步。”
書燃背對陳景馳,也背對著風雨不休的世界,輕聲說:“你是想告訴我,周硯潯跟虞亦有曖昧?”
“虞亦現在拍的那部戲,請了我媽出山,給她作配,為了衝獎。”陳景馳語氣平淡,“整個劇組都知道,虞亦的經紀人不太靠譜,也不頂用,但她背後有盛原,是姓周的那位給了她截胡搶資源的底氣。”
書燃依舊氣息平靜,緩緩說一句:“你不了解周硯潯。”
陳景馳笑了,“你也不了解男人的劣根性。”
書燃咬唇,正要說什麽,卻被陳景馳打斷:“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也要搞清楚,周硯潯能不能受得住你這一腔深情。”
說完,他也不拿傘,直接邁步進雨幕。
給虞亦拍照那天,助理和經理人的零星對話,書燃記得,她聽到一些——
“盛原周總……”
“……可能是想探個班……”
在“Jovi”的包廂,書燃也親耳聽到,虞亦的助理說——
“小亦姐,你看出來沒,她搖骰子的動作跟盛原集團的周總一模一樣!”
書燃輕輕呼吸著,握著傘,朝電梯的方向走。路過垃圾桶時,她抬了下手腕,將裝禮物的小盒子丟進去,像丟棄一張用過的髒紙巾。
*
水裏雨裏折騰一場,雖然喝了感冒衝劑,書燃還是有些著涼,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她停了手上的工作,買了回赫安的機票,想休息幾天。
書燃出國那幾年,荷葉巷的老房子一直是裴裴在幫忙打理,有人勸書燃把房子租出去,賺點租金,書燃舍不得,她怕房客不夠愛惜,糟蹋了小院。
時間緩慢過去,小巷和小院永遠是老樣子,人不多,車輛也少,安安靜靜的,青石板被雨水打濕,痕跡斑駁。
屋裏的擺設也是老樣子,前陣子,裴裴讓鍾點工上門打掃過,不髒,桌麵上積了些不太明顯的浮沉。書燃簡單收拾了下,換上新床單,外頭雨過天晴,有彩虹。她看一眼時間,從小巷出來,在路邊的花店買了一束木槿,還有一束滿天星。
剛下過雨,又是工作日,墓園幾乎看不見人,很安靜。
木槿是外婆喜歡的,滿天星送給小嚴,書燃將兩束花分別放在墓碑前的小平台上,然後蹲下來,看著他們。
照片有些舊了,但裏麵的人還在笑。小嚴在笑,外婆也是,笑得很漂亮,情不自禁的,書燃也彎起眼睛,同他們一起笑著。
雨後空氣濕潤,風很輕,書燃攏著散在肩膀處的頭發,她說了說近況和工作,說裴裴新交的男朋友,還說巷口賣雲吞的老伯回鄉養老,關了經營了快二十年的老店,以後,該去哪兒買便宜又好吃的小雲吞啊。
說到最後,嗓子有些堵,眼睛也酸,書燃揉了揉鼻子,“你們要是還在,該多啊。”
天地清澈,樹木鬱鬱蔥蔥。
書燃眨了下眼睛,手指摸著嚴若臻墓碑上的刻字,低聲說:“小嚴,如果我告訴你,我還是喜歡周硯潯,你會怪我嗎?”
年輕男人輪廓清雋,書燃看著他,對視著,莫名覺得嚴若臻的眼睛在說話。
他說,我希望你快樂。
燃燃,你要快樂。
除此之外,沒什麽是特別重要的。
風吹著,山花遍野。
書燃眼圈微紅,她小聲:“小嚴,我改變不了,對他的喜歡全刻在我心裏,五年的時間,一分一毫都沒有改變。”
“我還是喜歡他。
“我愛他。”
眼淚落下來,書燃抬手抹了下,與此同時,她聞見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一道窈窕身影,踩著石砌的台階緩緩走來。
墨鏡摘下,一張白皙精致的臉——
虞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