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溫柔
一段時間沒住, 宿舍裏積了些浮沉,空氣沉悶。
談斯寧的位置上防塵罩已經除掉,床鋪有睡過的痕跡, 護膚品化妝品之類,淩亂地放在書桌的角落裏, 一支細管口紅掉下來,滾落到地麵中央,撞到立在旁邊的銀色鋁殼行李箱。
書燃進來時,談斯寧剛洗完澡,長發沒吹幹,濕淋淋地垂過肩膀。
她套了件白T恤,半袖款, 手臂露在外頭,細細長長,兩隻手腕那兒各有一圈紅印, 像是被繩索勒出來的。
觸目驚心。
書燃先是瞅見那印子,一愣,接著,目光移到談斯寧臉上, 看到她卸了妝的五官,有深重難掩的憔悴。
“你怎麽了?”書燃放下行李,將門關嚴,“臉色這麽差。”
談斯寧拿起瓶純淨水,一口氣喝下大半,將長發捋到身後, 慢慢開口:“書燃,你能幫我, 不,陪我,陪我去買個東西嗎?”
她一開口,嗓音裏的沙啞徹底露出來,患了重感冒似的。
書燃有很多疑惑,卻沒多問,點點頭,“可以呀。”頓了頓,又說,“要去哪裏買?遠的話,我先叫個車。”
談斯寧笑了聲,她坐著,視線略低,由下自上地朝書燃看過來,帶著股痞勁兒,“連我要買什麽都不知道,就敢跟我走?不怕我坑你啊?”
書燃靜了兩秒,“是要買驗孕棒吧。”
語氣篤定。
談斯寧一身的痞氣似乎散了下,眼神也有些滯,接著,她又笑起來,靠了聲,“你是狐狸嗎?這麽狡猾?”
“我跟周硯潯睡過,”書燃靜靜的,聲音沒有波瀾,“不止一次。你身上那些痕跡是怎麽回事,我有經驗,看得出來。”
談斯寧不單腕上有印子,衣擺下的大腿上也紅痕遍布,靠近極內側的地方,甚至落了幾枚牙印。
這種痕跡留在皮膚上遲遲不消,意味著咬人的那個用了極大的力氣,幾乎破皮見血,像帶著恨。
談斯寧抬眸,朝書燃看了眼,語氣倦懶地說:“我一直以為你就是朵小白花,身嬌體軟能力弱,時時刻刻都需要庇護,沒想到膽子還挺大。”
書燃搖頭,“這種事跟膽子沒關係。”說著,她點開手機上的叫車軟件,“不能去學校附近的藥店,萬一被同學碰見,會有點麻煩,去遠一點的地方吧。”
談斯寧笑了下,“今天你是老大,我聽你的。”
*
書燃隨便定位了一處居民區,坐車過去,在巷子的拐角處找到一家小藥店。
藥店麵積不大,招牌也有些舊,談斯寧走到近前,臉上沒了笑意,目光隱隱透出慌亂。
書燃伸手與她握了下,低聲說:“別怕。”
“不會中的,對不對?”談斯寧睫毛在顫,她像是自言自語,“一定不會。”
書燃拉著談斯寧的手走進店裏,跟店員說了要買的東西。
店員穿著白大褂,口罩擋住表情,朝書燃看了眼,大概是覺得她年紀不大,麵相也乖,又去看談斯寧。
書燃上前一步,將談斯寧擋在身後,眼睛盯著店員,問她:“多少錢?”
店員不自然地咳了下,說了價格。掃碼付款後,書燃將東西裝進背包,又在附近找了家快捷酒店,要了個大床房。
直到進了房間,將窗簾拉上,談斯寧緊繃的肩背才鬆懈,她看著書燃,聲音含糊地說:“謝謝你。”
書燃把買來的東西遞給她,“衛生間的燈我幫你打開了,去測吧。這兒離學校很遠,沒人認識我們,不會被看見。”
談斯寧沒動,手指摸出根煙,餘光瞥到書燃,頓了下,又將煙盒放了回去。
房間裏又暗又靜,有點壓抑
“你應該猜得出吧,”談斯寧啞聲,“我這一身……是被誰弄出來的。”
書燃挨著她坐下,“梁陸東。”
談斯寧笑笑,“挺聰明。”她抬手,腕上一圈紅印,顏色鮮潤,“這個——手銬弄出來的,他把我鎖在臥室裏,鎖了兩天一夜。我記不清到底做了多少次,他太狠了,爽是真爽,疼也是真疼。”
書燃皺了皺眉,“他故意的,不帶……”
“用光了,”談斯寧靠著床頭,“他在氣頭上,又被我激了幾句,就直接進來,做了。雖然沒內……隻弄到腿上,你知道的,這種情況,也會懷,概率很大。”
書燃抿了抿唇,“吃藥了嗎?”
談斯寧反應有些鈍,過了好幾秒才點一下頭,“但是,這個月例假沒來……”
“吃過藥的話,”書燃說,“月經推遲是正常現象。”
談斯寧瞥她,“你很了解啊?”
書燃無奈,“我是個有男朋友的成年人。”
談斯寧笑了下,可那笑容太淺,很快消散。
她將書燃拉到身邊,靠在書燃肩膀上,輕聲說:“書燃,你得答應我,萬一測出來真的……你要保密,不能讓周硯潯知道。周硯潯要是知道,梁陸東一定會知道。”
書燃沒說話。
談斯寧微微吸氣,“如果梁陸東知道我有孩子,他的孩子,一定會逼我生下來。他那種人,手段太多了。”
書燃看著她,“梁陸東真的愛你嗎?”
“他恨我,”談斯寧笑了笑,“我跟他第一次做,是因為下藥。”
書燃眼睛睜大。
談斯寧抱著手臂,聲音低下去:“我強迫他,給他用了藥。”
傳說中心腸歹毒深不可測的麥康小梁總,會被這種小把戲算計到?
他自己就是私生子,一度處境尷尬,難道沒有防人之心?
他若真的不情不願,談斯寧能得手?
書燃有些疑惑,不容她細想,談斯寧站了起來。
她手上攥著長方形的小藥盒,走到衛生間門口,腳步又停下,回頭看向書燃。
書燃也站起來,到門口旁的牆壁那兒,“我就在這兒等你,不走。”
談斯寧咬著唇,再看向書燃時,目光裏多了份感激。
衛生間的門板合攏,書燃才有時間看一眼被冷落許久的手機,微信界麵有幾條消息。
11:20
X.:【到學校了嗎?】
12:00
X.:【寶寶?】
13:01
X.:【我的寶寶去哪兒了?】
書燃被那句“寶寶去哪了”可愛到,勾唇笑起來。她不想對周硯潯說謊,可眼下情況特殊,隻能回他——
書燃:【已經到了。跟同學在外麵逛,沒看到消息。】
周硯潯今天有事,脫不開身,沒去車站接她。他本打算派家裏的司機去接的,書燃拒絕了,不想搞得太嬌氣,好像她總要被照顧著。
周硯潯應該是很忙的,卻很快回她。
X.:【回去後能跟我視頻嗎?】
書燃:【今晚恐怕不行。】
X.:【。】
很明顯,這是不高興了。
書燃手指在屏幕上滑了滑,正在想該怎麽哄他,衛生間的玻璃門從裏麵推開。
談斯寧神色依舊憔悴,眼睛也有點紅,手上的東西——
書燃看過去——
一條杠,沒懷。
虛驚一場。
總算鬆了口氣。
做完這件事,談斯寧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氣,走到床邊躺下,呼吸輕弱。
書燃拉過被子蓋住她,低聲說:“今晚我們不回去,就住在這裏,你好好休息。”
“書燃,”談斯寧閉著眼睛,臉頰被頭發擋住,神情模糊不清,“上次在‘E.T.’,還有這一次,都要謝謝你。我欠你一個人情,有機會一定還。”
天都黑了,兩人還沒吃東西,書燃訂了份口味清淡的外賣,談斯寧沒胃口,被她硬逼著吃了點。
吃過飯又睡了會兒,書燃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時,談斯寧的狀態已經好了許多。電視開著,在播一檔綜藝節目,笑鬧聲讓房間裏多了些活力,不再死氣沉沉。
書燃用毛巾擦頭發,聽見談斯寧笑了聲,“你男人,真是越來越不要臉!”
談斯寧將手機仍過來,書燃垂眸去看,屏幕上是周硯潯的朋友圈,一小時前,他更新了一條文字動態——
X.:【她不哄我了。】
書燃放下毛巾,用自己的手機回他:【沒不哄你,有事情要做。】
想了想,又發了一條:【今天你早點休息,明天我陪你開視頻,好不好?】
X.:【。】
書燃歎氣,他可真難哄。
掀開被子躺下,談斯寧抱著枕頭,挪到書燃身邊,手臂抵她一下,“周硯潯是不是特別纏你?”
“纏,”書燃點頭,“不僅纏,還黏人、小脾氣重,容易不高興。”
談斯寧哼笑,“他隻對你這樣,其他人想跟他多說句話都很難,他不好接近。”
書燃的手機屏幕上是與周硯潯的微信聊天,往上翻,近段時間,長長短短消息裏,白色對話框的數量要遠多於綠色。
談斯寧瞄了眼,嘖聲道:“要不是親眼所見,估計沒人會信這是周硯潯。”
書燃想到什麽,說:“你別擔心,今天的事我沒告訴他,隻說和同學在外麵逛,他什麽都不知道。”
談斯寧聲音懶懶的,“告訴他也沒關係,沒懷,無所畏懼。”頓了下,她朝書燃湊近一些,有點曖昧的,“驗孕棒還有,你要不要也測測?”
書燃沒說話,無奈地看著她。
“就算帶了也不是百分百保險,”談斯寧哼哼唧唧,話音一轉,“周硯潯花招挺多吧?他那張臉,看著就浪,身材也很頂,撒開了弄,不得要人命……”
這姑娘越說越過。
書燃耳根泛紅,拉高被子去蒙談斯寧的腦袋,“多睡覺,少說話!”
談斯寧邊笑邊打滾,翻身枕著書燃的肩膀,“你怎麽不問我和梁陸東之間的事兒?”
書燃揉了揉談斯寧的頭發,聲音溫溫的,“你想說嗎?想說我就聽。”
梁陸東的媽媽叫方瑤青,聰明、伶俐,年輕又漂亮,大學沒畢業就在時尚雜誌找到了實習工作。一場品牌活動上,方瑤青結識了邁康集團的前任總裁。
梁姓富商年過不惑,氣質好,出手也闊,每天送花,每周送一套珠寶,每月製造一次驚喜,涉世不深的漂亮姑娘哪裏經得住這些套路,很快淪陷,交付身心。
三個月後,方瑤青懷孕,富商卻回歸家庭,拒絕承擔責任。
方瑤青不甘心,執意生下孩子,像用這孩子為自己討個公道,結果遭遇難產。臨終前,方瑤青將幼子托付給父親。
方老先生一生教書育人,正直而清貧,為了女兒一夜白頭。
“我爸是方老的學生,很敬重這位老師。方老過世後,我爸收養了梁陸東。小時候,我總是看梁陸東不順眼,經常欺負他,弄壞他的東西。”
“可是,後來……”談斯寧咬唇,“有什麽東西改變了。”
“我喜歡他,我心動了。”
故事講到這裏,氣氛靜了會兒。
談斯寧撐著下巴,看向書燃,“你會喜歡一個欺負你、給你下藥的人嗎?那個人不僅強吻你,還睡了你。拿走你的第一次,又不肯負責……”
書燃很認真地想了想,緩緩搖頭,“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談斯寧重新靠過來,腦袋放在書燃身上,藏住臉上的表情,“任何人都做不到。”
“所以,他恨我,甚至超過恨梁家那些人。”
“寧寧。”書燃叫她。
談斯寧眼睛抬起來,“嗯?”
“你想喝酒嗎?”書燃說,“我請客。”
談斯寧笑起來,“你真是個寶貝。”
兩人又叫了份外賣,啤酒零食堆了一桌子,談斯寧單手拉開啤酒罐的拉環,和書燃碰了下。之後的一整晚,談斯寧再沒提梁陸東,一個字都沒提。
那個名字,那個人,像禁忌,又像秘密。
書燃喝了幾罐啤酒,腦袋暈暈沉沉,談斯寧抽了很多根煙,一室嗆人的霧。
*
與此同時,周硯潯還在一個局上,梁陸東操著口音純正的葡語,向他介紹一位來自澳城的CEO,叫付連榮。付連榮年過半百,精神矍鑠,席間聊起他剛剛結婚的女兒,新郎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感情溫馨而穩定。
付連榮也是混血,擅說葡文,會一點粵語,拍著周硯潯的肩膀,“外頭的花花草草再香甜可人,終究不及一起長大的親近,戀愛可以隨便談,結親還是從青梅竹馬、門當戶對裏挑,比較穩妥呀。”
“青梅竹馬”這四個字,不曉得犯了什麽忌,梁陸東和周硯潯麵色同時一變。
宴到中途,周硯潯尋了個借口到露台上吹風,他和梁陸東都是寬肩窄腰的好身材,穿運動裝會有些痞,穿正裝就顯得極有味道。
梁陸東脫了外套,丟在一邊,身上是一件白襯衫,係一條黑色袖箍。他給周硯潯遞煙,周硯潯沒接,擺手拒絕。
周硯潯站在那兒,眼睛裏映著夜色也映著光亮,問梁陸東:“我不在弈川的這段時間,你跟寧寧是不是又吵架了?”
梁陸東冷笑,“從小到大,我跟她哪天不吵?”
周硯潯琢磨了一下,這話倒也對,不由失笑。
梁陸東拿著煙,卻沒點,夜色裏,容貌清冽,透著點兒倦怠,“寧寧想出去留學,我不許。她在我身邊,我尚且能震懾著,叫外人不敢親近她,一旦出去,鞭長莫及,我就真的沒機會了。”
周硯潯背倚著護欄,半仰頭,“你們吵了這麽多年,怎麽還沒吵出個結果?”
不在一起,不是男女朋友,卻又睡過,甚至互相惦念。
“寧寧那性子,衝動又張揚,容易得到的她一向不喜歡,非要若即若離,她才覺得有意思。”梁陸東閉一下眼睛,“隻能這樣,也隻有這樣,我才能長久地牽絆她,讓她的眼睛裏沒有別人。”
周硯潯領會著那句話,四周的風吹著他,淡淡的涼意。
手機響了聲,他立即低頭去看,不是書燃,而是沈伽霖,分享了張截圖,在一個校花評選的帖子裏,有人匿名留言——
“我們宿舍四個男生,全喜歡書燃,但是,沒人敢追,妹妹氣質太幹淨了。她眼神往我這兒飄一下,是恩賜,我要是主動跟人家搭話,那叫自不量力。”
沈伽霖幸災樂禍似的:【哥,你情敵不少啊。】
周硯潯皺眉,這些亂七八糟的帖子,還是刪掉比較好。
許是沉默的時間有些長,梁陸東看他一眼,“聽伽霖說,你跟那小姑娘感情還不錯?”
周硯潯眯了下眼睛,風吹著他,頭發有些亂,卻不顯狼狽,反而有種精致的落拓感。他先是點頭,又說:“感情的確不錯,但我總覺得不安全。”
梁陸東頓了下,挑眉。
周硯潯唇角淡淡翹起,有些自嘲,“她身邊不是沒有別人,這讓我很不安,但我又不想讓她知道我在不安。”
這樣細膩的情緒,若不是喜歡到一定程度,是不會有的。
梁陸東並沒笑,隻是感慨:“這些小姑娘,看上去特別軟,一旦要離開,決定放手,又會變得無比決絕。”
“熱烈是她們,狠心也是她們。”
周硯潯看著夜色,心口莫名發悶,他又給書燃發了條消息,那邊卻沒有回複,這一晚都沒有回複。
*
第二天,書燃醒來時頭疼得像是要裂開,手機一直在響,嗡嗡的震動聲。她勉強睜開眼睛,摸索著找到手機,先看到時間,下午兩點四十分,接著,又看到待辦事項提醒。
瞌睡立即醒了大半,她連忙去推談斯寧,“快起來,今天要報名選修課,再晚一點,係統關閉,就來不及了。”
談斯寧還沒醒透,就書燃被拽回了學校。宿舍裏,施楹和方孟庭也回來了,正收拾東西,小房間擺得滿滿當當。
手機一直響,書燃顧不得看,打開行李箱拿電腦,一件衣服掉出來,她隨手搭在椅背上。
施楹眼尖,認出什麽,遲疑著:“燃燃,你這衣服,好像是男款啊?”
書燃一愣,抬眸去看。
一件黑色的飛行夾克,又大又寬鬆,從尺寸到風格都和書燃很不搭,明顯不是她的。
在“E.T.”吵架那天,周硯潯留給她的那件外套。洗幹淨後,她一直放在箱子裏,忘了還給他。
方孟庭笑了聲,“男朋友的吧?剛開學就幫人家洗衣服,真賢惠!我男朋友可舍不得讓我做這種事,他很會疼人。”
施楹想到什麽,吞吞吐吐的,“放假的時候,我有在校內論壇上看到帖子,你和周硯潯,他抱你來著,你們……”
“我們在一起了。”連上網絡登錄教務係統,等待頁麵加載的間隙裏,書燃說,“假期時我跟他在一塊,可能是整理行李時不小心裝錯了,不是要幫他洗。”
方孟庭那邊嘭的一下,好像弄倒了什麽東西,書燃沒理。
敲門聲在這時響了下,進來的人是隔壁的宣琪,她說:“燃燃,周硯潯在樓下呢,他打你手機好像打不通,讓我來看看你在不在宿舍。”
選課成功對話框出現在屏幕上,書燃鬆了口氣,拿起手機——
忘記充電,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動關機了。
昨晚還說今天要陪他開視頻,結果睡過了,大半天都沒理他。
情況好像有點糟。
“完了,”談斯寧幸災樂禍,“以周硯潯那纏人勁兒,肯定要發脾氣了,一時半會兒怕是哄不好。”
纏人、哄不好——
周硯潯一向高不可攀,性子倨傲又難搞,誰能想到他會跟這兩個詞扯上關係。
施楹和宣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難以置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