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溫柔

屏幕上是一個沒有備注的陌生號碼,信號接通,對麵的人語速很快,劈裏啪啦一通說。

書燃聽了會兒,眉毛逐漸皺起來,說:“麻煩你先照顧一下小嚴,我馬上趕到。”

說完,她掛斷電話,拿了錢包和鑰匙推門出去,走到樓梯轉角剛好碰到施楹和隔壁寢室的一個女生。

施楹朝她揮揮手,“晚上要查寢呢,你早點回來。”

書燃道了聲謝,邊走邊用皮筋紮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以及精致秀氣的眉眼。

旁邊的女生盯著書燃看了會兒,在她走遠後,對施楹說:“之前接觸的少,我都沒發現,書燃長得很好看啊。”

施楹表示讚同:“燃燃不僅長得好,腦子也聰明,課堂筆記做得特別清晰,有她在,期末複習我都不發愁了。”

*

嚴若臻住的地方離弈大很遠,書燃沒坐公交,叫了輛車。

半路撞上晚高峰,車子塞了一片,司機透過後視鏡見書燃頻頻看時間,坐立不安的,玩笑道:“小姑娘是去見男朋友吧?別著急,過了這個路口會通暢很多。”

書燃笑了笑,“不是男朋友,是去見我弟弟。”

她在微信上點開與嚴若臻的聊天界麵,輸入幾個字,覺得不妥,又刪掉了,之後靠在車窗上,有些恍惚地看著外頭的霓虹光影。

為了幫樊曉荔還債,外婆賣掉住了幾十年的大房子,帶著書燃搬進荷葉巷的小院子。當時書燃七歲,巷子深深繞繞,青石板上有雨水打濕的痕跡,在那裏,她認識了與她同歲的嚴若臻。

巷子裏的阿公阿嬤都說嚴若臻命不好,媽媽是個跛子,離家出走不知所蹤,爸爸長期酗酒,精神出了問題,一次酒後發瘋,用菜刀生生切斷了兩根手指。嚴若臻目睹血淋淋的場麵,之後就再沒開口說過話。

書燃搬到荷葉巷前,嚴若臻沒上戶口,也沒有名字,附近的大人小孩都叫他小啞巴。外婆善良心軟,幫他取了個名字,叫“若臻”。

外婆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穿一身煙青色的旗袍,盤發,帶珍珠首飾,笑起來時依稀可見當年的秀麗風姿,她說:“臻字有達到美好境地的意思,漸臻佳境。以後,小嚴一定能否極泰來,幸福安康。”

書燃很小就開始接觸早教,識字多,她白白軟軟的手,握著小啞巴粗糙幹裂的手,一筆一畫,教他寫名字——

若臻。

那時候,被樊曉荔連累,書家的日子也捉襟見肘,外婆還是拿出積蓄,供嚴若臻上學。

為了早日賺錢自立,初中畢業後,嚴若臻去了公辦職校學。書燃高考時,他已經能在修理廠找到相對穩定的工作。

書燃讀大學,嚴若臻隨她一道來了弈川。這麽多年,嚴若臻始終不會說話,逼得急了,也隻能發出幾個單音,在那些單薄的字音裏,他說得最好最清晰的是——ranran。

八點過五分,書燃趕到嚴若臻租房的小區,下車時隻覺涼風撲麵,夜裏恐怕要下雨。她加快腳步,一路跑著進了電梯,數著門牌找到房間,剛按下門鈴,門就開了。

開門的人是嚴若臻的合租室友,也是他打了那通電話給書燃。

書燃跑得有點喘,她顧不上順氣,立即問:“小嚴呢?傷得嚴重嗎?”

室友朝浴室的方向指了指,說:“洗澡呢。傷倒是不算嚴重,就是事兒太憋屈!嚴哥不讓我告訴你,可……”

話音剛落,浴室門從內打開,書燃下意識看過去。

嚴若臻正用浴巾擦頭發,他個子很高,隻套了條運動褲,沒穿上衣,腰胯那兒係帶也散著,鬆鬆垮垮的,露出小麥色的腹肌,零星可見幾處舊傷疤,肩寬背直,腰線緊窄,讓人眼前發亮的好身材。

他剛滿十九歲,五官線條已經凸顯出來,鼻梁很高,逆境裏磨出來的偏陰沉的氣質,黑色寸頭幹淨清爽,未擦幹的水珠沿脊椎骨一路向下,滑過腰窩,消失在黑色褲帶邊沿。

年輕、野性、蘊藏著澎湃而**的力量感……

浴巾垂下來的部分遮擋視線,嚴若臻沒留意房子裏多了個人,直到室友咬著指節吹出一聲尖銳哨音:“嚴哥這身材,我一男的見了都要流口水,絕了!”

嚴若臻尋聲抬頭,視線裏沾著水光,平靜地遞過來,看到書燃,眼眸明顯一亮,立即朝這邊走,走到一半想起自己沒穿上衣,表情有一瞬微妙的緊繃。

四目相對,書燃自然也看見了嚴若臻的傷,他嘴角破了,顴骨有點腫,眉毛上一道貓抓似的口子。

相識多年,書燃一直把嚴若臻當親人,他挨了打,她也很難受,皺眉說:“跟人打架了嗎?洗澡前有沒有先清理傷口?”

嚴若臻不會說話,從書燃的角度,能看到他漆黑的眸子,睫毛半垂著,有種狼犬幼崽般的無辜感。

室友在一旁絮絮叨叨:“不是打架,這事兒不怪嚴哥,是那幫富二代拿人不當人!姓周的來店裏修車,說引擎不太好,嚴哥幫他檢查,幹活帶的粗線手套不幹淨,不小心在車門留了個灰印子,那印子一擦就掉,不礙什麽。姓周的罵嚴哥手賤,弄髒他的超跑,拎起條凳就往嚴哥臉上拍,要不是嚴哥有身手,躲得快……”

話說到一半,嚴若臻手上的浴巾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丟完浴巾,他去看書燃,對她笑,黑漆漆的眼眸裏全是光,示意她往裏麵走,去臥室。書燃被他推著走了兩步,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嚴若臻斂起笑容,朝室友遞了記眼神——

漆黑的,鋒利、森冷,壓迫感強烈而鮮明。

他不會說話,也什麽都不必說,隻這一記眼神,足以壓倒一切。

室友的舌根瞬間僵硬,沒了聲音。

*

兩室一廳的老房子,布局陳舊,位置偏僻,住兩個在汽修廠打工的單身男人,公共區域不算髒,可也沒有多麽幹淨規整。

嚴若臻的臥室完全不同,窗簾半開,沒有煙頭,沒有啤酒罐,也沒有隨手亂丟的髒衣服,床邊的書桌上放著水杯、機械腕表,幾本自動化方麵的工具書,空氣裏有洗完澡後的沐浴液的味道。

窗明幾淨,清透明亮。

書燃要在椅子上坐下,嚴若臻要她去床邊坐,有床墊,更舒服。之後,他套了件T恤,拉過書燃的手,一筆一劃,在她掌心裏寫——

“別生氣。”

嚴若臻不會手語,沒人教他,小時候他幾乎不與人交流,後來書燃住進荷葉巷,送給他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教他把想說的話都寫下來,不會漢字就用拚音,或者簡易的小圖案。

麵對外人,嚴若臻用手機上的備忘錄打字交流,麵對書燃,他保持著兒時的小習慣——在掌心寫字,像一種帶點親昵意味的小遊戲。

書燃隻是看著他,不說話。

嚴若臻有點急了,皺著眉,又寫:“不疼,別生氣。”

隻要燃燃不生氣,他就不疼。

明明是氣質陰沉的人,短發漆黑刺硬,輪廓也深,急於解釋的樣子,又很像害怕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書燃歎了口氣,指腹在他受傷的眉骨那兒貼了下,說:“有醫藥箱嗎?我幫你塗點藥。”

小時候嚴若臻經常挨打,沒人給他塗藥,他也沒這習慣,嫌麻煩,家裏自然不會有藥箱之類的東西。不過,書燃提出的要求他從不拒絕,立即點開外賣軟件找藥店。

書燃按住他的腕:“早就料到你這什麽都沒有,我都帶來了。”

她不僅帶了消毒棉片,還有無菌敷貼。棉片碰到傷口不可能不疼,嚴若臻卻毫無反應,一雙眼睛隻看著書燃,眸光裏有深藏的濃烈。

他個子高,即便坐著,也要微微彎腰,方便書燃處理眉骨處的傷痕。這樣一來,兩人間的距離不可避免地變近了些。

嚴若臻抿著唇,想後退,舍不得,挨著她,又怕身上有洗不掉的機油和汽油的味道,讓她覺得難聞。

重重心思沉甸甸地壓在心上,患得又患失,像潮濕陰沉的梅雨季,很不痛快。

書燃並不能察覺這些小情緒,溫聲同他商量:“以後能不能少讓自己受點傷?”

嚴若臻不知在想什麽,沒應她,視線也挪開了。

書燃拿著棉片,在他顴骨的傷口上使勁兒按了按。

這下是真疼,嚴若臻發不出聲音,隻是皺眉。

書燃撐起點氣勢,戳嚴若臻的額頭,說:“我是你姐姐,你聽不聽我的話?”

兩人同歲,隻在生日上差了十八天,她這樣子,小貓似的,又凶又萌,又很漂亮。

嚴若臻眨了下眼睛,在她手上寫——

“我會乖”。

小啞巴不會說話,哄起人來倒比會說話的還厲害。

書燃笑了下,同他講道理:“不管出了什麽事,別總想著瞞著我,外婆教過我們——好朋友要互相照顧。”

靜謐夜色下,一切都顯得尤為溫和,嚴若臻的表情軟下來,心跳也是,他點一下頭,又在書燃掌心裏寫——

“都聽姐姐的。”

比小狗搖尾巴更可愛的就是小狗叫姐姐吧。

書燃摸了摸嚴若臻的頭發,嚴若臻順勢低頭,連同耳朵一並湊到書燃的掌心下。他問書燃晚飯吃了什麽,餓不餓,書燃的手機在這時震了一聲。

施楹:【燃燃,晚上你回不回宿舍?你和方孟庭還有那位神秘室友都不在,查寢的來了,我一個人沒辦法替你們三個遮掩!】

書燃:【別急,我馬上回去。】

書燃起身向嚴若臻告別,提醒他傷口不能沾水,洗澡的時候當心些,嚴若臻要送她回學校,書燃拒絕了,要他早點休息,明天還上班。

出了小區,一輛亮著空車燈牌的出租從眼前開過去,書燃沒攔,拐過街角,進了一家全天營業的便利店。

飲料櫃裏琳琅滿目,書燃一麵挑揀,一麵撥出一通電話,簡單聊了兩句,她伸手拿起一罐冰咖啡,去櫃台結賬。

店員正要掃碼,聽見書燃說:“再拿兩包黃鶴樓。”

模樣安靜又秀氣的小姑娘,梳馬尾,穿白裙子,卻來買煙。

店員看了她一眼,說:“一共128。”

付了錢,書燃走到店內的休息區,嚴若臻的室友也來了。

這人外號叫小呆明,跟嚴若臻在同一家修車廠打工,性格不錯,就是愛蹭點小便宜。

書燃將黃鶴樓放到桌上,推過去,說:“謝謝你告訴我小嚴的事,這兩包煙是我一份心意,收下吧,別推辭。”

黃鶴樓珍品,六十一包,不太貴,可也算不得便宜。

小呆明樂得不行:“小燃姐,你也太客氣了,我跟嚴哥是鐵哥們,哪用得著這些。”

話是這麽說,兩包煙還是進了他的口袋。

書燃看著他:“打了小嚴的那個人,你說他姓什麽?”

“姓周,”小呆明說,“周絮言,就弈川最有名的那個周家,惹不起。”

書燃咬了咬唇:“周家的孩子不是叫……”

“你說周硯潯?那是周絮言他哥。周家有兩個孩子,長子風頭比較盛,小兒子身體差,藏著掖著的,不太露麵。”小呆明是本地人,從小在外麵混,裝了滿肚子小道消息,一股腦地往外倒,“聽說兄弟倆感情挺好的,周絮言開到我們店的那輛超跑,就是他哥的車,借給弟弟散心玩的。”

書燃頓了頓,又問:“周絮言當眾打人,你們沒報警嗎?”

“報什麽警啊,周小少爺是我們店的大客戶,誰跟錢過不去。”小呆明笑著說,“更何況,他前腳砸完條凳,後腳往嚴哥臉上扔了一千塊,紅票子掉一地,天女散花似的,我都想上去挨一凳子。”

咖啡罐上的水汽浸濕書燃的手指,觸感黏膩而冰冷,讓人發抖。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小呆明眨眨眼睛:“小燃姐,你放心,今天的事兒,我絕不在嚴哥麵前多嘴。”

書燃回過神,笑了下:“多謝你。”

小呆明擺弄著兩包煙,“應該是我向小燃姐道謝,我特喜歡這個牌子的煙,你聽過那句話麽——一根黃鶴樓,浪子必回頭。”

書燃愣了下,一口咖啡險些嗆住。

小呆明離開後,書燃獨自坐了會兒,便利店的感應門開開合合,“歡迎光臨”的機械音循環播放。

她腦袋很亂,顛三倒四的,隱約聽見樊曉荔在她耳邊哭,埋怨陳西玟毀了她的人生,還有嚴若臻的傷,她好像能看見紙幣砸在嚴若臻臉上的情形。

小呆明說得對,他們一直是拿人不當人的。

出生在羅馬,就可以隨便欺負普通人嗎?

手機震了下,是施楹的消息。

施楹:【燃燃,你回來沒?查寢時間要到了。】

書燃想了下:【方孟庭回去了嗎?】

施楹:【計算機係一富二代搞生日趴,請了學校裏好些風雲人物,方孟庭也去了,估計會玩到天亮吧。】

點開方孟庭的頭像,最新動態就是關於生日趴的,自拍、合照、黑桃A的擺拍——

書燃忽然動作一頓。

動態的最後一張圖,主要是拍桌麵上的香薰蠟燭和切果盤,背景裏卻露出一隻擺弄打火機的手。

修長、細白,帶了枚戒指,衣袖疊上去,露出雙圈款的黑色手繩。

帶手繩這個小習慣,他似乎總也改不掉。

動態下有定位——弈川市.ET CLUB(景雲路店)

書燃站起來,到櫃台那邊又買了一包黃鶴樓。為什麽要買這包煙,買來做什麽,她也說不清,隻是腦袋裏一直回放著小呆明那句有點非主流的話。

浪子回頭。

她不要浪子回頭,她要浪子沉淪、腐朽,為他們的高高在上,付出一點代價。

離開便利店時,書燃給施楹發了條消息。

書燃:【今晚我不回去,有人查寢,你就實話實說,不用替我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