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溫柔
書燃撥的是談斯寧的號碼, 那邊很快接了起來,卻無人說話,片刻後被掛斷了。
信號接通的幾秒鍾裏, 書燃注意到背景裏有淩亂的電音聲,她仔細聽了下, 手機內外的音樂節奏是一樣的。
她沒認錯,剛剛看到的人的確是談斯寧。
宋裴裴走在旁邊,見書燃突然停下來,有點疑惑:“怎麽了?”
書燃皺了皺眉,拿著手機又撥了一次周硯潯的號碼,依舊是無法接通。
樓梯往上都是私廂,光線更暗, 深淵似的,隻能看見服務生端著托盤來來去去。
書燃抿了抿唇,握著宋裴裴的手, 說:“我要去樓上看一看,十五分鍾,不,十分鍾, 如果十分鍾後我沒有下來,你就報警。”頓了頓,又給她一個號碼,“或者,打這個號碼找周硯潯。”
“報警?”宋裴裴瞪大眼睛,“出什麽事了?”
書燃沒多解釋, 沿著台階走到二樓的走廊。
牆壁上貼著不少造型誇張的圖形燈,借著那點光亮, 書燃看到某扇私廂的門開了下,漏出些許人影,以及細碎的說話聲。
書燃聽到什麽,走過去伸手推開了門。
裏頭亮著盞旋轉燈,五顏六色的光束交替閃爍,人不多,但煙味兒很重,一左一右各擺著兩張金色桌台,上麵密密麻麻的全是高腳杯和酒瓶子。
陌生人驟然闖入,氣氛霎時一靜,數道視線朝門口這邊落過來,或探究,或是冷漠,懶洋洋地打量。
書燃一眼就看到談斯寧,她倒在桌台旁的地毯上,沒穿外套,身上隻有一條很薄的小裙子,長發沾了水,濕淋淋蓋住半邊側臉,也擋住表情。
其他人都聚在長沙發那邊,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對談斯寧的狼狽視若無睹。
書燃迅速從震驚的情緒裏冷靜下來,快步走過去,抖開搭在臂彎裏的外套蓋在談斯寧身上,裹粽子似的將她包裹住。
與此同時,有人怪腔怪調地笑了聲:“這姑娘誰叫來的?這麽沒眼色!”
書燃不理那些人,半跪著,低頭叫了聲寧寧。
她用手指撥開粘在談斯寧臉頰上的頭發,小聲問:“醉了嗎?”
談斯寧瞳孔有些散,好在人還醒著,沒有徹底失去意識,她說了句什麽,書燃聽見,張開手臂將她緊緊抱著。
“我說,你是來見義勇為的嗎?”說話的人染了一頭金發,打扮紮眼,語氣也囂張,“進門前也不打聽打聽,這屋裏的閑事你能不能管?”
書燃這時才抬頭,仰著雪白而精致的臉,盯著那些人,緩緩說:“談家的人馬上就到,無論寧寧做錯了什麽,能不能請諸位高抬貴手,饒她這一次?”
“饒?憑什麽?”一頭金發的人咬牙切齒,“我請她喝酒,拿她當座上賓,敬著哄著,不過是摟了她一下,親了一口,她甩手就是一巴掌,迎麵打我的臉。談家人的麵子是麵子,我的就不是?”
書燃想了想,“我賠你酒錢和醫藥費,雙倍賠,行嗎?”
這話一出,不止金頭發的那個,包廂裏的人全部笑出來。
笑聲尖銳而嘲弄,刀子似的刮著耳膜。
書燃神色不變,抱著談斯寧,把她的臉往懷裏藏了藏。
“金頭發”扔了個煙頭在酒杯裏,他起身,緩緩走過來,在書燃麵前半蹲下。
距離拉近,對方身上沾著濃烈的酒氣和香水味,書燃蹙了蹙眉,同時,聽到那個人說:“我對賠錢沒什麽興趣,倒是比較喜歡看人脫衣服。”
語氣玩味又輕佻,書燃心跳隱隱發顫。
“金頭發”表情陰惻惻的,“你們倆把衣服全部脫光,在桌子站兩分鍾,我用秒表計時,時間一到,馬上放人,既往不咎,怎麽樣?”
旁邊有人看不過去,聲音很淡地說了句:“差不多得了,你當談家是好惹的嗎?”
談斯寧使不上力氣,手指虛抓著書燃的衣袖,聲音含混地罵了句髒話。
書燃低頭,掌心貼著談斯寧的臉頰,安撫地摸著。這一動,書燃領口下修長的脖頸線條便露了出來,皮膚是細瓷般的白,柔潤無瑕,有種少見的潔淨感。
“金頭發”目光倏地沉下去,唇角卻微妙地勾起來。
“這樣吧,我退一步,談小姐的衣服不用脫,你替她脫。”他盯著書燃,“脫光了,在這屋裏繞一圈,我就放過……”
“這麽大的恩情,小姑娘恐怕承受不起。”
一道男聲突兀響起,從門口那邊傳來,清清淡淡,甚至帶了點笑。
“不如,我來吧,我替她脫。”
書燃下意識地回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
也不知是光線太烏沉,還是浮動的流影遮住了他眼眸裏慣有的深,書燃一眼望過去,竟瞧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一切都是模糊的,具象不出模樣。
他帶來的安全感卻過份清晰,勝於一切。
周硯潯大步走進來,身後跟著幾個人,沈伽霖、宋裴裴,還有夜店的經理和保安。
書燃來不及開口,就聽他撂下一句:“眼睛閉上!”
她依言照做。
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書燃看見一隻手,五指修長清瘦,帶一枚鏈條形的指環,拿起放在桌台上的酒瓶。
“嘭”的一聲重響。
碎光粼粼,不知是玻璃的反射,還是指環清冷的餘韻。
*
後來,書燃才知道,一腦袋金色頭發的那個男人叫徐墨謙,看著陰鷙,其實年齡很小,剛滿十八。
徐墨謙是重市人,被優渥家境給寵壞了,家人送他到弈川讀書,他正經本事沒學到多少,吃喝嫖賭沾了個遍。
朋友組織的聚會上,徐墨謙見過談斯寧一次,颯爽鋒利型的美人,讓他念念不忘,想接近她,又沒什麽門路。
今天,談斯寧心情不好,出來喝酒,碰巧和徐墨謙遇上。徐墨謙湊過來跟她套近乎,嘴上不停地說好聽話,手腳卻不老實,總想占點便宜。談斯寧瞧不上這種人,嘲了他幾句,徐墨謙覺得被輕視了,氣不過,偷偷往談斯寧的酒杯裏扔了顆藥,想給她一點教訓。
書燃看到他們時,談斯寧正姿態狼狽地被徐墨謙拽著,往包廂裏拖。
重響之後,酒瓶碎裂,徐墨謙捂著腦袋狼狽嚎啕,他認出周硯潯,心裏一陣哆嗦。
徐墨謙是認識周硯潯的,確切地說,他見過周硯潯。
半年前,徐墨謙剛來弈川,骨頭輕得不知斤兩,在一個賽車俱樂部跟人飆車,輸了之後翻臉鬧脾氣,拿一個在俱樂部做兼職的年輕女孩撒氣,推推搡搡,滿嘴髒話,甚至還要動手。
俱樂部的經理為維係客戶,一個勁兒地讓女生跟徐墨謙道歉,鬧得正厲害時,兩個黑衣保鏢突然出現,把徐墨謙按在車前的引擎蓋上,迎頭澆了他一臉純淨水,讓他冷靜冷靜。
保鏢力氣極大,徐墨謙動彈不得,掙紮時,一輛阿斯頓馬丁緩緩開過來。主駕那側車窗半降,裏頭的人隻露一線側臉,輪廓貴氣而清雋,氣質絕佳。
無論車子還是人,都讓徐墨謙和他朋友看傻了眼。
有人嘀咕一句:“我曹,這款車型我隻在車展上見過……”
賽道經理語氣諂媚地叫那人周少,徐墨謙腦袋裏閃過一個名字,臉色霎時一變。
那人根本沒下車,讓保鏢把鬧事的徐墨謙從賽道上趕了出去。徐墨謙心裏也怯,表麵上卻咬牙硬撐,叫囂著讓經理把那人叫來,他有話要說!
經理隻是笑,邊笑邊說:“徐先生,出來玩是為了開心,沒必要得罪不該得罪的人,畢竟天外有天。您以為呢?”
徐墨謙怎麽會不懂,就像他的車跟那輛阿斯頓馬丁,根本沒有可比性。
類似的劇情今天再度上演,周硯潯甚至沒用保鏢,親自上手,徐墨謙隱隱覺察他闖禍闖大了,無論是談斯寧,還是那個叫不出名字的女孩,他都不該招惹。
徐墨謙捂著流血的腦袋連連討饒,周硯潯壓著脾氣,按著徐墨謙的脖子讓他閉嘴,又讓夜店經理另開一間幹淨的包廂,叮囑沈伽霖先把兩個女孩子帶走。
說這些話時,周硯潯一直背對書燃,也擋住她的視線,不讓她看見徐墨謙滿臉是血的猙獰德行。
另一個房間有陽台,窗子開著,寒風凜冽地吹,空氣潔淨而冰冷。
進來後,談斯寧直奔衛生間,扶著洗手池吐得一塌糊塗。
書燃心細,站在旁邊幫她撩起垂落的長發,掌心一下下地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折騰這麽久,藥勁兒散了不少,談斯寧的眼睛逐漸清明,她打開水龍頭用冷水衝臉,之後看著書燃的眼睛,對她說了聲:“今天謝謝你了。”
沈伽霖問書燃怎麽會和談斯寧在一塊兒,書燃解釋說偶然碰見,她看到談斯寧狀態不對,跟了過來,剛好撞見包廂裏的那一幕。
周硯潯和徐墨謙還留在另一間包廂裏,書燃有點擔心,頻頻朝門口張望。
沈伽霖咬著根煙,站姿有點痞,對書燃說:“別擔心,潯哥就是跟那小子講講道理,他心裏有數,不會下死手。不過——”
話音倏地一轉。
書燃立即看過去。
沈伽霖聳了聳肩,“這事兒梁哥已經知道,他在深市出差,正往回趕呢。等他回來,徐墨謙是個什麽下場,我就說不準了。”
書燃沒見過梁陸東,不太明白沈伽霖為什麽要提到這個人。談斯寧卻突然暴躁,抓起台子上的花瓶往沈伽霖的方向砸。
瓶子摔得粉碎,談斯寧啞聲說:“讓姓梁的滾,我的事輪不到他來管!”
怨氣遠遠大於怒氣。
有種虛張聲勢的味道。
書燃扶著談斯寧在沙發上坐下,遞了瓶純淨水給她,問她要不要去醫院。
談斯寧後腦抵著椅背,細細的手指蓋在眼睛上,語氣很倔地說:“不去,死不了。”
“這鬼見愁的強脾氣,”沈伽霖笑了聲,又歎了口氣,“還好你及時給潯哥打了通電話,不然,後果我都不敢想。徐墨謙這垃圾,腦袋裏裝的可能是琥珀核桃仁,什麽下作的手段都敢用,不知天高地厚!”
書燃忽然抬頭,看向宋裴裴:“不是你把周硯潯叫來的嗎?”
宋裴裴一愣,“不是啊。你上樓之後一直沒下來,都過去五六分鍾了,我有點擔心,正要報警,就看見周硯潯帶人進來……”
書燃心跳一沉,擱在膝蓋上的手指慢慢握緊——
周硯潯沒有接她打過去的電話,一通都沒接,卻接了談斯寧的。
換句換說,他氣勢洶洶地趕來,發那麽大的火,都是為了談斯寧。
怎麽忘了呢,談斯寧說過的,他們是青梅竹馬,就像她和小嚴那樣。
這一晚,書燃撞見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和周硯潯有關,千絲萬縷的關聯,程沫、談斯寧,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浴室裏摔碎的手機……
即便知道他們什麽都沒做,心口的酸悸依然無法忽視。
氣悶的感覺鬱結著,逼得眼睛都泛紅。
談斯寧腦袋還暈乎著,自顧不暇,沒注意書燃神色變化,倒是沈伽霖,難得精明一回,立即說:“嫂子,你別誤會啊,寧寧跟潯哥純純兄妹情,寧寧喜歡的是……反正不是潯哥,真不是!”
書燃沒做聲,睫毛垂下來,擋住眼底的情緒。
這幾天發生了太多事,多到讓她第一次覺得談戀愛好累。
喜歡一個人,也好累。
桌子上擺著幾瓶酒,書燃分不清是金方還是黑方,伸手拿過來,給自己到了半杯,仰頭喝盡。酒氣入口濃烈,嗆得她不住地咳嗽。
沈伽霖和宋裴裴齊齊嚇了一跳。
宋裴裴最先反應過來,連忙攔她:“傻子,這是威士忌,衝得要命,你當是冰紅茶能解渴呢!”
書燃避開宋裴裴的動作,賭氣似的說:“我就要喝這個!”
說完,她又咽下小半杯,再次被嗆住,咳得脊背都彎了,像隻生病的小貓。
宋裴裴看不下去,“誰讓你不痛快就去找他吵一架,打他、罵他,幹什麽都行,何必折磨自己!”
周硯潯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番場麵——
談斯寧蓋著書燃的外套,在沙發上睡著,書燃抱著半瓶威士忌,大口吞咽著,眼圈被酒氣醺得發紅,泛著漣漪似的水光。
宋裴裴坐在書燃身旁,摸著她的頭發和臉頰,對她說了句什麽。書燃濕著一雙眼睛,隻搖頭,不做聲,神色裏的委屈輕輕薄薄,同時,又格外鮮明。
沈伽霖最先看到他,叫了聲:“潯哥。”
周硯潯視線一直停在書燃身上,他盯著她,慢慢走來過來,開口時聲線緊繃,好像在竭力壓抑情緒。
“這是在幹什麽?”他冷聲,“心裏不痛快?想買醉?”
書燃抬眸,視線與他對上,用一種平靜而蒼白的語調,“我想查你手機,給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