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溫柔
一曲《霸王卸甲》彈到尾聲, 弦音入耳,錚錚作響。
季展業坐不住,起身告辭, 周硯潯讓人把那三塊黃澄澄的東西包好,連同幾袋茶藝師調配的茉莉茶, 一並送給了季展業。
“茉莉清肝明目,解毒安神,”周硯潯抬眸看他,“適宜養生,展叔帶回去嚐嚐。”
季展業脊背弓著,連連道謝,不自覺地露出幾分諂媚, 沒話找話地誇茶樓環境清雅,周少是個會享受的。
“這是梁家的產業,”周硯潯笑了下, 隨口說了句,“小梁總的品位一向很好。”
年輕男人皮相出眾,五官精雕細琢一般,隨便笑一下, 燦若星辰,耀眼奪目。
季展業看著他,不知怎麽的,脫口而出:“小周先生跟周總不太一樣。”
所謂周總就是周淮深。
季展業沒什麽家底兒,但社交廣闊,數年前, 經由朋友引薦,他見過周淮深一次, 隻有一次。在他的印象裏,周淮深外表清高,恃才傲物,行事作風卻透著商人獨有的狡詐和虛浮,頗有幾分表裏不一、道貌岸然的味道。
周硯潯和周淮深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他反骨重,野得厲害,坦**不羈,卻又磊落鮮活,就連使壞,都壞出一股清風霽月的味道,叫人心折。
這樣的天資,這樣的氣勢與心境,注定是要光芒萬丈的。
季展業走後,雅廂安靜下來,樓下大堂演奏的琵琶曲,從《霸王卸甲》換成了《春江花月夜》。
周硯潯又添了杯茶,熱氣順著茶壺龍嘴傾斜而出,與此同時,一道頎長的影子自漆藝屏風後慢悠悠地繞出來。
這人身段修長,黑發棕眸,混血係長相。右側眉梢有一道斷痕,不知是天生斷眉,還是受過傷留下的疤痕。單眼皮,眼尾線條舒展,精致卻森冷,不怒自威。
他上臂係了條黑色袖箍,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裝飾,連腕表都沒有,凜然不可犯。
周硯潯抬眸看過去,叫他一聲:“梁哥。”
梁陸東眯著眼,手上有煙,星火燃燒,霧氣四下飄動繚繞。
“蛇打七寸,斷人後路——”他說,“我對付梁老頭的那點手段,你學得倒快。”
周硯潯笑了聲,沒說話。
梁陸東彈了下煙灰,“收拾個地痞,擺這麽大陣仗,值嗎?”
“竇信堯不值錢,但敲山震虎,”周硯潯揮開漫到身側的煙氣,看著他,“借此震懾一下周絮言和陳西玟,還是有必要的。”
他要告訴他們,他長大了,再不是可隨意欺淩擺弄的小男孩。真要撕破臉,母子兩個在他手裏絕討不到半分便宜。
梁陸東點點頭,聊了句別的:“我們在南非那邊弄的礦,以及印尼的酒店,效益還不錯,賬目會發給經理人,你抽空去看看。”
周硯潯對分錢的事兒不怎麽熱衷,懶散地應了句:“改天再說。”
梁陸東接手麥康之後,有過一段相當艱難的日子,幾個老家夥沆瀣一氣,把這位小梁總往絕路上逼,讓他捉襟見肘。那會兒周硯潯剛成年,周淮深給了他一些東西,市價不低,他也不心疼,轉頭全送了梁陸東,還扔下一句話——
“賺了我們平分,賠了也不用你還,就當我送你的。”
這種事自然瞞不住周淮深,他很快知道,那種被挑釁的感覺,讓他怒不可遏,直接用高爾夫球杆打斷了周硯潯的腿。之後,又把周硯潯關進地下室,讓他拖著一條傷腿餓了兩天一夜,放出來時已經疼得虛脫,險些落下殘疾。
傷好之後,周硯潯搬了出來,獨自住進衡古,與周家陷入半決裂的狀態。
梁陸東問他後不後悔。
周硯潯挑著眉,笑得有些狡猾:“為什麽要後悔?外人看來是決裂,在我看,是自由——我終於自由了。”
用一根斷掉的骨頭,換來脫離掌控,這筆買賣,劃算得很。
梁陸東這會兒才明白過來,抬手指了指他,似笑非笑,“你擺了我一道!”
周硯潯咬著煙,笑了聲,意氣風發的模樣明亮而耀眼,他說:“小梁總,這叫互利互惠、合作共贏。”
兩人在雅廂又喝了會兒茶,梁陸東接到一通電話,晚上有個局。需要喝酒的局,梁陸東特別喜歡帶上周硯潯,小孩長得漂亮,言談得體,酒量也深,千杯不醉,很能撐場麵。
酒局一直鬧到夜裏快十點,滿室的煙霧、酒氣,光影淩亂,外頭寒夜融融,會所內鬢影香衣,不知疾苦。
周硯潯幫梁陸東擋了很多酒,一杯一杯,喝得他頭疼,暈暈沉沉。他尋了個機會逃出去,外套都沒穿,站在寒夜裏仰頭看星星,任由冷風灌滿懷抱。
手機忽然震動,周硯潯以為是會所裏的那些人,覺得煩,正要掛斷,看到屏幕上的備注名,目光倏地一軟。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今天一直在忙,都沒顧得上跟書燃說句話,他覺得小姑娘應該是生氣了,連忙接起來,不等他開口哄人,那邊傳來柔柔軟軟的一聲——
“周硯潯,你回家了嗎?”
幹幹淨淨的聲音,很溫和,沒有半點不高興的痕跡。
周硯潯愣了瞬,語氣同樣柔和,回應她:“還沒,在外麵呢,梁哥的局,我就是個擋酒的工具人。”
書燃聽到“擋酒”兩個字,有點擔心,立即問:“你喝酒了嗎?頭疼不疼?”
喝了酒本就情緒敏感,書燃話音裏的關切讓周硯潯身體一熱,心口那兒血都是燙的。他“嗯”了聲,喉嚨不受控製地發緊,聽上去有些異樣。
書燃這會兒已經回到宿舍,洗漱完畢躺在**,她以為周硯潯不舒服,愈發心疼,手指抓著被子,說:“一定要陪到最後嗎?能不能先回去休息?你聲音都變了,特別難受吧?”
周硯潯沒說話,書燃隻能聽到很重的呼吸聲。隔著聽筒,那道呼吸就在她耳邊,緊貼著她,書燃覺得手心隱隱發燙,還有點麻,不由將被子握得更緊。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她以為他醉得太厲害,正要叫他,周硯潯被烈酒浸得有些沙啞的嗓音忽然響起,問了句:“不生氣嗎?”
書燃愣了愣,“生什麽氣?”
“你的消息我沒有立即回複,”周硯潯說,“也沒有主動打電話給你,表現很差。”
書燃“啊”了聲,後知後覺:“這麽一說,好像是該生氣的。”
周硯潯笑了下,聲音低沉溫和:“要發脾氣嗎?”
對麵安靜下去,書燃像是在思考,幾秒鍾後,她小聲說:“舍不得。”
“這麽晚了,你還在外麵,忙應酬,被迫擋酒,已經很可憐了,”書燃說,“舍不得對你發火,隻想讓你早點回家。”
話音落下,手機內外再度陷入靜默。
周硯潯戒了煙,沒東西可咬,偏偏血液和心跳又燥得厲害,好像連冬日夜風都變成熱的,他實在耐不住,隻能把食指關節送到唇邊,狠狠咬了一口。
與此同時,他聽到書燃又說:“手邊有酸奶嗎?酸奶能解酒,太難受的話,就喝一點。明早你不要來接我啦,多睡一會兒,你嗓子都啞了,今天一定很累。”
齒痕鮮潤和清晰,印在皮膚上,周硯潯垂眸看著。
“我真是……”他低笑,自言自語似的,輕歎一句,“服了。”
徹底被征服,心甘情願認輸,想把一切都輸給她,包括這一生的喜怒哀樂。
他聲音壓得低,書燃沒聽清楚,問了句:“你說什麽?”
這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一道嬌嬌軟軟的聲音,透著股關切勁兒:“外麵挺冷呢,小周先生怎麽在風口下站著?外套也不穿,著涼了可怎麽辦?”
書燃看不到對麵的情形,隻聽聲音也知道,是個女人。
周硯潯身邊有女人。
是啊,應酬、酒局,怎麽會沒有女人呢……
意識到這一點,書燃忽然覺得很不舒服,有點慌,還有點酸,胸口像悶著什麽,不痛快。沒等她理清思緒,手指比腦袋快一步,將通話掛斷。
小房間恢複安靜,悄無聲息。
夜色深了,書燃在床頭的欄杆上安了一個看書用的小夜燈,光線柔柔地落下來。她蓋好被子,躺了會兒,覺得不舒服,翻身側躺,還是不行,悶得慌。
手機響了一聲,不知是微信還是短信,她不想看,手指摸索著將靜音鍵撥下來,屏幕反扣,塞到枕頭底下。
窗外起風了,有點吵,書燃拉高被子蓋住腦袋,覺得缺氧,又拉下來。反複多次,始終醞釀不出睡意,腦袋裏全是那個嬌滴滴的聲音——
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吧……
那麽關心他,周硯潯會跟她說什麽呢……
*
站在身後台階上的女人打扮很精致。
北風呼嘯,氣溫跌到零下二十度,她在露肩連衣裙外搭了條披肩,鎖骨和脖頸處的皮膚凍得發紅,眉眼水盈盈的,及腰的棕色長發卷曲如波浪,襯托出一種如煙似霧的嫵媚意境。
周硯潯回頭看她一眼,好像是哪位副總帶過來的朋友,學藝術的,名字他不記得了。目光掃過便收回來,落到被切斷通話的手機上,周硯潯歎了口氣,微微皺眉。
“我叫沐盈,三點水的‘沐’,”女生攏了攏耳邊的碎發,朝他走近一點,聲音細細的,“剛剛敬酒的時候,你好像咳嗽了幾聲,是嗓子不舒服嗎?我帶了感冒藥,胃藥也有,要吃一點嗎?”
周硯潯背轉過身,不再看她,冷淡地應了句:“不用了,謝謝。”
沐盈咬著唇,燈光下男人身形修長,氣質和五官都極為出眾,年輕而卓越。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節奏很雀躍,鼓起勇氣正要再說些什麽,就看見周硯潯將手機貼在耳邊。
他在打電話。
沐盈站在台階上,位置比周硯潯高些,頁麵切換的間隙,她瞄到屏幕上的備注名——
燃燃。
疊字稱呼,應該是個女孩子吧。
風吹著,這處角落鮮少有人經過,安靜得能聽到聽筒裏傳來的提示音,嘟嘟聲一直在響,直到自動掛斷。
沐盈站在周硯潯身後,看見他在一通未接之後,緊接著又撥出一通,脾氣和耐心都很好,沒有任何不高興的樣子。
燈火融融,街景繁華,沐盈抿著唇,下意識地握緊身上的披肩,棕紅色的美甲都無法遮掩她手指尖浮起的蒼白。
赴飯局之前,她聽到過一些傳聞,盛原集團那位聲名在外的小公子最近紅鸞星動,談了個女朋友。女生不知什麽來路,小公子簡直要把命都交出去,寵得不行,也護得很緊,恨不得捧在手心裏,時時刻刻粘著。
沐盈聽了隻覺可笑,那些爛人,外表再漂亮,背後也是數不清的醃臢,良心早就喂了狗,哪來的情有獨鍾、一心一意。
可是,眼前的這一幕,卻讓她陷入怔忪。
周硯潯接連撥出幾通電話,全部無人應答,也不見他翻臉,而是切換到微信界麵,發了條語音:“燃燃,接電話好不好?我跟你解釋。”
吹久了冷風,他聲音很低,還有些啞,但那股哄人的意味依舊清晰,甚至帶了幾分低落到塵埃裏的意思。
怎麽會這樣啊……
沐盈一麵心跳加快,一麵又覺得難以置信。
那些傳聞竟然是真的。
他真的愛上了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愛著,為她體貼,為她卑微,為她不惜落入塵埃,沾染紅塵煙火氣。
為了她啊……
誰不喜歡被寵呢,被慣著,做感情裏獨一無二的勝者。在對方是周硯潯的前提下,這一切顯得更加**,遏製不住,蠢蠢欲動。
沐盈從台階上邁下一步,高跟鞋聲音清脆。
周硯潯尋聲看過來,見到她,臉色有些難看:“你怎麽還在這兒?”
沐盈身形一僵,周硯潯神情裏的抵觸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小醜,那些纏綿繾綣的心思,也都變成了一種諷刺,一個見不得光的笑話。
她壓住聲線裏的顫抖,勉強應了一句:“裏頭太悶,我吹吹風。”
周硯潯沒仔細聽,他越過她,一邊走,一邊撥通另一個號碼:“梁哥,我開不了車,你的司機都借我用用。”
那邊不知說了什麽,周硯潯笑了聲,懶懶的,還有點痞,“去弈大。”
沐盈兩手攥住披肩,裹緊手臂和肩膀,她控製著自己,別回頭,別去看,風聲還是把他的話音送過來——
“去哄人,”周硯潯咳了幾下,聲音有點低,“我沒做好,讓她生氣了。”
“小姑娘都舍不得對我發脾氣,隻心疼我,我怎麽能讓她生氣呢。”
周硯潯進了會所,聲音被門板隔絕,再也聽不到。
沐盈攏著披肩,站在原地,抬頭看見城市的夜空,好多光啊,比星星更亮。
心裏溢滿太多滋味,很複雜,有酸澀,有羨慕,卻沒有嫉妒——
這一刻,她必須承認,有一些感情,太過純摯,讓人沒辦法嫉妒,隻能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