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溫柔

這一節統計學的課程對書燃來說格外漫長,每當她試圖專心聽課,就會不自覺地注意身後的動靜。

她聽見周硯潯在咳,大概是感冒了,也聽見他翻書,紙頁嘩嘩作響。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的動作,修長的手指,骨節清晰而勻稱,泛著冷調的白。

過道對麵的女生跟他搭話,聲音又低又輕:“沒帶筆嗎?我借你吧。”

周硯潯應一句:“謝了。”

“你感冒了嗎?”女生又問,語氣關切,“怎麽一直咳啊,眼睛也紅。”

周硯潯沒說話,指腹按下圓珠筆的筆尾,“哢”的一記脆響,憊懶與疏離的味道從骨子裏透出來,他藏都不藏。

書燃忽然想象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是皺眉,是冷淡,還是洞悉一切的遊刃有餘?

無論哪一樣,都該是很好看的。

他一貫擅長迷人,才引來那麽多女孩子為他前仆後繼。

女生還要說話,書燃輕咳一下,擾人的閑聊這才休止,可她飄散的思緒卻再難集中。

PPT一張張播放,都是重要知識點,書燃眼睛看著那些,腦袋卻回憶起剛上課的時候,老師得知她和周硯潯來自同一所高中,饒有興趣地追問:“你們兩個是高中校友啊?早就認識?”

數道目光匯聚在書燃身上,她不太適應這種感覺,立即說:“不認識的。”生怕別人不信,又強調一遍,“我們不認識。”

身後的人哼笑了下,聽不出情緒。

人人都捧著他,她卻希望從未認識他。

*

兩節課上得渾渾噩噩,好不容易結束,書燃胡亂收起課本,拎著書包就走。她動作太急,裙擺被什麽東西勾住,小腿蹭到椅子的邊角,火辣辣的疼。

“站穩。”

頭頂忽然落下一道聲音,接著,手臂也被扶了下。

書燃微愣,立即抬頭。

是先前開玩笑朝方孟庭要奶茶的那個男生,叫賀祈。

賀祈對書燃笑笑,神色有點痞,說:“怎麽冒冒失失的。”

書燃餘光瞥見方孟庭從教室後排跑過來,黏在周硯潯身邊,甚至要挽他的手臂。

周硯潯不太耐煩地避了下,說:“別靠那麽近,很熱。”

方孟庭有點委屈:“你為什麽一直不通過我的好友申請啊,沒看到嗎?”

這時候,賀祈也對書燃說:“之前我通過班級群加你好友,你怎麽不理我?”

書燃想了下,解釋說:“最近忙,新好友之類的消息,我都沒看。”

賀祈拿出手機:“那現在加吧,我掃你?”

書燃看著賀祈,注意力卻落在另一個人身上,她想知道周硯潯會怎麽處理。

周硯潯很快給出答案——

“不加,”他對方孟庭說,“麻煩。”

好歹是同學,這也太直白了。

書燃遲疑的時候,賀祈又把手機往她麵前遞了遞,執意要加好友,非常纏。

然而,下一秒,書燃的肩膀被人搭了下,她順著那股力道後退,周硯潯挺拔的身影橫切進兩人中間。

他背對書燃,同時,也擋住賀祈看向書燃的視線。

“別堵在門口,”周硯潯皺眉道,“擋路了。”

搭訕搭到一半被人橫插一腳,賀祈臉色自然難看,但麵對周硯潯,他也沒膽子硬碰硬,隻能退讓。

周硯潯擦著賀祈的肩膀走過去,書燃瞄準機會,跟在周硯潯身後,也走了。

出了教室,書燃向左,周硯潯朝右,招呼都沒打一聲,像兩個全然陌生的人,沿相反方向漸漸走遠。

方孟庭自然是跟著周硯潯的,卻忍不住盯著書燃的背影多看了幾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剛剛書燃險些摔倒的時候,方孟庭注意到,周硯潯似乎是想要扶她的,動作進行到一半卻又頓住,就好像他隻是隨意伸了下手。

而且,他說那句“不加微信”時,眼睛好像也是看著書燃的。

他們兩個到底怎麽回事啊……

“那個叫書燃的女生,是我室友,”方孟庭踩著樓梯間的台階,走在周硯潯身邊,邊走邊說,“性格安安靜靜的,特別乖,除了讀書,沒見她有什麽愛好,倒是經常出去做兼職,可能家境不太好吧。”

軍訓時,方孟庭就聽過不少關於周硯潯的八卦。她知道他出自弈川市最有名的那個周家,成績是真好,脾氣也是真的爛,泡吧打架辜負女孩子,做過的壞事遠比他得到的榮譽多。

市中心最貴的那幾家夜店,都拿他當座上賓,黑卡VIP。他天生輪廓清絕,穿黑衣,一手夾煙,混跡在喧鬧的夜場,偶爾笑一下,唇角勾著,眉眼卻薄涼,那副樣子,壞而不羈,囂張至極。

沒人見過周硯潯談戀愛,卻都在傳,他偏好外向熱烈的女孩子,要足夠漂亮,長腿細腰,妖精似的媚眼如絲。

那種隻會讀書的無趣乖乖女,家境也不好,他一定不喜歡,搞不好還會敬而遠之。

聽了方孟庭的話,周硯潯沒出聲,隔了會兒,忽然問:“她做什麽兼職?校外的?”

方孟庭下意識地回:“校內的,圖書館助理管理員,聽著就悶。”說完才覺得不對勁,立即警覺起來,“你真看上她了?”

周硯潯是開車來的,他解了鎖,上車前朝方孟庭看去一眼,撂下一句:

“差不多得了。”

方孟庭臉色變了變,她是聰明人,自然聽得懂這話裏的含義——

差不多得了,他周硯潯的事還輪不到一個路人來管。

*

出了教學樓,書燃還來不及回宿舍,就被圖書館的值班老師叫了過去。老師要去開會,跟書燃簡單交代幾句就匆匆走了。

館內空調開放,溫度適應,氣氛也安靜,書燃坐在服務台的電腦後,逐漸有些放空。

兩個新生模樣的女孩子挽著手臂走過去,書燃聽見她們聊天:

“高中時你喜歡的那個男生呢?還有聯係嗎?”

高中的時候啊。

圖書館的內部網絡係統能查詢在校師生的借閱情況,書燃以管理員的身份登錄,鬼使神差地在檢索框裏輸入了周硯潯的姓名和學號,輕擊回車,頁麵跳出來,顯示暫無記錄。

看著空曠的頁麵,書燃自嘲地笑笑,心想,她大概是鬼迷心竅了。

先是當眾說謊,否認她與周硯潯征高中就認識,現在又做這種無聊的事。

有什麽意義呢。

書燃是赫安人,在那裏出生長大,中考時成績優異,被信雅中學順利錄取,周硯潯則是轉學到信雅的,在高二的上半學年。

他在信雅隻待了不到一年,就匆匆離開。

入學的第一天,周硯潯就引起了轟動,他的名字同那些真假難辨的流言,一並傳滿整座學校。

少年天生野骨,姿態高傲而驕矜,細碎額發下,一雙深淵似的眼睛,像難以馴服的鷹。

女生驚豔於周硯潯的容貌和氣質,想辦法要他的聯係方式,男生則半酸半嫉,說周硯潯背景深,是個隻會惹麻煩的二世祖。

當時,書燃與周硯潯不同班,她成績好,和好朋友宋裴裴都在一班,周硯潯是花錢買進來的,隻能進吊車尾的十二班。

宋裴裴朋友多消息靈通,她告訴書燃,新來的轉校生是個大麻煩,成績爛,脾氣壞,被弈川的重點高中強製勸退,無處可去,才來到赫安。

“弈川的重點是重點,赫安的重點就不是重點啦?”宋裴裴義憤填膺,“憑什麽塞個垃圾給我們!長得再帥,也是個不學無術的垃圾!”

沒錯,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周硯潯是個扶不上牆的垃圾。

他明明天生耀眼,不知怎麽搞的,還來不及釋放光芒,就被蒙上了劣質的灰。

裴裴絮絮地說了好多話,書燃一直低頭做題,從單選到閱讀理解,她將手上的試卷翻過一頁,對周硯潯的事並沒有太多興趣。

後來有一天,晚自習放學,裴裴有事先走,書燃留下來多做了半張卷子。就在她收拾東西也準備離開的時候,眼前驀地一黑——

電箱出問題,整棟教學樓都斷電了。

十年九不遇的事兒,偏偏讓她碰上,非常倒黴。

其他學生早就走了,教室裏隻有書燃一個,她也怕黑,連忙去摸校服口袋,又想起手機放在家裏了,根本沒帶來。

慌亂時,教室門口亮起一束光,書燃的眼睛被刺了下,她以為是執勤的校工,立即說:“叔叔,能麻煩你送我出去嗎?太黑了,我看不清路。”

門口傳來一聲輕笑,不高不低的聲音:“叫哥哥就行,別叫叔叔,太客氣。”

書燃身形一僵。

她本不該認出來,可她偏偏認得出,聲音的主人是周硯潯。

周硯潯轉學到信雅已經有一個多月,書燃同他全無交集。她是努力讀書的乖學生,活在數不清的習題和試卷裏,周硯潯則活在女生的議論和男生的擁簇裏。

少年性格冷淡,不愛說話,朋友卻多,十二班那些紈絝似乎很怕他,一口一個潯哥,叫得恭敬而親切。

原以為他們會守著各自的生活直到畢業,誰都沒料到能有這樣一個夜晚。

周硯潯受了小姑娘一句“叔叔”,自然要負起責任,他說:“走吧,我送你。”

好學生對壞學生總有幾分畏懼,書燃握著垂下來的背包帶子,說:“不麻煩你了,我可以自己出去。”

周硯潯靠在那兒,神色模糊,書燃隻能聽見他的聲音,問了句:“怕我啊?”

書燃沒說話,衣袖下的手指攥得很緊。

過了兩秒,周硯潯歎口氣,低聲說:“別怕,不欺負你。”

可能是夜色太深,讓人有了幻覺,書燃覺得那句“別怕”聽上去格外溫和。

下樓時,周硯潯走在前麵用手機照明。他似乎有些倦,頭低著,帽衫的衣袖折到手肘,露出一枚雙圈款的黑色手繩。

書燃聽裴裴說過,這手繩看似平平無奇,實際是某個大牌的主題限定,高一有個喜歡周硯潯的小學妹,想跟他帶同款,查了下價格,直接絕望。

她正出神,周硯潯腳步一頓,聲音冰冷:“誰?”

一道胖墩墩的影子從走廊轉角的立柱後頭繞出來,周硯潯用手電筒的光束晃他的眼睛,胖子被刺得求饒:“潯哥饒了我,我錯了!”

書燃認得這人,九班的一個男生,平時總在女廁所門口晃**,裝神弄鬼嚇唬女同學,被警告過好多次仍不收斂。現在停了電,他故意躲在這兒,估計又是不安好心。

胖子也看見書燃,眼睛一亮,嬉皮笑臉地說:“這不是一班那個大美女麽,成績好,會說法語,特高冷,平時從不搭理我們這些外班男生,也不出來玩,連□□都不加。還是潯哥有辦法,剛轉來就搞了這麽漂亮的……”

話沒說完,周硯潯忽然動作,一腳踹在胖子的小腹上,胖子沒防備,踉蹌幾步之後重重跌倒,爬都爬不起來。

書燃臉色發白,卻見周硯潯緩步走到胖子麵前,用鞋尖抵了抵他的額頭。

“嘴巴是用來說話的,”周硯潯語氣平淡,“如果不會說人話,那就把嘴閉上,閉嚴實了,明白嗎?”

胖子側躺在地上,肚子疼額頭也疼,捂著臉連聲應下:“知道了知道了,潯哥別生氣,我錯了我錯了。”

周硯潯沒理會胖子的哭嚎,重新回到書燃身邊,書燃看著他,腦袋裏亂七八糟地想——

他打架的樣子好凶啊,特別囂張,可又特別坦**。

問心無愧地站在高處,藐視所有卑劣。

這樣的人,會是“垃圾”嗎?

她看得太明顯,周硯潯覺察,回頭瞥向她,淡聲問:“嚇著了?”

“沒,”書燃搖搖頭,“我膽子很大的。”

周硯潯又看她一眼,眼中似乎有薄薄的笑。

一點點月光透過窗子落進來,書燃第一次感受到小說裏寫的那種“月色如霜”的意境。

她眨了下眼睛,很輕地說:“周硯潯,今天,謝謝你。”

周硯潯抬了下眉梢,故意說:“好學生也知道我名字啊。”

書燃似乎沒聽出他話裏的調侃,點一下頭,說:“知道的,而且我覺得你名字很好聽。”

她真誠得讓周硯潯愣了一秒,隨後又很淡地笑了下,漫不經心的那種。

書燃明明什麽都看不清,卻莫名篤定,他笑起來的樣子一定很好看,一種很招人的調調,還有點壞,以及,少年所特有的不羈和囂張。

好看的男生很多,可周硯潯隻有一個,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之後是如何離開走廊,從教學樓裏走出來的,書燃的記憶很模糊,她隻記得周硯潯將她送到校門口,問清她要坐公車回家,又送她到公交站。

十月中旬,天氣不冷不熱,晚風吹過去,漫天星辰。

公交遲遲不來,周硯潯也一直沒走。他好像很忙,手機不停地震,好多新消息,偶爾有電話打進來,他接了,不太耐煩地應兩句:“你們玩吧,不用等我。”之後,匆匆掛斷。

書燃有些不好意思,說:“你去找朋友吧,不用陪我了,今天多謝你。”

周硯潯沒說話,額頭微一傾斜,朝旁邊看。書燃跟著看過去,這才發現陰影下的長椅上坐著一個醉醺醺的大男人。

書燃:“……”

這一晚受他太多照顧,她都不知道該怎麽道謝了。

周硯潯低頭開了局遊戲,街燈的光芒落在他側臉,本就清雋的五官愈發深邃立體。

旁邊有家便利店,書燃鼓了鼓勇氣,說:“我請你喝飲料吧?你喜歡喝什麽?”

這話剛說完,遠處忽然亮起車燈,深紅的標識燈牌尤為醒目——

車來了,正是書燃等的137路。

書燃:“……”

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的時候,它來得倒快。

周硯潯的目光從遊戲上移開,也朝公車開來的方向瞥了眼,唇角勾起一抹笑:“今天你運氣有點壞啊,好學生。”

何止是壞,簡直步步該災。

公車越走越近,書燃想了下,說:“我叫書燃,書本的書,燃燒的‘燃’。再次謝謝你,我欠你一杯飲料,明天請你喝。”

“明天我不想上課,也不來學校,”周硯潯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手機上傳來“defeat”的音效聲,“你找不到我。”

公車就要進站了,時間不多。

書燃立即說:“那就後天,你喜歡喝什麽?”

周硯潯抬起頭,夜色很深,他那雙眼睛也是,漆黑的顏色,漂亮而慵懶,甚至有幾分蠱惑的味道。

書燃與他對視了一眼,隻覺心口微微一麻,她立即移開目光,指甲無意識地扣著手心。

周硯潯笑了聲:“心意我收下,飲料不用你請。怕我,就離我遠一點。”

書燃脫口而出:“我不覺得你哪裏可怕,打架的樣子,也不可怕。”

說完這一句,她逃避似的上了車。

車廂很空,書燃選了個靠窗的位置,書包放在膝蓋上,坐姿端端正正。

她不太敢朝窗外看,周硯潯的存在感實在太強,可是餘光又忍不住,悄悄打量。

直到公車重新啟動,周硯潯都沒走,他一直在原地,目送她。

書燃咬了咬唇,心跳好似漏了節拍,有點亂,還有一點說不清的悸。

直到街景更迭,站台徹底消失在視線裏,書燃才轉頭,她看著窗外的天空,心裏莫名冒出一個聲音——

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啊,怎麽會有這麽美的星星。

……

*

圖書館氛圍安靜,書燃陷在回憶裏,出神出了很久,直到有學生來服務台谘詢失物招領,她才清醒。

兼職一直做到傍晚,施楹發來微信約書燃一起吃米線,書燃沒胃口,拒絕了,回宿舍的路上,她去了趟藥店。

先前在教室,她的小腿撞到椅子的邊角,有點破皮滲血。

書燃本來是要買碘伏的,話到嘴邊,不知怎麽回事,變成:“請給我一盒感冒藥,謝謝。”

藥師問她有什麽症狀。

書燃稀裏糊塗,“就是咳嗽,嗓子啞,還有,還有點嗜睡吧……”

不嗜睡,就不會起晚,然後上課遲到。

藥師點點頭,給她一盒感冒藥。

書燃拿著藥,也付了款,卻遲遲沒走。

藥師看她一眼:“還需要別的?”

書燃歎了口氣,“請再給我一瓶碘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