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溫柔
周硯潯是在病房外的走廊裏遇見陳西玟的。
隆冬時節, 她穿一條針織的毛衣長裙,外搭的大衣色淺而柔軟,長發鬆鬆繞了個低發髻, 配幾件質感上乘的珍珠首飾,貴氣十足, 端麗而持重。
她不知來了多久,病房裏那些對話,她又聽見了多少,而周硯潯如今的處境,已經不必不在乎這些了。
陳西玟朝他走近一些,細白的手指撫了撫周硯潯肩膀處的衣料褶皺,聲音格外溫和叫了他一聲:“阿潯。”
周硯潯沉默片刻, “嗯”了聲。
陳西玟個子嬌小,即便踩了高跟鞋也要仰頭看他,輕聲說:“那年你剛滿四歲, 小小的一個,很瘦,怕生,我從曾院長手裏接過你, 教你喊媽媽,親手將你抱進了周家,對吧?”
曾院長是兒童福利院的老院長,裏頭的孩子都叫她曾奶奶。
周硯潯隻是點頭,沒做聲。
陳西玟呼吸很輕,看著他, 繼續說:“這十幾年裏,我看著你長大, 聽你叫我媽媽,有沒有我哪裏做得不好,讓你覺得虧欠,或者,受了委屈?”
周硯潯呼出口氣,被逼到這地步,他不得不說:“沒有,周家沒有虧欠我,是我欠了你們,欠你們一份養育之恩。”
陳西玟點點頭,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絮言身體不好,頻繁進出醫院,性格難免敏感,有時候會說些任性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周硯潯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身上發冷,不知道是不是感冒未愈。他想離開,陳西玟卻叫住他,依舊是那副溫溫柔柔的語調,說出的話卻叫人覺得寒涼:
“既然有虧欠,就該有償還,阿潯,你該好好想一想,要如何償還絮言。他已經把手裏的好東西全部拿出來,送給你了,即便自己一無所有也從不抱怨。你說,他是不是世界上最純善的好孩子?”
說到這,陳西玟頓了兩秒,目光從周硯潯身上移開,看著幽長深邃的走廊,輕聲說:“阿潯,你要多哄哄絮言,體諒他,謙讓他,不要惹他不開心,這是你該做的,也是你欠他的。”
“虧欠”二字,說來輕巧,落地卻沉重,像一塊石頭,壓在周硯潯心口,試圖壓彎他周身骨骼。
*
走到住院大樓的門口,保安迎上來還他車鑰匙,說:“車已經幫您送到職工停車場了,東南角,位置不偏,很好找。”
周硯潯說了句謝謝,聲音很輕,像是累極了。
有個小護士從外頭進來,腳步急匆匆的,迎麵撞見周硯潯,不由一愣。人走過去,她盯著背影多看了幾眼,心下嘀咕,這是哪位病人的家屬啊,長得可真好,皮膚白,身形也挺拔,明星似的。
保安注意到小護士的眼神,半是認真半揶揄地說:“別惦記了,那是醫院股東的大兒子,身價高著呢,你跟他要微信,他也不會給,白白討個沒趣。”
小護士臉色泛紅,作勢要打他,“誰惦記了,你別胡說八道!”
笑鬧了幾句,小護士轉身進電梯,廂門合攏的間隙裏,有些好奇又有些悵然地想,那麽好看的男生,動心的時候該是什麽樣子啊。
夜晚的停車場光線暗淡,周硯潯打開車門坐進去,手機剛放進置物槽就傳來一聲震動,屏幕上出現微信新消息的橫幅。
一條是十幾分鍾前發來的。
書燃:【我到宿舍了,你還在外麵嗎?】
還有一條剛剛發送進來。
書燃:【早點休息。】
很簡單的兩句話,周硯潯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每一個字都仔仔細細地看,手機被他握在手心裏,握了好久,微微發熱。
喜歡她啊,真的好喜歡,越是喜歡也越忐忑,生怕會把不好的東西帶給她。
那麽美好的女孩子,模樣漂亮,性情溫柔。
潑油漆那樣的事,如果發生在書燃身上……
周硯潯已經不敢想象。
四周空寂無人,他慢慢低頭,伏在方向盤上。
夜色裏,聽不見任何聲音,沒有歎息,沒有怒吼,也沒有抱怨,明明那麽安靜,壓抑的感覺卻又那麽重。
*
周絮言自出生起就活在鬼門關,他身上帶著多種先天性疾病,心髒和腎髒都有問題,主治醫生一度以為他活不到十歲。周家為了周絮言入股恩益,砸了好多錢才保住他的性命。
陳西玟的第二個孩子也出了問題,被迫流產,之後,周淮深決定收養一個孩子。年紀要與周絮言相仿,還要足夠健康,這樣才能給周絮言最好的保護和陪伴,而周家回報給那個孩子的,是優渥的生活和光明的未來。
探訪過數十家兒童福利院,看過幾百份孤兒資料後,周淮深選中了周硯潯。孩子的雙親死於火災,沒有其他親人,背景幹淨,樣貌好,身體健康,最重要的是,根據某位命理大師的說法,周硯潯命格夠旺,並且與周絮言互補。
有周硯潯在,能為周絮言積累祥瑞,增福添壽。
最後這一點,深深打動了陳西玟。
最開始的那幾年,生活還算平靜,周硯潯知道自己是收養的,也知道因為周絮言他才能被收養,所以,他活得細致而謹慎,不爭不搶,事事以周絮言為先。
周絮言住院,他也要住,就睡在病床旁邊的小**,給小少爺作伴。夜裏周絮言發燒,難受得睡不著,周硯潯也不能睡,要講有意思的事兒逗他開心。
周絮言討厭人多,不肯去學校,周淮深請了專業的家庭教師,周硯潯自然也要留在家裏。他的身份很複雜,有時是周絮言的哥哥,有時是朋友和玩伴,還有的時候,是保鏢,是仆從。
那時候,“哥哥”這兩個字,對周絮言來說是很美好的。他沒有朋友沒有同學,隻有哥哥。而周硯潯也擔起了做哥哥的責任,他身世坎坷,腦子聰明,懂事又早熟,在照顧人這方麵,簡直無師自通。無論做什麽,周硯潯都能把周絮言照看得很好,周絮言也養成了依賴哥哥的習慣。
那是一段挺幸福的時光,兩個漂亮小孩,像羽毛稚嫩的雛鳥,互相依偎著,陪伴著。
最開始,陳西玟的確沒有虧待過周硯潯,畢竟命理大師說過,兩個孩子相輔相成,周硯潯養得好,周絮言才會更好。可是,小孩子慢慢長大,一些無法忽視的東西逐漸凸顯——
周硯潯太優秀了。
樣貌拔尖兒,成績優異,運動好,氣質好,成了周家的養子,連家世也好。天底下的好處,全堆在一個人身上,“盛原少爺”的名頭與他相得益彰,耀眼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一個撿來的孩子,卑微又廉價,處處低人一等,依靠周家的施舍生存,憑什麽活得那樣好,憑什麽叫周絮言黯淡失色。
陳西玟無法接受。
她原本是公司高管,有很好的事業,為了嫁入周家全部放棄。婚後,她有過兩個孩子,一個必須終身服藥,形同廢人,另一個甚至來不及出生。喪子之痛是她心裏無法愈合的傷口,可她的丈夫太忙了,常常一兩個月不回家,忙到顧不上給予她足夠的關懷。
她是漂亮矜貴的周夫人,是周淮深的附屬,在盛原沒有任何話語權,也無法參與到丈夫的事業中,真正握在她手裏的隻有一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卻被一個野種比了下去。
陳西玟提議棄養周硯潯,將他送回到福利院,周淮深很淡地笑,叫她不要任性。
養了七八年的孩子,出挑又耀眼,即便把世交家的小輩都聚在一塊,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更何況周家長子的名頭人盡皆知,一旦棄養,如何交代。
周淮深向來注重顏麵,丟麵子的事兒他不會做,同理,給他長臉的人,他很喜歡。
陳西玟萬萬沒想到,親手養大的孩子居然成了埋在她心裏的一根刺。富太太那個圈子裏,有關係好的人給陳西玟出主意,要她把周硯潯送到國外去,動點小手段,讓他再也回不來。
計劃來不及實施,風聲就漏到了周淮深耳朵裏。
周淮深養尊處優,氣質超群,淡笑著:“硯潯這孩子我很喜歡,我會把他留在身邊,親眼看著他長大。”
“西玟,”他叫她的名字,半是提醒半是威脅,“不要做沒有意義的事。”
自那以後,陳西玟失去了方向感,她開始盲目,將所有不滿變成對周絮言的溺愛,縱容他任性作惡,讓周絮言一麵自負,心比天高,一麵又自卑,心細敏感,甚至充滿攻擊性。
這樣的情況下,一些事情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周絮言曾親手將周硯潯從樓梯上推下來,讓他摔裂肋骨,也會將周硯潯反鎖在地下室,餓上一天一夜。做過的事,周絮言統統承認,但他從不認錯,他說隻是覺得日子太無聊,想找點樂子解解悶。
陳西玟則說,絮言還小,他沒有惡意,阿潯,你是哥哥,周家將你養大,你要感恩,要讓著弟弟。
周硯潯叫陳西玟媽媽,陳西玟卻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說:“忘恩負義的人,不得好死。”
軟刀子割肉不見血,人心這東西,離得遠了才有美妙,從近處去看,全是汙濁。
周淮深對女人和孩子之間的吵吵鬧鬧並不上心,他有很多事情要忙,無暇顧及這些瑣碎。周硯潯不告狀,也不抱怨,平靜地接受一切,麵對一切,從傷口裏養出一身硬骨頭。
大風吹散陰雲,帶走塵埃,冰天雪地裏,周硯潯孤身前行。
人情冷暖,他看得透徹,也看得很淡。
隻要他不低頭,就無人能將他打倒。
這樣強大又驕傲的人,因為有了喜歡的女孩子,開始害怕,開始忐忑。
真的好喜歡她啊。
*
轉眼到了期末,考試周,各門課程都已經結課,時間反而更緊張,圖書館自習室和學校附近的咖啡店擠滿了背書複習的學生,一座難求。
書燃跟唐梓玥的家長請了假,補習先暫停。經過竇信堯那件事,唐媽媽對書燃印象很好,給書燃發了小紅包,請她喝奶茶,祝她考試順利。
唐梓玥徹底把書燃當成了好朋友,經常給她發消息,說女孩子間的悄悄話,央求書燃帶她去弈大玩,書燃答應下來。
複習的這段時間,周硯潯又消失了,學校裏找不見他的影子,朋友圈也沒有動態。趙瀾羽把參加CFA大賽的幾個人拉入群聊,發一些資料鏈接之類的,偶爾聊聊天,不論群裏在說什麽話題,周硯潯都沒有參與過。
書燃不是一個會主動找話題跟異性聊天的人,與周硯潯的聊天記錄,已經快兩個星期沒有出現新內容了。
這種若即若離的感覺,讓人拿他毫無辦法。
書燃不想讓自己沉浸在對一個男人的猜測裏,她摒棄雜念專心複習,翻動書頁的間隙,卻又想起班上女生對周硯潯的評價——神秘得要命,又釣又難搞。
他是故意的麽——
時而曖昧時而消失,這就是所謂的釣著?
書燃咬唇,她討厭“釣”這個字,很討厭。
趙瀾羽在群裏發了張文獻截圖,是法語,她弄小論文要用,翻譯不出來,急得揪頭發。書燃剛好看到,擱下做了一半的練習題,幫她譯成中文,又發回到群聊裏。
趙瀾羽:【!!!】
趙瀾羽:【法語也會,燃燃太厲害了吧!】
蘇湛銘和許見超也在群裏,這些消息他們都看得見,書燃有點不好意思。
書燃:【外婆教我的,略懂一點。】
趙瀾羽往群裏丟了個很可愛的表情包,又說:【燃燃真的好好哦。】
趙瀾羽:【我要是男生就好了,我一定追你,跟你談戀愛!】
書燃擰開杯子喝水,低頭瞥見這兩條消息,險些嗆到。圖書館的自習室安安靜靜,一點響動也會顯得很突兀,有人朝她看過來,書燃臉色漲紅,手指無意識地滑了下屏幕,原本已經暗淡的界麵又亮起來,她看到趙瀾羽的消息下麵出現一條新回複——
是周硯潯。
X.:【別追,她不跟你談。】
連一向話少的許見超都忍不住冒出來:【我天,好像有酸味,是錯覺嗎?】
趙瀾羽:【我覺得不是。】
任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插科打諢,周硯潯再沒做聲。
突然出現,把一切都攪亂,又突然消失,他是真的壞,壞得讓人難以招架。
趙瀾羽沉不住氣,找書燃私聊:【燃燃,我多嘴問一句,你不要生氣呀,你跟周硯潯是在談嗎?】
書燃有些發愣,指腹撥了撥手機側邊的鎖屏鍵,回複:【不是的。】
過了會兒,她又強調一遍:【沒在談,你們別誤會。】
趙瀾羽大概有點糾結,“正在輸入”的字樣在屏幕上方出現又消失。書燃戴上耳機,繼續去解那道沒做完的題目,過了好幾分鍾,才看到趙瀾羽又發來一條。
趙瀾羽:【我覺得周硯潯忍不了多久了,很快就會來追你。】
書燃睫毛顫了下,心裏有點別扭。
周硯潯追人?他一直是被追的那個吧。
趙瀾羽信誓旦旦:【喜歡這種情緒,跟噴嚏一樣,是藏不住的,周硯潯都那樣了,怎麽可能不來追你!】
書燃愣了下:【他……怎麽了啊?】
趙瀾羽:【就是入迷啊,明擺著徹底陷在你這兒了。】
趙瀾羽打字飛快:【那是周硯潯啊,多少人喜歡他,論壇和告白牆上天天能刷到。可他隻對你不一樣,那股在乎的勁兒,簡直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