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溫柔
書燃的校園卡,是在第三天下午回到她手上的。
兩節思政課結束,腦袋渾渾噩噩,書燃低頭收拾東西,餘光瞥見一道影子,朝她走過來,她下意識抬頭,是班上一個她叫不出名字的男生。
男生驀地與書燃視線相對,也愣了一下,耳根微微泛紅。他將校園卡遞到書燃麵前,有些磕絆地說:“是潯哥讓我給你的。”
周硯潯沒來上思政課,上午的英語課也被他曠掉了,他好像很忙,又搞不清楚到底在忙些什麽。
課上點名時,書燃想過要不要發條消息給他,手機握在掌心,遲疑片刻,還是放棄了。
太過冒進,會顯得很沒有分寸感,她與周硯潯還沒熟到那個程度。
一步一步,事緩則圓。
書燃接過校園卡,向男生道謝。男生耳根更紅,連連擺手說不客氣。
男生轉身要走,書燃卻叫住他,說:“能不能再麻煩你幫我個忙?”
教學樓大廳裏有自動販售機,燈亮著,一排排飲料,羅列得整齊幹淨。
書燃選了瓶可樂,付款後,紅色罐子掉進取貨通道,俯身去拿時,肩頭的長發隨之滑落,她抬手拂了下,淡淡的暖香氣輕盈散開。
男生不自覺地吞咽了記,他想,難怪宿舍夜聊最常提起書燃,這個女孩子實在太精致,公主娃娃似的,膚色瑩白,小腿纖細,每一寸線條都好看。
書燃伸手將可樂遞過去,溫聲說:“麻煩你幫我交給周硯潯,告訴他,這算謝禮。”
男生接過來,想了想,說:“這個時間,潯哥應該在體育館打球,你可以當麵交給他。”
“有點遠,”書燃笑笑,“我懶得繞路,可以麻煩你嗎?”
男生忙說:“順手的事兒,不麻煩。”
和男生告別,書燃獨自往宿舍走,天氣不錯,風微微吹著,她腳步很慢,腦袋裏思考著一道微積分的課後習題。
走到宿舍樓下,手機提示音響了幾聲,書燃解開屏幕,是班級群裏的活動通知。看過通知,順手刷新朋友圈,一條動態毫無防備地闖入她眼睛,書燃腳步一頓——
X.:【下次買有糖的。】
配圖是一罐可樂,放在體育館室內籃球場的地板上,紅色的罐身微微反光,透出獨有的夏日清涼感。
周硯潯朋友圈裏的第一條動態,也是唯一一條。
兩人之間共同好友不多,書燃隻能看到談斯寧,她評論了一排“吃瓜”的emoji,周硯潯沒回複。
盯著那條動態,書燃莫名覺得心跳有些輕盈,就像在幹渴難耐的時候得到了一杯氣泡水,檸檬味的,甘甜清新的氣息溢滿口腔。
愉悅不過半秒,書燃忽然想到,她和周硯潯之間那份似有若無的關聯被切斷了。
周硯潯本人沒來,托其他同學交還了書燃的校園卡,書燃用可樂彌補虧欠的人情。事情全部解決,她和周硯潯的聊天記錄也停在了三天前,再沒什麽話題可以繼續,聊別的,又會顯得別有用心。
真是個尷尬又微妙的時刻啊。
書燃用手指在手機背殼上敲了敲,沒覺得難過,反而有種興味盎然的感覺。
就像——
在做一道拔高了難度的微積分的練習題。
*
國慶假期時,宿舍裏的人有的回家有的去旅行,書燃留下來找了份兼職。
前三天在新開業的商場做禮儀,後三天則是車展,兩份工作都需要穿著高跟鞋長久站立,很累,吃飯喝水的時間都沒有,好在報酬不錯。
車展最後一天,臨近尾聲,外麵忽然開始下雨。書燃沒帶傘,叫車軟件又遲遲叫不到合適的車輛,她站在會展中心的大廳裏有點犯愁。
供應鏈展區那邊的一個男性負責人,走過來與書燃聊了幾句,主動提出可以開車送她去地鐵站。書燃拒絕了,負責人不死心,繼續糾纏,就在這時候,有人抓住書燃的手腕,將她扯到了身後。
天色晦暗不清,書燃看過去,怔了怔,下意識地說:“小嚴,你怎麽來了?”
嚴若臻個子高,腿長腰窄,穿一件純黑的舊T恤,棒球帽帽簷很低,擋住了眉眼,露出棱角鋒利的下顎弧線。他不必說話,單是站在這裏,就透出一股匪氣,陰森森的壓迫感。
負責人年近四十,氣場上卻被嚴若臻這個年輕人生生壓了一頭,訕訕地笑著,問:“小燃,這位是你男朋友?”
“是我弟弟,”書燃躲在嚴若臻身後,介紹一句,頓了頓,她又說,“馬總還是叫我全名吧,叫別的,我不太習慣。”
負責人臉色沉了沉。
嚴若臻不耐煩與這種人周旋,他抓著書燃的手腕,帶她離開了會展中心。
外頭大雨未停,水痕斑駁,嚴若臻知道書燃在會展中心這邊做兼職,見天氣不好,專門跟汽修廠的老板借了輛車,過來接她。
上車後,書燃解開鞋子揉了揉酸痛的小腿,扭頭問嚴若臻想吃什麽,她領到兼職的薪水了,可以請他吃點好的。
嚴若臻沒反應,徑自把車開進一座商場的地下車庫。之後他開門下車,書燃莫名奇妙,解開安全帶也要下去,嚴若臻回身摸了摸書燃的頭發,在她手心裏寫:
“車上等我。”
地下車庫隔絕了雨聲,書燃有點累,她倚著副駕那側的椅背,幾乎睡著。
半夢半醒間,身側忽然投下一道暗影,書燃立即睜開眼睛,恰巧對上嚴若臻朗星似的眸子。他看著她,笑了笑,棒球帽的帽簷加深陰影,愈發顯得眉眼溫和,與麵對外人時的煞氣森森截然不同。
接著,書燃的膝蓋上被嚴若臻放了一件東西。她低頭去看,是雙運動鞋,新買的,材質柔軟。
書燃今早出門時有些遲了,打車去的會場,忘記帶更換的鞋子,這會兒她還穿著漂亮卻累人的係帶高跟鞋。
嚴若臻一定是看見了她揉腿的小動作。
書燃抱著鞋盒,心裏有點暖,對嚴若臻說了聲謝謝。
她用手機查了下,這座商場裏有個吃魚的館子,是個網紅店,口碑很好。書燃說請嚴若臻吃魚羹,就當抵了鞋子的錢。嚴若臻很少拒絕書燃,這次也一樣,他笑著點了點頭。
書燃臉上粘了小小一片不知打哪飛來的羽毛,嚴若臻下意識地想幫她擦掉,手伸出去,卻又頓在半空,他看到自己指腹上的薄繭,關節有些粗糙,手背還有被汽修零件劃蹭出的淺色血痕。
他明明洗過手,洗得幹幹淨淨,可看上去還是有一種髒兮兮的質感。
就像他的人生,再如何努力,也不過是泥濘中掙紮,捉襟見肘。
書燃隻看到嚴若臻抬了抬手,又收回去,她有些茫然:“怎麽了?”
嚴若臻迅速將那些隱秘的情緒整理好,淺笑著,敲了敲車前的後視鏡。
書燃探頭去看,用手背抹了下沾到羽毛的地方,嘀咕著:“哪來的小東西啊,還挺粘……”
下了車,往電梯那邊走,書燃穿著嚴若臻買的運動鞋,尺碼合適,質感也很舒服。路過劃線的地方,她跳格子似的跳了兩下,跳完還抬頭對嚴若臻笑,眸子又清又亮,像罕見的翡翠玻璃種。
她這副開心又放鬆的樣子,嚴若臻看到了,幾米開外,周硯潯也看到了。
最先認出書燃的,是坐在副駕那側的沈伽霖。
放假這段時間,周硯潯被梁陸東帶著,赴了一場又一場應酬,好不容易能休息,沈伽霖又來煩他,硬拽他出來玩擊劍。
擊劍館在商場附近,那邊車位太緊張,實在不好停,周硯潯在商場的地庫找了個位置。
車子停好,手機上進來兩條新消息,周硯潯一手夾煙,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拇指滑動屏幕,翻看著。
沈伽霖忽然拍了下他的肩膀,說:“潯哥,你看——”
周硯潯聞聲抬眸,那一瞬,透過車前的風擋,剛好看到書燃仰臉微笑的樣子。
小姑娘穿一條顏色幹淨的格子短裙,裙擺和運動鞋之間,小腿瑩白,長發微微卷曲,很蓬鬆,垂過肩膀。
她在笑,唇角揚起的弧度,以及眉眼彎彎的形狀,比棉花糖更甜,也更軟。
周硯潯看到書燃,自然也看到了站在書燃對麵的年輕男人,穿工裝褲,帶棒球帽,身材很好,挺酷的,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
不自覺的,周硯潯的眼神沉了幾分。主駕那側車窗全降,他手臂搭在上麵,指尖彈了彈,煙灰簌簌掉落,一雙眸光透出薄薄涼意。
沈伽霖沒注意周硯潯的異常,咋咋呼呼:“我曹,那人誰啊?怎麽跟我女神在一塊?約會?男朋友?不是吧!”
周硯潯被沈伽霖吵得心煩,手上的煙燒到尾端,他將星火掐滅,同時回一句:“不是男朋友。寧寧說過,書燃有個一塊長大的發小,弟弟一樣,應該是那個發小。”
以書燃的性格,不會隨便露出那種輕鬆隨性的模樣,尤其在異性麵前。對麵那個,一定是她足夠信任的人。
足夠信任,才會讓她毫無負擔地卸下防備和顧慮。
沈伽霖點點頭,接著又反應過來,睜大眼睛:“不對啊,寧寧為什麽要跟你說這些?”
周硯潯沒回答。他彈開煙盒,又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卻沒點,而是用牙齒反複噬咬煙嘴過濾的那部分。
動作裏似乎透出某種情緒,說不清,SUV尚算寬敞的車廂卻因為這股沒來由的情緒,蒙上了一層膠著而壓抑的氣氛。
又奇怪,又濃烈。
沈伽霖再遲鈍,也意識到了什麽,縮在座位上不吭聲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車裏沒開燈,方向盤一側的控製屏亮著淡淡的光。
周硯潯咬著煙,輪廓同目光都極為深邃。他在車裏,黑暗的角落,蟄伏著,像某種生性凶悍的犬類,伺機而動。
他看著他們。
書燃走在前麵,這個時間客流量大,兩台電梯都要等,她抬頭去看小屏幕上閃爍的數字,手指無意識地擺弄著背包上的兔子掛件,發梢被風吹著,微微搖晃。
嚴若臻落後幾步,不遠不近地跟著她。
周硯潯在這時升起了主駕那側的車窗,他調整了一下坐姿,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手指碰到車前燈的控製鍵,燈光閃了一下,而後熄滅。
書燃背對這些,毫無覺察,嚴若臻卻腳步一頓,他轉身,目光精準地看過來。
透過車前的風擋,他與周硯潯,兩道同樣深邃的視線猝然相撞。
沈伽霖隻是個旁觀者,仍覺得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的,整個人都繃緊了。
對視持續的時間不長,兩秒,或者三秒,那個過程裏,周硯潯不動不移。
他嘴裏叼著煙,手指搭在方向盤上,一下一下,緩慢輕叩,通身反骨悉數外露,張揚又不羈,像是在恐嚇闖入領地的同類。
電梯來了,發出一聲輕響,嚴若臻先先收回視線。
進電梯時他故意將書燃擋在身後,廂門合攏的間隙裏,嚴若臻再度朝周硯潯的方向看一眼,然後低頭,發出一條消息:
嚴若臻:【這個車牌號,你想想辦法,幫我弄到車主的身份信息。】
對麵回了他一個“OK”的表情包。
人走了,沈伽霖還處於回不過神的狀態。他拿了瓶純淨水,擰開喝了兩口,喃喃自語:“跟我女神在一起的那個家夥,什麽來頭?眼神也太凶了,狼崽子似的,一看就是個狠茬兒!”
周硯潯沒說話,他重新發動車子,沿上坡出了停車場。
沈伽霖愣了下:“哎?怎麽走了?不是說好要玩擊劍嗎?”
周硯潯動作一頓,他腦子有點亂,把擊劍這茬給忘了,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有點累,回家睡覺。”
沈伽霖在旁邊絮絮地說著什麽,周硯潯心思不在那兒,一句都沒聽進去,他腦袋裏全是書燃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情景,那個畫麵,讓他心口緊繃。
她身邊還有其他人,一個目光凶狠的年輕男人——
這種事,親耳聽到和親眼目睹,完全是兩個概念。
很想把食指關節送到唇邊,用力咬下去,品嚐血腥的味道,以此來扼製什麽。
油門踩得重,車速飛快,窗外霓虹如水,人影虛幻成一團。
周硯潯握著方向盤,臉上毫無表情,心裏卻在想,他跟周絮言,同一屋簷下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如果周絮言是瘋子,他怎麽可能是個好東西……
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