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從上了大學以後,薑詞就很少再回沈家,隻是答應媽媽,每個月至少回去住一兩天。

那天下午,她正在學生家裏輔導功課,媽媽的電話忽然打了過來。

她那時正在給學生講題,連忙將電話掛斷。

過了一會兒,等學生做試卷時,她才拿起手機到外麵陽台去,給媽媽回撥了電話。

電話接通,她小聲問:“媽媽,什麽事?我現在有點事情。”

周芸在電話那頭說:“這周六是沈奶奶的生日,你到時一定把時間騰出來,早點回來知道嗎?”

薑詞聞言愣了下,沉默了一會兒,隨後點了下頭,輕聲道:“好。”

周芸這幾天在忙著布置周六的壽宴,也是整天忙得暈頭轉向,說:“行,那我先去忙了,周六記得早點回來啊。”

“好。”

掛了電話,薑詞回到屋裏,守著學生寫卷子。

這天的課一直上到晚上十點才結束,乘地鐵輾轉回到學校,到宿舍時已經十一點。

薑詞進了屋,累得衣服也沒換,就趴到桌上休息。

室友洗漱好從陽台進來,看到薑詞還趴在桌上,提醒道:“小詞,馬上熄燈了,你還不去洗漱?”

薑詞疲憊得不想動彈,但又怕一會兒熄燈以後再去洗漱會打擾室友休息,於是強打起精神,彎身換掉鞋子,拿起洗臉盆和毛巾到陽台去洗漱。

她到浴室去簡單衝了個澡,換好睡衣出來的時候,宿舍裏已經熄了燈。

室友們都還沒睡,躺在各自的**聊天。

薑詞因為平時大多數時間不是在做家教就是在圖書館,很少待在宿舍,所以和室友們關係不是很親密,她們聊到班上發生的事情,她也通常插不上嘴。

她摸黑在陽台把內衣**洗好掛起來,放好洗臉盆,然後就輕手輕腳地爬上床。

剛剛在被窩裏躺下,對麵的室友忽然叫她名字,“小詞。”

薑詞放下手機,在黑暗中看向對麵床的室友,輕聲詢問:“怎麽了?”

室友問:“你覺得咱們班男生哪個長得最帥?”

“啊?”薑詞愣了下,她還真的沒有注意過。

室友又道:“李然和何閱,你覺得他們倆誰更帥?我們剛剛討論了半天都沒討論出結果。”

薑詞有點茫然,她平時隻顧著上課,壓根沒有注意過班裏的同學。

甚至這兩個名字她都是第一次聽說,她有點不好意思,說:“這兩個是我們班同學嗎?我不太認識人……”

對麵的室友忽然撐起上半身,驚訝地看向她,“不是吧小詞?人家李然都在宿舍公開表白你了,你居然連人家是誰都不知道?”

薑詞愣了下,完全不知道這些事情。

室友歎氣,說:“你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要是讓李然知道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估計得慪吐血。”

薑詞:“……”

隔壁床的室友忽然拿著手機從蚊帳裏探過身來,說:“小詞你過來看看,你覺得李然帥還是何閱帥。”

薑詞其實對男生不感興趣,但不好掃了室友們的興,於是也從**爬起來,湊到室友那邊去。

室友給她看照片,她湊在手機邊認真看了看。

誠實地說,照片裏的兩個男生都長得挺好看的,一個陽光,一個儒雅。

但不知道為什麽,提到帥哥,薑詞腦子裏隻會自動浮現出沈聽南的樣子。

她雖然對談戀愛不感興趣,但基本審美還是有。她活到快二十歲,沈聽南絕對是她見過長得最帥的男人。

也許是因為見過沈聽南,所以照片裏的兩個男生多少有點黯然失色。不過為了不掃室友們的興,她違心地點了點頭,說:“我覺得兩個都很帥。”

“不行,一定要挑一個!”室友逼她。

薑詞有點為難,微微蹙著眉心,劃動兩張照片又仔細看了看,最後說:“這個吧,這個陽光一點。”

室友笑道:“這是李然,就是在宿舍裏說喜歡你的那個。”

薑詞“喔”了一聲,心裏並沒有什麽波瀾。

從小到大追她的男生其實很多,隻是她自己對談戀愛不感興趣。也許就像奶奶說的那樣,她受父母失敗婚姻的影響太深,以至於心中對婚姻充滿恐懼,所以根本不會讓自己踏入愛河。

她重新躺回被窩裏,室友們還在討論感情上的事,她望著天花板,腦子裏卻隻是在想,周六沈奶奶的生日,她應該送點什麽生日禮物。

*

周五下午上完課,薑詞抱著書去美術館那邊找周冉。

周冉還在上課,看到薑詞過來找她,隔著窗戶給她比了個手勢,讓她等她一會兒。

薑詞笑了笑,擺擺手,示意沒關係,不急。

她抱著書,坐到走廊的石凳上,望著遠處金黃的銀杏樹發呆。

過了一會兒,周冉從教室跑出來,湊薑詞身後拍了下她肩膀,笑道:“想什麽呢?想得這麽入神?”

薑詞回過神,回頭看向周冉,微笑道:“沒想什麽,在發呆。”

她從石凳上起身,挽住周冉往外走,說:“好冉冉,陪我去逛逛商場吧,我想買點東西。”

周冉問道:“買什麽呀?”

薑詞道:“這周六是沈奶奶的生日,我想買個生日禮物,不過你知道的,我也不太認識牌子,你一會兒幫我挑挑。”

*

兩人到了商場,幾乎把整個商場都逛遍了,最後終於挑中一條圍巾。

圍巾是一個還算出名的牌子,質量很好,百分百的純羊絨,柔柔軟軟的,薑詞拿在手裏的時候,其實很想給自己的奶奶也買一條,但是價格實在太貴,一條就要五千多,要是買兩條就要花掉她一萬塊。

她暫時拿不出那麽多錢,且她的錢都要存起來,怕奶奶萬一哪天突然生病,她不至於一點錢都拿不出來。

她拿著那條圍巾猶豫很久,最後還是決定買下來。

周冉在旁邊有點心疼,說:“這圍巾好看是好看,但是有點太貴了。反正那沈老太太又不喜歡你,你何必花這麽多錢給她買生日禮物。五千多,你得攢多久啊。”

薑詞輕輕點下頭,說:“我知道。”

她當然知道沈老太太不喜歡她,當然她也不需要她的喜歡。

隻是媽媽如今和沈叔叔在一起,她作為媽媽的女兒,不想讓媽媽夾在中間難做。所以就算很舍不得,還是咬牙買下一件能送得出手的東西。

*

周六的上午,她帶著禮物到沈家時,院子外麵已經停了很多車。

花園裏布置得很漂亮,白色的法式長桌,每張桌子上都擺放著粉色玫瑰和香檳,傭人們進進出出,正在準備午餐。

薑詞進了院子,遠遠看到母親正忙碌著讓師傅們把紅毯鋪到草坪上。

她隔著一段距離,盯著母親忙碌的身影看了一會兒,然後才走過去打招呼,“媽媽。”

十一月的天,周芸忙得額頭都出了些汗,聽見女兒的聲音,回過頭,臉上不由得露出笑容,拉住薑詞的手,說:“來了。”

薑詞看著母親明顯消瘦的臉頰,有些心疼,說:“媽媽,你瘦了好多。”

周芸笑了笑,說:“最近一直忙著籌備你沈叔叔母親的生日,你也知道,我第一次做這事,要是辦不好,豈不是給你沈叔叔丟臉。”

薑詞看著母親,打心底裏覺得很心酸。

她不知母親是否知道,無論她多麽努力,沈家人都不會喜歡她。

她很努力地笑了笑,鼓勵母親,說:“很漂亮媽媽,你一向審美很好。”

周芸高興道:“是吧?我畫了好久的圖紙,就怕做不出想要的效果。”

她看了看花園,明顯自己也很滿意,說:“不過還好做出來很漂亮。”

薑詞笑了笑,點下頭,說:“對,很漂亮。”

周芸心情很好地麵帶笑容,她低頭看到薑詞手裏拎著東西,有些驚訝,問道:“這是……”

薑詞笑了笑,回答說:“是給沈奶奶買的生日禮物。”

周芸沒想到女兒會準備生日禮物。

她知道女兒不喜歡沈家的人,會準備生日禮物,一定是為了讓她在沈家好做人。

她忽然很感動,抬手摸了摸女兒的臉頰,眼眶泛熱地看著她,“小詞,謝謝你為媽媽做的。”

薑詞笑了笑,說:“隻要您幸福就好。”

周芸微笑著點下頭,說:“媽媽現在很幸福,再幸福也沒有了。”

薑詞微微笑了下,說:“那就好。”

母女倆說著話,薑詞遠遠看到沈叔叔朝母親這邊走過來。

沈叔叔看到她,笑著道:“小詞回來了。”

薑詞笑了笑,禮貌地喊了一聲,“沈叔叔好。”

沈哲笑道:“進屋去玩吧,今天家裏熱鬧,大家都在。”

薑詞點點頭,見沈叔叔大概有事情要和母親說,便沒有再打擾,轉身朝著客廳的方向走去。

走進客廳的時候,她發現客廳確實很熱鬧,沈家的人幾乎都到了,甚至連沈聽南都在。

沈聽南單獨坐在一張沙發上,懶怠地靠著沙發椅背,手裏拿著手機在回信息。

他起初並沒有注意到薑詞進來,直到聽見沈衡在旁邊吐槽了一句,“她怎麽來了?不是上大學就搬出去了嗎?”

沈聽南聞言,才抬頭朝門口看了一眼。

薑詞穿一件奶白色的大衣,長發柔軟地散在肩上,她手裏拎著一隻包裝精致的紙袋,進了屋,就徑直走向沈老太太,微笑著送上禮物,說:“沈奶奶,祝您生日快樂。”

沈老太太坐在正中間的沙發上,不太在意地掃了一眼薑詞遞過來的禮物,勉強收下,說:“多謝你,有心了。”

她把禮物收下,就放到茶幾上,絲毫沒有興趣拆開。

薑詞微微笑了下,仿佛早就預料到這樣的場麵,她並沒有什麽低落的情緒,隻是獨自走到一邊,坐到角落的凳子上。

沈晴倒是對薑詞送的禮物很有興趣,她湊到奶奶身邊,拿起來說:“我看看。”

她一邊說一邊將包裝盒拆開,等把圍巾取出來,咦了一聲,小聲說了句,“好花呀。”

沈老太太側眸掃了一眼,眼裏露出鄙夷的神情。

沈二夫人嗤地笑出一聲,不客氣地說:“這樣式也真夠土的,像農村老太太戴的。”

薑詞雖然坐在遠處,但仍然能聽到沈家人在評論她送的圍巾。

她麵上沒什麽表情,但心中仍然有些難過。

她看向被沈家人嘲笑著傳閱的那條圍巾,忽然有一種想要毀天滅地的衝動。

她很想去把圍巾搶回來。沒有人知道,那條被她們嘲笑嫌棄的圍巾,近乎花掉她一半的積蓄。

但她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

她知道,就算為了母親也應該忍住。

她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無聲無息地從凳子上起身,獨自從後門離開了客廳。

沈聽南的目光一直盯在薑詞身上,看到她木然地坐在那裏任人評價,也看到她悄無聲息地起身,忍讓地離開了客廳。

他人生第一次對自己的家人感到厭煩,在沈衡拿著那條圍巾嘲笑地說:“土包子就是土包子,看看她挑的這條圍巾,拿給奶奶擦腳奶奶都嫌棄”的時候,他抬眼看向他,臉色很冷,“她是土包子,你是什麽?高考兩百分的白癡?”

沈衡一愣,驚訝地看向沈聽南。

他還覺得挺委屈,抱怨道:“四哥,你怎麽回事?你怎麽幫著外人罵我?”

沈聽南眼神鄙夷地看著他,“人家再不濟,至少知道好好讀書,知道自食其力,你會什麽?沒有沈家少爺這身份,你試試出去看看,你能賺到一分錢不?”

沈衡莫名其妙被罵一頓,他心裏雖然不服氣,但也知道自己紈絝,知道如今這個大家庭都靠沈聽南養,於是也隻是敢怒不敢言。

沈聽南掃了一遍在座的每一個人,開口一點不留情麵,“走出去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富家太太,一開口卻是聽不出半點教養,這麽多人攻擊一個小姑娘,你們跟大街上那些沒教養的潑婦有什麽區別?”

“住口!”沈老太太淩厲地看向沈聽南,厲聲斥道:“聽南,你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麽!這些都是你的長輩,你如今是越發沒有分寸,她們再不是,也不該由你這個做晚輩的來教訓。”

沈聽南臉色淡淡的,反問了一句,“您倒是看看她們,有點做長輩的樣子嗎。”

他懶得再待在這屋,從沙發上起身,順手拿走了茶幾上的圍巾,走前看了一眼自己奶奶,眼裏充滿失望,說了一句,“還有您,奶奶,人家送的東西,就算再不喜歡,也不該當著人家的麵這樣隨意丟在一邊。就算您討厭那個人,也不該這樣隨意踐踏別人。”

他說完沒再看眾人一眼,轉身徑直離開。

*

這天的壽宴辦得很令人絕望。

母親辛辛苦苦布置了很久的生日宴會,在中午去請大家到花園吃飯的時候,被沈老太太一句“風太大”直接否決了。

她同自己的二兒媳婦說:“突然想吃追鳳樓的飯菜,不如點到家裏來吃吧。”

沈二夫人立刻說:“行,我馬上打電話訂餐,估計最多二十分鍾就能送來。”

沈哲也很意外,上前說:“媽,今天天氣很好,這個生日宴會小芸籌備了很久,飯菜也都是做的您喜歡吃的,而且都已經端上桌了,就這樣吃吧。”

沈老太太卻絲毫不留情麵,冷冷地說:“我年紀大了,可不敢亂吃外人準備的東西,萬一有人心術不正,借機把我毒死了怎麽辦?”

薑詞站在遠處,她隔著人群望著母親。

那是她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在母親臉上看到疲憊的神情。

這個生日宴會,薑詞和母親最後都沒有參加。追鳳樓的飯菜很快就送了過來,沈家人到客廳慶祝,薑詞陪著母親在院子裏撤掉飯菜。

薑詞看著母親美麗的疲憊的側臉,猶豫了很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勸道:“媽媽,我們離開這裏好嗎?”

周芸抬頭看向女兒,她微微笑了下,反問道:“為什麽要離開?”

薑詞道:“這裏不適合我們,這裏沒有人歡迎我們。”

周芸卻笑了笑,說:“我留在這裏,是因為你沈叔叔。除非將來我和你沈叔叔的感情走到盡頭,那時候我自然會離開。”

薑詞無法左右母親的決定。

她做不到母親這樣執著,如果她愛上一個人,但對方的家庭無法接受她,她一定會離開。

不。

或許從一開始,她就不會和這樣的人開始。

*

沒多久,沈叔叔從裏麵走出來,他擁抱了母親,輕聲講“對不起。”

母親靠在沈叔叔懷裏無聲流淚,傾訴自己的委屈。

薑詞站在不遠處看了一會兒。

最後,她轉過身,決定自己離開。

她獨自走出沈家,在寒冷的深秋裏,慢慢地往外走。

她一直望著前方的路,一直往前走著,猶如她自己的人生,她永遠不回溯過往,永遠向前,永遠不回頭。

她往外走了一會兒,聽見後麵有汽車鳴笛。

她下意識走到邊上,給車子讓路。

可車子開到她身邊,停了下來。

她也下意識停下來,隔著車窗,看到沈聽南。

沈聽南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隨後開口,“上車。”

薑詞有一點猶豫。

經過今天的事,她對沈家的人產生了一點厭惡,連帶著也不想再和沈聽南有任何交集。

沈聽南問:“回學校?”

薑詞點了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沈聽南再度開口,“上車,我去學府路那邊辦事,順路載你一程。”

薑詞想了下,搖頭說:“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

沈聽南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開口道:“怎麽?恨上我們了?”

薑詞愣了下。

她不自覺地抿了下唇,看著沈聽南,沒有回答。

沈聽南看著她,真誠開口,“我替我家人向你和你母親道歉。”

薑詞有些意外。

她看著沈聽南,從未想過他竟然會向她道歉。

沈聽南看她一會兒,再度問:“上車嗎?”

薑詞猶豫了一下,隔了半晌,終於還是繞過車頭,拉開副駕駛車門坐上了車。

上車以後,沈聽南將一個眼熟的購物袋遞給她。

她低頭看,發現竟然是她送給沈老太太的圍巾。

沈聽南發動車,目視著前方一邊開車,一邊說:“辛辛苦苦到處打工賺錢,買這麽貴的東西送人,是不是腦子進了水?”

薑詞愣了下。

不知道為什麽,她眼睛忽然滾燙起來,險些掉下眼淚。

她下意識把購物袋抱住,沉默了好久,輕聲回了一句,“是。”

沈聽南也沉默了一會兒。

過一陣,開口道:“吊牌還在,可以拿去商場退掉。”

薑詞搖搖頭,說:“不用。我可以拿回去送給我奶奶,我奶奶一定會很喜歡。”

沈聽南沒遇到過這種事,頭一次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抱歉。”

薑詞搖搖頭,大度地說:“沒關係,不關你的事。”

除了抱歉之類的話,沈聽南也不知道該再說點什麽。

車裏安靜了一會兒,沈聽南問:“聽歌嗎?”

薑詞點下頭,輕聲道:“可以。”

沈聽南抬手開了音樂,車廂裏放出一首舒緩的英文歌。

薑詞聽著音樂,看著窗外美麗的藍天和雲朵,懷抱著那條柔軟的圍巾。

也許是有些累,窗外的微風輕輕拂過臉頰,她緩緩合上眼睛,靠在車門邊,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