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在哪,我去接你

高考填報誌願的時候,是章若卿頭一次叛逆,違背章淑嘉的意願去了省外一所高校。

那年試題劍走偏鋒,許多考生發揮失常,章若卿尤為嚴重,隻將將過了一本線。

記得她坐在電腦前,忐忑輸入準考證和密碼,章淑嘉就站在她身後,呼出來吸進去的空氣都是凝滯的。

分數彈出來的時候章若卿懵了,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屏幕上的分數,章淑嘉照著她的右耳就是一巴掌,她從椅子上跌落下來,耳畔嗡嗡,刹時回想起之前有許多相似的場景:

“…這麽簡單的一道題你都不會,上課沒有聽講嗎?”

“…手機是方便我聯係你的,不是用來和男生發這種不知羞恥的短信的。”

“…給你買新衣服不是讓你穿去學校招搖的,明天上學就換回校服。”

她以為她成年了就脫離小時候在她眼皮底下算不出計算題,不由分說被一耳光伺候的處境,然而她在那一刻才明白那一耳光不會因為年歲漸長而消失,反而會越來越重。

在上傳誌願的那最後一秒,她趁章淑嘉不注意,偷偷改了誌願。她頭一次這麽不顧一切,覺得這是唯一也是最後一次她能逃離章淑嘉,逃離這個家的機會。

錄取通知單下達的時候,章淑嘉竟意外地平靜,大概是知道生米煮成熟飯,她再說什麽做什麽都於事無補。

那整整兩個月裏,章淑嘉對她橫眉冷對,仿佛如空氣一般,直到臨走前的一晚,她在房間裏檢查行李,章淑嘉經過將一張銀行卡扔在她**,說:“走出這個家,有本事就別再回來。”

她那時暗暗在心裏告訴自己,別回頭,別回來,就算撞了南牆也別回來。

可是如今,她到底還是回來了。

章若卿在家屬院門口的水果攤上挑了些應季的水果,拎著走回五棟六樓,她和章淑嘉住了二十多年的家。

直到她工作用自己公積金按揭買了位於新城的一套 80 坪小公寓,以方便工作為由,才從這裏徹底搬出來,隻在每周末回來一次和章淑嘉吃一頓晚餐。

走到樓下碰見正遛彎的張姨,見到她回來立刻拉住她問那天相親兩人聊得怎麽樣。

“我們小劉說的,對你印象可好了,他媽媽也滿意,讓我來問問你願不願意進一步發展。”張姨眼睛溜溜轉,似乎對自己牽出的這門親事十拿九穩。

經張姨一提醒,章若卿才想起來那天相親的男人姓劉,至於全名叫什麽,她都實在記不起來,更別說什麽進一步發展了。可麵對張姨殷切的眼神她還是得說:“抱歉阿姨,我覺得我們不太合適。”

“哪裏不合適?”張姨追問。

年紀相當,雖然相貌兩人差距大了些,但相貌又不能當飯吃,況且男方家裏守著自己鋪麵又有套房產,收入穩定,最大的問題就是跟婆婆住一起,但這一點章若卿肯定能拿得住,從小在她媽高壓似的教育下聽話又懂事,她媽指東不敢往西,是遠近聞名的乖孩子她都能應付她媽那樣挑剔又嚴苛,古板又刁鑽的人,對付婆婆簡直小菜。

所以,她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麽不合適的地方。

“他跟他媽住這一點就不合適。”章若卿撿了個重要的說。

“你們年輕人真是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家裏有個老人幫你們操持家務回來又有現成熱飯有什麽不好的……”張姨搖頭唉聲,表示不理解。

章若卿見長篇大論就在耳畔,急急忙忙打發了張姨,趕緊上樓去,翻出鑰匙開了門。換鞋的時候就聞到廚房裏一陣嗆蒜的香氣,才算鬆一口氣。

聽到動靜,磨砂玻璃門吱吱呀呀緩慢挪開,章淑嘉探出頭來看一眼,不鹹不淡說一句回來了。

章若卿應一聲,將水果放在竹籃中,撇一眼餐桌上攤開的書,是高中物理教材,中間夾一張用費舊試卷折成的書簽,她收起來摞在桌角一邊,轉頭去洗手間洗手。

麵前的鏡子一塵不染,不像她自己家裏的那麵,一半都是日積月累的泡沫結痂,章若卿在洗手的間隙抬眼打量了自己,不用早起的周末,她一覺睡到自然醒,雖稱不上容光煥發但氣色不錯,且沒掛上黑眼圈,她目光一路向下落在自己露出來的脖頸,鏡子裏的人眉心立刻蹙起來——鎖骨的地方隱隱約約露出些曖昧紅痕。出門前也沒仔細看,出門了她係著圍巾,更沒機會察覺,直到這會兒,她才看到不由得背上一層冷汗。早知道這樣,她是絕對不會穿一件 v 領毛衣出來。

章若卿出了洗手間溜進自己房間,記得剛入冬時天氣還不穩定剛冷幾天又熱起來,她穿了件高領毛衣回來,吃完飯覺得熱就脫了扔在這,想不到能在這時派上用場。

衣櫥一打開一股樟腦丸的味道,入眼就是那件疊得整齊放在最上麵的毛衣,她趕緊拿出來換上,走進餐廳菜剛好上桌。

“怎麽換衣服了。”章淑嘉盛了米飯放在章若卿手邊,自己的碗裏卻是空的,坐下來揀一筷子青菜。

果然什麽都逃不過章淑嘉的眼睛,從前上學的時候就這樣,馬尾紮低些束高點都逃不過她眼睛,如今就剛剛進門那一瞥,還都是同色係的兩件毛衣,依然被她一眼看出來。

章若卿盛了一口湯泡進飯裏,攪弄一會才說:“脖子有些冷就換了。”

“樓下張姨問你相親的事了?”章淑嘉問。

“嗯。”她默默點頭,到底還是沒躲過全被她看見了。

“她介紹這麽一個人肯定心裏有愧,這一星期見了我都躲著。倒是你,還挺當回事跟她在下麵那麽半天都說了什麽?”章淑嘉習慣性的語氣裏總帶有輕蔑意味。

章若卿也不吭聲,眼睛在盤子上瞟,也不見落筷,章淑嘉瞧見她又是這一副挑三揀四,有話不說心裏打主意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拍下筷子說了句愛吃不吃,不吃下次就別來了。

她其實也不想來的,人生中最難熬的兩種飯局一是銀行的應酬,二就是家裏的。

都說家宴最撫慰人心,但在章若卿的印象中,家裏的飯菜花樣不會超過三種,青菜,肉碎,骨頭,三樣隨機搭配出兩菜一湯,以前是因為章淑嘉工作忙,揀簡單的對付,章若卿體諒她自然是給什麽吃什麽,但要讓她表現出吃得開心樂意,十幾年如一日的確有些強人所難。等到章淑嘉退休了,原本以為她會花些時間在廚藝上,想不到她寧可繼續研究物理教材也不願在廚房裏多變出些花樣。

章若卿才明白,“食”這一許多人列為人生頭等的大事在章淑嘉眼裏就是浪費時間。

大概就是因為從前吃得太過貧瘠,才讓章若卿開發出了自己探店的愛好,城裏哪個犄角旮旯開了間小店,尋著味她都能挖出來,如果讓章淑嘉知道她這一大愛好,估計會被痛批一頓吃飽了撐得浪費生命。

除此之外,飯桌上總免不了說教也是章若卿害怕跟她媽吃飯的另一大緣由。

所以,她從剛工作開始,就為自己訂下了一個小目標,無論如何都要有自己的小家。在同事討論這季新款衣服,那個新出的包包時,她向來都不為所動,省吃儉用終於攢下首付又用公積金為自己買下一套小窩。

不大,但足夠了。

在她的小窩裏,沒有人規定她不能把房門關上,鑰匙必須插在門鎖上,洗臉台的鏡子花了也沒關係,反正足夠將她的臉照得清楚,吃飯挑三揀四也不會被數落,東西隨意扔在沙發背上也無所謂,她像是呆在自由自在的繭中,無人能管她。

“隔壁棟的王姨說她女兒今年升了客戶經理,不用天天坐櫃,我記得她比你還晚入銀行一年,怎麽你還天天替人數錢?”章淑嘉還在繼續念叨她。

“她在支行我在分行,她那邊人員流動大城裏幾個支行都可以互調,我這邊都一個蘿卜一個坑,要等上頭的人升遷離ʟᴇxɪ職或退休才能輪到我們。”章若卿繼續扒拉碗底的殘羹。

“坑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這麽死腦筋不知道走動走動?”

“媽,我怎麽記得上個月你才說我跟著現在女領導挺好的?”

章若卿難得頂一句,見章淑嘉臉色暗下來,立刻埋頭吃完碗裏的湯水,收了桌上的碗,進廚房。

“說你是為你好,你現在是翅膀硬了不要我管。大學畢業的時候怎麽不再硬一點,幹脆別回來豈不是更痛快,當初填完誌願拖兩個行李箱走出去就沒想過還有原封不動灰溜溜又拖回來的時候?”

水龍頭被她擰大了些,水花噴在水槽裏依舊蓋不過章淑嘉十幾年教導主任練就的一副金剛嗓,她有些麻木地將碗浸在熱水裏,等手都泛起皺才從廚房裏走出來。

離開前,看見章淑嘉伏在餐桌上點一盞她淘汰下來的護眼燈繼續翻看那本物理教材,她買的橘子也沒見動,她說了一句我走了,等了一會等來一句不鹹不淡的“嗯”,關上外麵的鐵門,慢慢走下樓去。

她現在隻想趕緊回到自己的小窩中,再舒舒服服點一頓家樓下的麻辣燙,將晚飯沒吃夠的都補回來。

停在二層的露台上,章若卿看見隔壁棟的王姨和她在銀行剛升職的女兒手挽手上了樓梯,不知在說著什麽笑聲都飄到這邊,幫她將聲控燈點亮,她撇開眼,低頭繼續下樓。

走到最後一級樓梯,剛好燈滅了,手機響了一下,她拿出來看一眼,是一張尚在加載的圖片,跟著後麵來了一句話,後悔沒來吧,今天有海膽和牛飯。

這時圖片也彈出來,果然滿滿當當一碗,立刻勾起人的食欲。

似乎光這些還嫌不夠誘人,對話框裏又彈出一句話:要不要來接你。

“好。”手指先於思緒,章若卿回複。

電話立刻打進來,來電人:方子聿。

她接起電話,海膽和牛飯打敗了家樓下的麻辣燙。她笑著跳下最後一級樓梯,燈光立刻應聲而來,他的聲音也跟著鑽入耳朵:“你在哪?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