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許多事情隻是在開頭的時候才是最美好的

蔣家樺離職的那天,章若卿陪嫣然去民政局遞交離婚申請。

嫣然沒有想到會這樣順利,謝淮沒再跟她鬧,也許就像她說的,他本就沒有剪斷臍帶,跟她離婚對他生活本就沒什麽影響。

章若卿沒有陪她進去,坐在大廳裏,看見手機裏巧智發來的消息,說蔣家樺已經離職,心裏突然很平靜。她記起,來南城麵試那天,下雨天裏她的傘一直在滴水,她有些局促,有些不安,因為時間緊迫,眼看就要到麵試的時間,她卻還沒找到地點,是蔣家樺熱心帶她找到麵試的會議室。如果,他真的如第一次見麵時那樣誠心友善該多好。

她在惋惜,並不是在同情......因為她知道,許多事情隻是在開頭的時候才是最美好的。

比如嫣然和謝淮......他們在婚禮上對對方說出“我會永遠愛你”對的那一刻,是真的,但此刻說出“再見,祝你一切都好”也是真的。

走出民政局的那一刻,嫣然長舒一口氣,像是背負沉重軀殼的蝸牛終於卸下包袱一樣。謝淮走在他們身後,突然開口叫住嫣然,他問:“你真的想清楚了?”

嫣然轉身,心裏比任何時候都平靜,“想清楚了。就像當年我覺得一畢業就義無反顧跟你結婚一樣,此刻跟你離婚,我同樣也是深思熟慮的。我為了幸福而結婚,現在同樣也是為了幸福而離婚。”

謝淮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

目送他背影消失的人潮,章若卿才說:“姐,剛才你可真颯!”

“我哪裏颯了?”

“就是說那兩句話的時候,什麽‘我為了幸福而結婚,同樣為了幸福而離婚’。如果以後我離婚,也要借用你這兩句。”章若卿豎起大拇哥。

“那我隻好祝你永遠也不要用上。況且,再颯的人也逃不過要向老媽坦白,做好被臭罵一頓的準備。”嫣然笑,“我訂了機票明天回去,你呢?這麽久沒回家,跟我一起回去?”

“你是讓我去幫你扛雷吧?”

“回不回?你不是正好輪休嗎?”嫣然威逼利誘,胳膊鎖住她脖頸。

“回!我發現我媽變了,以前她從不會對我噓寒問暖,問我吃沒吃飯,吃的什麽......現在,幾乎定時定點問我,搞得我都不安心,覺得自己像拋家棄媽的壞女兒。”

“人老了就會這樣吧,再幹脆利落的人也有軟肋變得瞻前顧後......如果我在老個十歲、二十歲,也許就不會和他離婚也說不定?畢竟那時候就會想,如果要是生病了身邊好歹有個相互照應的人。”

“是嗎?”章若卿喃喃自語。

她想起章淑嘉和岑校長那天相伴來銀行找自己的那一幕——銀行門前的那條馬路車流如織,綠燈的時間極短,催促行人加快腳步。當時,其餘的行人很快經過,隻剩下岑校長一麵攙著章淑嘉一麵朝旁邊的車輛示意。

那時候,她沒有察覺到他們已經變老這個事實,而現在再回想起來,竟覺得心裏泛起陣陣漣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章淑嘉已經不再是那個風風火火,連走路都不旁人快,那個每次跟她走在一起都必須小跑才能跟上的媽媽。也許她也意識到自己的變化,意識到女兒也已經長大有了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她在某一刻也會害怕,怕老無所依怕生病怕衰老。

章若卿突然有點理解了,為什麽她會和岑校長結伴......在她想要自己的空間追求獨立搬出去住的時候,她隻想到了自己都沒有考慮過,她走了章淑嘉就真的隻剩一個人了。

--

第二天早晨,章若卿出發去機場前,盯住對麵的門看了好一會。那天方子聿說給她時間,讓她好好想想,他也就真的沒有在來打擾她。

突然間,對麵門開了,方子聿走出來,見到她見鬼似的表情,又看見她手裏拎著的登機箱,皺皺眉,問:“又想跑去哪?”

“我為什麽要跑?”她突然有些心虛。

“我是在問你呢!”方子聿氣笑了,“既然不跑你心虛什麽?是回家?”

“你猜。”

章若卿懶得跟他囉嗦,拎起箱子就要走,他順手接過來,輕輕鬆鬆拎著,說:“走吧,沒準我們還一班飛機。”

三人果然上了同一班飛機,隻不過方子聿是優先登機的公務艙乘客,所以當她和嫣然還在排隊的時候,瞧見方子聿朝她們揮揮手,轉頭對工作人員露出笑容可掬的模樣時,章若卿小聲念叨了一句什麽,被嫣然聽到,笑話她說:“你說什麽?大點聲?”

“我說,騷包,一共不到兩小時的航程還買什麽公務艙!”

飛機落地之後,經過公務艙,發現方子聿穩穩當當坐在位置上,嫣然說:“喲,真巧又見麵了。”

“不巧不巧,”方子聿站起來,“等你們一起走。”

嫣然打算不在城裏停留直接回自己家裏,將她送到汽車站,上了班車,方子聿才問章若卿:“回哪?”

“送我到家屬院。”

車子停到院門口,章若卿照例去水果店裏挑些章淑嘉愛吃的水果,方子聿也沒離開,亦步亦趨跟在她身邊,“橙子好,補充維 C。”

“39 四粒橙子,我媽一般稱之為冤大頭,我才不願意買回去就被罵。”

“那這個呢?巨峰葡萄總不會錯吧?”

章ʟᴇxɪ若卿走過去,從他手中小心翼翼將那串價值 60 元的葡萄放回原處,“一看你就沒有經驗,一般媽媽輩的都不喜歡那樣花裏胡哨的水果,最好是糖分不要太高又營養健康的,比如蘋果就是絕對不會出錯的選擇。記住了?”

“首先應該考慮的難道不是喜歡什麽嗎?”方子聿提出合理的質疑。

“巧了,我媽最愛蘋果。”

“那我記得了,以後都送她蘋果。”他說完,搶先付款結賬。

章若卿瞪他一眼。他立刻明白過來,“沒別的意思,謝師恩。”

章若卿似笑非笑,“要不方總您親自上去謝?”

方子聿聽到那聲“方總”就頭大,就明白她料定自己怵章淑嘉,肯定不敢上樓,所以才這樣打趣自己。

目送她離開,他暗罵自己沒出息,既然覺得一往直前,總有一天醜女婿要見丈母娘,逃不過!

下次,他暗下決定,買上一箱紅富士,上門拜見丈母娘。

章若卿走的家樓下,抬眼看見自己陽台不知什麽時候安裝上了結實牢固的防盜網,她想起上次從這個角度去看,還是春節,還能看見高高掛起的兩盞紅燈籠。

張姨下樓來,正好看見站在樓底的章若卿,急忙跑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急切說道:“孩子呀,你怎麽才回來,工作再忙也早該回來了。”

“怎麽了,張姨?”章若卿見她臉上的神情凝重,被問得一頭霧水。

“你媽媽,哎,”張姨長歎一聲,“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想不開呢,你看你家陽台,才裝上防盜網就是為了以防萬一,怕她再想不開。上次要不是老岑及時拉住她……”

張姨沒再往下說,因為看見章若卿臉色,眼看就要站不住往下栽,幸好這時候有人及時扶住了她。

章若卿回過頭,發現是方子聿,他眼中滿是關切,讓她一瞬間情緒失控。

“我陪你上去。”

她定定心神,搖頭,“沒事,我可以的。”

他沒鬆開她的手,隻是說:“陪你上樓。”

她突然覺得,樓梯似乎很長很長,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搖搖晃晃的多米諾骨牌上,不確定踏上哪一步就轟然傾倒。

不過,幸好,還有他在自己身邊。她突然才意識到,原來他的手如此溫暖寬厚。

章若卿停在門前,看著門框上那個大大的福字,和橫批的“平安喜樂”,覺得有些刺痛。

那種矛盾的心理在交織,她既希望知道章淑嘉具體的情況,又害怕現實太過殘酷。

方子聿靜靜陪她站了好一會,他知道她的掙紮,想起來飛機上他順手拿走的水果糖,

才說:“進去吧。”

章若卿開了門,裏頭靜悄悄的,岑岐聽到門外有動靜,輕手輕腳走出來,見到是她,微微吃驚,說了一聲:“怎麽突然回來了?”

“我媽呢?”章若卿問出口,已經控製不住,哽咽起來。

“在房間裏,你進去吧。”岑岐側身,讓去門,“你們好好說會兒話,別跟她急。”

她輕輕推開門,厚重的窗簾遮住陽光,屋子裏一片昏暗,她不太看到清楚,隻隱隱一個輪廓,佝僂坐在床邊。

她才想起來已經有很久,沒有走進這間屬於章淑嘉的房間。上一次,是 7 年還是 8 年前已經記不大清楚,總之是在她離開家之後,對於屬於章淑嘉的一切本能地有一種抵觸情緒,討厭與她過分親近,討厭肢體接觸,甚至連說話交流,都有一種話不投機半句多,每次都不歡而散。現在想想,她說的那些話,多半都是關心,隻不過是那種命令式的口吻,如果能換一種方式或者自己在包容她一些,也許就不會像現在,看著她蜷縮的背影,愧疚感油然而生。

“媽。”

章若卿輕輕出聲,等了好一會,才見章淑嘉緩緩轉過頭來。那一刻,她眼淚差點奪眶而出,眼前的章淑嘉她差點沒敢認,原本應該是精心梳理的頭發現在鬆散亂蓬蓬半遮住臉頰,穿一件半舊的綢衫,上麵還洇有油漬水跡,鬆鬆垮垮罩在身上,她整整瘦了一圈,眼眶凹陷無神。

“媽。”章若卿哽住聲音。

章淑嘉從床邊站起來,不帶表情的看了看她,突然朝外麵大喊:“岑岐!你過來!”

正在廚房的岑岐聽到這一聲,來不及放下手裏的鍋鏟,急忙忙跑過來,還沒等他開口問,章淑嘉指著章若卿問:“她怎麽回來了?是不是你跟她說的。”

她說著就衝過來,一把將章若卿往外推,那力道極大,章若卿差點沒站住,幸好岑岐將她扶了一把,將她往自己身後帶,關上房間的門。

“你媽媽最近情緒一直不是很穩定,突然看到你回來才這樣不適應,你原諒她,我進去跟她好好說說。”他說完便進了房間。

章若卿靜靜立在原地,手心冒出一陣冷汗。突然意識到,自己手裏還攥著方子聿給她的那顆糖,她剝開糖衣,放入口中,一絲水果的甜在口中彌漫,才覺得緩過來些。

裏頭也安靜了下來,隻有岑岐的聲音透過門縫,壓扁了,磨平了送入她耳中:“今早不是還說想小卿了,要跟她通電話,她現在回來看你,跟她好好說說話。”

“是不是你告訴她的,不是說好了不讓她知道,你一定是受不了我才告訴她的……我早就說過,你受不了可以走我不會纏你。”

“你別這樣想,先躺下睡一覺,我給你拿藥去。”

岑岐走出來,走到餐廳旁的櫃子邊,掏出一把鑰匙,章若卿這才注意到櫃門上不知什麽時候被上了鎖。

櫃子打開來,岑岐從裏頭找到藥,放到手心裏,又走回房間。

章若卿看著那把黑色的鎖又靜靜站了好一會,岑岐才從房間走出來,他用極慢的速度將門闔上,又去檢查了一下櫃門是否鎖上這才小聲對章若卿說:“上次著急,鎖沒掛住,差點讓你媽把安眠藥都拿走。”

他語氣尋常,如同再說“你媽今早吃了碗蒸蛋羹”一般,可聽到章若卿耳朵裏,卻像針紮一樣。

“對不起,一直沒告訴你她的情況。其實年初就查出來當時以為是更年期綜合征,沒想到這幾個月越來越嚴重,確診她中度抑鬱。你知道的,她這人要強,怎麽可能承認自己生病,越是這樣就越嚴重,整夜整夜失眠,情緒就像是過山車,前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就站在窗戶邊。”

章若卿聽著,說不出話來。

“她平時多利索一個人,現在連自己衣服都不願換了,就穿那件黑色 T 恤,

也沒有胃口,她是最喜歡我做的飯,現在每天看她吃飯就像是吃藥完成任務一樣,看著都心疼。”岑岐說到這裏也頓住了,歎了口氣,才又說:“冰箱裏沒什麽吃的了,我去趟菜場。你媽睡著了暫時不會鬧,但最多也不會超過一小時,我把她房間鑰匙給你,要是時間長了,一定要開門進去看看。”

他將一直放在身上的鑰匙拿出來,準備從金屬環上卸下房間鑰匙,章若卿見狀說:“我去買吧……我媽她現在可能真的不想見到我。有您在她會更適應些。”

“她本意不是這樣的。”岑岐想解釋,可剛剛那情形,一定刺痛了章若卿的心,自己的母親竟然發瘋似的趕走自己,這事換做誰都一時無法接受,再多的解釋都無力,他還想再說什麽,也隻能作罷。隻好收起鑰匙,叮囑她不要買太多,夠吃就行。

章若卿走出家門,還在發懵,她扶住牆壁慢慢滑坐到台階上,抱住膝蓋,頭埋下去,眼淚堵住鼻腔,一陣酸澀。

方子聿沒走,也等在樓道裏,見到這一幕,他沒敢出聲,悄悄做到她身邊,摟住她肩膀,她抬起頭來看自己,眼眶裏都蓄滿淚水,一顆一顆往下掉,她說:“我媽她好像不要我了。她趕我走,可是她是我媽,這也是我的家,我能走去哪裏?我沒有媽媽要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