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行花都要去相親,那我去就更不稀奇了
前一陣子,章若卿獨自逛超市,驚喜地發現她居住的十八線小城竟然開始售賣鱷梨。
一顆顆油綠微帶點皺的綠色果實被放置在黑色托盤,外包一層晶亮薄膜,遠遠望去嬌羞又矜貴,拒人於千裏之外。
她推車走過去,毫不猶豫拿起一盒,經過身旁一群趕來撿漏的阿姨們。她們議論這圓不圓方不方,長不長短不短,不知是水果還是蔬菜的不明生物,詢問店員如果這果子也半價,她們樂意嚐嚐鮮。
“不打折,”店員的聲音似乎也沾染點拒人於千裏之外,“進口的新品。”
等隔了一周,章若卿再去的時候,發現單獨辟出來擺放鱷梨的攤位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堆成山的水蘿卜。
“本地產,包甜,買一斤贈送一顆鱷梨”
大大的紅字促銷信息看得她眼暈,見她駐足攤位前,店員好心推銷,也沒有了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
回到家裏,當她將鱷梨和水蘿卜擺在眼前,怎麽都是別扭。
不信邪的她對半切開鱷梨,拌進酸奶,撒上麥片,挖出一勺送進嘴裏。
不對,搭配水蘿卜廉價促銷的鱷梨,味道怎麽都不對。
她想,需要插入牙簽水培到生根發芽悉心照顧的鱷梨,和隨處可見沙土裏長出來的水蘿卜,如果沒有同時出現在這十八線小城的超市裏,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綁在一起的。
可它們能有什麽區別?喉管,胃,小腸,大腸裏麵輪轉一圈出來,該是什麽樣還是什麽樣。
然而在學校的時候,她就是那隻格格不入的鱷梨,或者說章淑嘉覺得她是那隻鱷梨。
要說青蔥歲月有什麽遺憾,章若卿會列舉出很多,比如沒有早戀,沒有光明正大喜歡過一個人,沒有真誠地對別人的真心報之以感謝,還有就是教導主任章淑嘉是她的媽媽。
中學的時候有一陣子青春疼痛文學在女生當中風靡,上課躲在書桌底下看,下課了三三兩兩討論劇情,查起字典將一個個稀奇的大牌單詞記下來,如果學英文的時候有半分這精神頭,英語老師做夢都會笑醒。
然而章若卿一直沒能有機會參與其中,每次她經過,前一秒還熱烈的討論下一秒就消失,一雙雙眼睛瞥過來飛回去,那表情現在回想起來像看在大庭廣眾之下沒帶口罩又咳嗽的人,恨不得立刻將她隔離起來,以防秘密傳進教導主任耳朵裏。
她其實也很想看的,可她隻能是想想而已。
她的書櫃裏,除了教材教輔再無別物。就連寒暑假,她申請看的課外書都是章淑嘉幫她從學校圖書館借的,《甘地自傳》、《鋼鐵是怎麽煉成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所以,她的議論文總是寫得很好,年年看同樣的書,名人例子手到擒來。
直到上大學的時候,天高皇帝遠,她才開始惡補以前落下的“功課”,在讀到張愛玲的《第二爐香》裏,“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裏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即便她穿什麽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 “蜜秋兒太太的家教非常嚴明,即使女兒讀的報紙,她也要檢查過才給女兒看”,她心生一陣悲涼,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也有人認真在意過她的長相,不然為何會入選校園論壇的校花評選,隻是在她媽偶然發現之後,那帖子便如石沉大海般消失,十位候選人仍沒較出個高下。
也有人認真欣賞過她,半夜的告白詞真意切,“我想和你一起上你想去的大學”,隻不過半夜她的手機都放在章淑嘉房間裏。
也有人給予她中肯的評價,“她其實挺可憐的,有那麽一個滅絕師太般的媽。你看學校裏哪個女生還天天穿那老奶奶都嫌醜的校服。”
她聽到以後內心毫無波瀾。
也是,一個灰黑色的母親是無論如何都教不出一個色彩斑斕的女兒。
到如今,就連王茹出去應酬都知道還一聲漂亮的淡藍格子紋大衣,補了幹玫瑰色口紅,給暗沉陰雨的冬夜注入一絲彩色。
而她,因為早晨貪睡那五分鍾,裹上銀行統一發放的黑色防寒服就出了門,身上唯一彩色的絲巾還在下班離開前仍進了更衣室。
所以當她在蚊子……不對,方子聿。
她想起了他的名字,校園廣播通報違紀,一星期他會上榜三次,所以印象深刻。
當她在他對麵坐下的時候,她突然有些後悔,該換一身行頭,至少不要再是一身黑。
這念頭一跑出來,她又暗自嘲笑起自己,自中學起就看遍各種顏色的人,怎麽可能會記住一個無意評論過、灰黑色的女生。
坐在她身旁的何康見章若卿兀自發了很久的呆,小聲在一旁提醒,“小章,李行往你這邊看了兩次。”
章若卿這次回過神,趕緊提起酒杯,將腦海中的蚊子趕跑。
酒過三巡,大家都不再拘謹,開起了玩笑。
“原本想昨天請方總吃飯,結果方總同佳人有約。”公司部總經理程錫舉起酒杯。
“家裏安排的相親,必須去。”方子聿同他碰碰杯子,歉然解釋。
“方總一表人才,竟然也需要去相親?我還以為你們年輕人都排斥相親。”何康趕緊將話題續上,能在酒桌上談起私事說明這關係就進了一步。
方子聿掃了一眼酒桌,這桌上能稱的上“年輕人”的,勉強就是自己和對麵那位從進包間就沒再說過話的女生。
何康就守著方子聿的眼神,等他往這邊遞過來,立馬解釋:“我們行花今天也去相親了。”
被點了名的章若卿,在心裏咒罵一聲這人果然是笑麵虎,就不該在車上說漏嘴中午相親包子沒吃一個隻喝一碗粥,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現在被他逮著了。
她雖然知道何康是在替她解圍,飯桌上所有人都找了這樣那樣的理由跟方子聿敬了酒,李行往她這邊看也是這個意思。但她怎麽都想不出該如何跟他搭上線,總不能問他還記不記得中學時在廁所抽煙被教導主任抓現行的事。
可是眼下刀架在脖子上,這酒怎麽都得喝。
大概是看出她為難,方子聿端起了酒杯,杯角輕磕玻璃桌,一雙眼睛似笑非笑,說:“行花都要去相親,那我去就更不稀奇了。”
他幹了酒杯裏的酒,又說:“你隨意。”
他說隨意,可真不代表她真的能隨意。但他至少是說了這句話,不像其他人會不依不饒,非要喝到一滴不剩。
“小章也敬一杯,過來這邊,我們換一下位置。”
李行發了話,章若卿不得不從,趕緊拎了自己的酒杯坐到李行的ʟᴇxɪ位置,方子聿的旁邊。
“年輕人坐一起比跟我們這些中老年有話聊。”何康繼續談笑,張羅起下一輪酒。
一輪一輪,空酒杯在圓桌圍了半圈,還不見散場的蹤跡。
章若卿酒量在女生中算很好的,不然也不會頻頻被抓來應酬,現在隻後悔在入行的時候沒有學著精明一點找個酒精過敏的推辭。
但今天這酒竟像是老奶奶的裹腳布長得沒邊沒界,推杯換盞之間也沒談及到項目,身邊這男人很會到太極,剛說到正題又被他兜回去,眼看著程錫臉越來越綠,應酬酒喝出了悶酒的架勢。
可是苦了他們這些陪酒的。
章若卿親戚來訪本就不適,再加上飯桌上的菜涼了大半,吃進胃裏混著酒水,更是難受,她將椅子悄悄往前移了移,讓腰背完全靠住,一隻手掌藏在桌布下,掐住腰,趁沒人注意的時候能揉一揉。
知道今天再陪著喝下去會出問題,她便趁著沒人在意的時候能吐一些吐一些。湯碗裏,茶水杯裏,都是不明混合**。
正當她愁杯裏碗裏都滿了,要不要悄悄出去找服務生再拿個空碗的時候,手邊的位置被推過來一個空茶杯。
章若卿心一緊。
酒桌上躲酒避酒都是常事,隻要不被發現抓個正著一般都睜隻眼閉隻眼。可是也有好事的,看見了抓住不放,非要你自罰三杯也隻能自認倒黴。
可這主動遞“工具”的她還是第一次見。
章若卿下意識抬頭去看他,他側身半靠在椅子上,正跟人聊天,像是剛剛什麽都沒發生。她默默收下茶杯,假裝呷口茶,實際將嘴裏的酒吐了大半出來。
服務生在這時候突然推門進來,給她右手邊放了一大盒牛奶,側身又給旁邊的方子聿也放了一盒,悄悄退了出去。
章若卿不解,看看桌上的人,沒人注意,自然也不會是他們點的。於是,隻可能是身旁這位。
隻見身旁的人若無其事,將杯裏的酒倒進自己碗裏,再將牛奶倒進酒杯,晃一圈喝起來。等終於有人注意到的時候,開始疑問怎麽好端端的喝起牛奶,是不是酒不好喝。
方子聿搖了搖頭,又喚來服務生給桌上的人都上了一盒,“睡前喝牛奶容易入睡,要不今天就到這?”
雖然他是征詢的口氣,卻說的不容置疑。連對麵的李行雖然是差異,但也沒說什麽,招呼大家一起散了。
臨走時,她站起身,剛挎上自己的包,手裏就被塞了盒牛奶。
“別忘了。”方子聿說完轉身出去,跟前方的李行道別。
章若卿有幾秒愣神,反應過來後心虛的往周圍望了望,一群人勾肩摟互送道別,根本沒人在意她。
背手裏的牛奶還是溫熱的,她握緊了些,和王茹一起走出包廂。
“第一次應酬是以牛奶結尾,還什麽都沒談成。”回去的車上,王錫少見的抱怨了一句,可誰都沒有接話。
車上的人都心知肚明,方子聿手上拽著大魚,待價而沽,拋出橄欖枝的可不隻他們這一家銀行。
章若卿手上握住的牛奶,溫度漸漸降下來。
現在她才知道,方子聿才是那隻鱷梨,大鱷的鱷,人人都想分的一顆鮮甜多汁的梨。